第371章 陪你度過漫長歲月(三)
五月的某個周五,早上十點半,港城江南區,科技創投大廈。
“Noah,剛才的會議記錄你下班之前整理好發到我們郵箱里就行,你準備一下,我帶你去跟客戶吃個brunch,然后伱記得把昨天review的融資規劃和調研資料都給帶上?!?
明亮幾凈的玻璃隔間會議廳里,項目組的眾人剛結束一場會議,坐在首位的趙丞明見到同事們陸續散去,他的手指輕點著桌面,像是在思考著剛才會議的內容。
此時,鍵盤的敲擊聲連續響起,剛才人多不怎么明顯,現在散去后,聲響尤為清脆,趙丞明抬眼看向坐在會議室最尾,還對著筆記本敲敲打打的實習生,他笑了笑,說出了以上那番話。
這個叫Noah的實習生,自然就是初入職場的賀天然了。
在這個平均年齡在30歲的投資隊伍里,賀天然顯得尤為年輕,所以一般什么會議紀要,整理資料的雜活都是他在負責,別看他人微言輕,但身邊老人們,沒有一個人敢對他頤指氣使。
其實同事們也只是知道這個年輕人的英文名叫Noah,是今年港大金融系的應屆生,其余的背景一概不知,但以往由趙丞明所帶領的隊伍中,是從來沒有過讓一個大學應屆生進來實習的先例的,更何況是直接跟進到正在執行的項目之中,所以光憑這一點,有著豐富職場嗅覺的老油條們,就能夠很快地判斷出這個實習生背后的蛛絲馬跡。
賀天然聞聲是抬起頭,很有活力地應道:“沒問題,趙叔。”
他眼前這個四十多歲的男人,就是他目前的頂頭上司,紅杉資本上海公司的副總經理。
按理說,港城這邊的項目規模一般,還不至于讓他親自帶隊來港,但出于他本就是土生土長的港城人,最近又有兩三年都沒有回來看看,所以這次他便主動請纓,權當是工作的間隙回趟故鄉,走訪親友了。
說起來,趙丞明是賀盼山的學弟,更是賀天然港大的老學長,不過當初他在港大讀的不是金融,而是哲學,在校期間他與賀盼山對彼此的名聲也僅是略有耳聞,并無交集。
在離開港大之后,趙丞明選擇赴美深造,在大洋彼岸花了幾年時間攻讀完藤校的碩士課程,進入投行工作,成為了一名華爾街精英。
而與賀盼山的真正結識,是在回國工作后一次金融行業的高峰論壇上,兩人都是港城人,又同為港大校友,早年神交已久,這番相識下來一見如故,而彼時的趙丞明已經成為一名成功的職業經理人,賀盼山的山??萍?,也正處于蒸蒸日上的騰飛階段。
賀天然進入到項目組后,趙丞明對他頗為關照,這不僅僅是父輩之間的情誼,更多的還有一種鄉土情結。
眾所周知港城是一座移民城市,對賀天然爺爺那輩的人來說,他們對這塊土地是沒有什么歸屬感的,可他們的下一輩對這里表達出的情感卻截然相反,因為他們是眼睜睜看著這塊土地上的高樓拔地而起,成功躋身為新興的一線城市。
他們整個童年、少年、青年時代都見證了這座城市的飛速發展,如今港城的第三代年輕人們也逐漸成長起來,對于這些優秀的后進者,出于對家鄉的熱愛,他們下意識都想著幫扶一把。
而賀天然,無疑是其中的佼佼者。
“哎喲,可別這么叫,在這里你還是跟別人一樣叫我Nathan好了,被你們這些后生仔一口一個Uncle地叫著,感覺自己真是老了?!?
趙丞明糾正了一句,他是那種很典型的金融從業者,一口中英混雜的腔調,喜歡體面,注重儀表與格調,啤酒只喝小眾精釀,紅酒就國際名莊,威士忌單一麥芽不加冰,日料不配芥末,得是現磨的wasabi,早上中午開會也不說開會,叫吃個brunch,至于下午的會議嘛,則會很瀟灑的說一句我們去喝個咖啡。
而且他還是個丁克,結婚十余年除了不想要孩子外,家庭非常和睦,平時的行事作風跟年輕人沒什么不同,威嚴只會放在正事上,所以賀天然跟他相處起來很輕松,像是一個年長的哥哥,而不是一個與自己父親同輩的叔叔。
剛才那句“趙叔”也只是調侃,賀天然知道趙丞明是最敏感的就是年紀,按他的話說,如果自己太成熟,會看不懂現在的年輕創業者,從而錯過一些機遇。
“那Nathan,今天跟客戶開完會我能不能先……”
賀天然比劃著雙指,做了一個行走的手勢,示意自己能不能先溜,并且保證道:
“咖啡我就不喝了,但會議的總結與等會跟客戶的紀要我肯定會在今晚你下班之前給到你。”
“為什么?你如果沒有一個好理由的話,我是不會給你批假的,you know……”趙丞明有些疑惑,他雙手環抱,直言道:“雖然你父親希望你跟在我身邊學習,但我不希望你是來這里上課的?!?
賀天然解釋道:
“是這樣的,下午我得提前回學校一趟接我女朋友回家,然后我們就打算一起去見見她的父母,坦白我們的戀愛關系,這是我第一次正式登門,我不能……哈哈?!?
賀天然聳了聳肩,趙丞明當即是“哇哦”了一聲,神情興奮,接著又有些苦惱道:
“很遺憾Noah,我知道你現在可能需要一些長輩的建議,但我沒辦法從一個父親的角度跟你說什么,但同為男人我倒是可以送給你一句話……”
他右手虛握成拳,飛快地敲了幾下桌面,發出咚咚聲響很是鼓舞人心,然后他豎起食指,朝著賀天然虛點搖晃著,斟酌片刻后沉聲鼓勵道:
“KNOCK THEM DEAD!(干漂亮點,搞定他們!)”
被趙丞明這番動作感染后,賀天然莫名亢奮,他一合筆記本的機蓋,發出“啪”的一聲,像是一次重重地一次點頭,他自信說道:
“I GET IT!”
……
……
中午與客戶的會議結束得不算晚,大概三點左右就自由了,當賀天然驅車趕到港大時,已經是下午四點半,幸好是沒趕上下班高峰塞車,不然五點半都不一定能到。
到學校后,他并沒有著急去找曹艾青,因為知道對方下午有課,所以就先發了一條自己已經回到學校的消息,然后帶上筆記本去了圖書館,開始繼續整理今天會議的內容。
很快曹艾青那邊回復了消息,只是很簡單的一句詢問:
「等會想聽什么歌?樸樹?還是五月天?」
賀天然這才想起來,今天曹艾青還有去廣播站播音,她現在算是廣播站的一姐了,所以即便是排了班,都是在周五下午這種很好的時間段。
男人無端想起了像自己父親還有趙丞明這樣的老男人,好像都蠻鐘情一些老歌,所以他就順勢探了探底,回復道:
「放一首曹教授喜歡的歌吧,我想聽聽看我爺倆的品味能不能對得上?!?
十來秒后,消息來了。
「又裝怪,行叭~這個我還真得好好想一想?!?
賀天然看著消息甜蜜一笑,雖然在廣播站點一首歌并非什么了不起的事,但這種利用職務之便,堂而皇之的偏愛方式,與這種只有我們才知道的小秘密,真的是讓平凡的日子里,增添了一種別樣的幸福感。
放下手機,男人沒再去打擾女友上課,他說了今天會給到趙丞明所有的會議資料,那么就一定會給到,哪怕今天是周五,他也絕不可能拖到周末。
時間不知不覺過去了一個小時,校園各處的喇叭里,放起了今日廣播開始前的輕音樂,賀天然麻利的將工作完成,他忽然像借著曹艾青這份溫帖嗓音,到學校里到處走走,最后順道去廣播站直接接她。
他站起身,將筆記本放進背包,走出了圖書館,而這時,廣播里曹艾青的聲音也適時響起,他駐足了片刻,仔細聽去:
“同學們,周五好呀~每天的校園之音又跟大家見面啦,我是今日的播音員曹艾青,不知道大家這個周末準備要怎么度過呢……”
賀天然借著這份安逸,再次行走了起來,也不知是心有所念還是如何,他想再去洗鉛池邊坐一坐。
于是,他回到了當初曹艾青拋下佛珠的那方石椅上,緩緩坐下。
這里的景色如昨,若要說起有何更改,大抵也就只有看風景的人,增添了年歲。
當賀天然微微側頭看著水面輕輕蕩漾著的碎光時,好像時間被拉長,往日里眨眼間的夜來晝去,倒也可稱說上一句——
“夢里不知身似客,一響貪歡。”
在天色將晚未晚,望著泛著微光的遙遠天際線,晚風撫過了他額前的發,在這樣失神的片刻,賀天然安靜,豁然又溫柔,少年意氣的眉眼變得可親,銳利的眸子也垂下如楊柳,映照一池湖光。
此刻天色將晚,晚風微涼。
誰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賀天然?”
一聲輕喚,打斷了他的沉思,賀天然舉目看去,意外道:
“秋序哥?”
來人正是沈秋序,對方彬彬有禮,微微含笑,賀天然挪了挪位置,讓出石椅的一塊地方來,兩個男人并肩而坐。
“好久不見啊天然,聽艾青說,你最近已經開始實習工作了,還順利嗎?”
“嗐,別提了,每天朝九晚五的,金融這個行業內卷得厲害,每個人都想證明自己,一天天全是什么狼性競爭,搞得我也不得不卷,這不,剛才我還在圖書館加班完成了手頭的工作?!?
賀天然很自然地跟他說起來工作上的瑣事,沈秋序深表贊同,附和道:
“一樣的,設計師這工作也是,常常熬夜加班畫圖,作息很不穩定,剛畢業那幾年我也很不習慣,而且搞設計更多是心理層面的疲倦,甲方的審美讓我深刻意識到了世界的參差,要不然我也不會選擇考研,重新擁抱校園?!?
賀天然哈哈一笑,“秋序哥你太自謙了,大多時候我聽艾青提起你這位學長來,她總是帶著崇拜與敬佩的?!?
提到女孩,沈秋序臉上明顯頓了一下。
前一陣曹艾青與賀天然在一起的消息,身邊的朋友們都已經傳開了,別人男友可以大方地提,但自己要接這個話題繼續聊,就顯得很不禮貌了。 賀天然瞧出沈秋序的顧慮,亦無多言,這時廣播站傳來一曲很有年代感的粵語老歌,是陳百強版本的《天才白癡夢》。
人皆尋夢,夢里不分西東
片刻春風得意,未知景物朦朧
人生如夢,夢里輾轉吉兇
尋樂不堪苦困,未識苦與樂同
……
兩個男人靜靜聽了片刻,沈秋序感慨道:
“好老的歌啊……”
而賀天然則是聽著歌曲,不知想起什么,無意識地嗤笑了一下。
“怎么了嗎?”沈秋序以為他在笑自己,疑惑問道。
賀天然搖搖頭,“沒,只是聽見這首歌,就聯想自己身上的一個笑話,前一陣我不是剛入職場嘛,為了方便同事稱呼,我給自己取了個英文名,叫Natural,這是我以前用過的網名?!?
“天然、自然的意思?跟你中文名挺匹配的,當人名也可以,但是……”沈秋序欲言又止。
“對,這個單詞還挺有意思,既有‘天賦才能’的含義,又可以翻譯成‘白癡’這種不好的詞兒,我一開始也沒怎么注意,所以一下聽見這首《天才白癡夢》就聯想到了這個,估計也是艾青那妮子知道我回學校,會聽到她的廣播,這是在故意點我呢。”
賀天然解釋完前因后果,這還真是莫名戳中了沈秋序的笑點,他也跟著笑了起來:
“如果你不著重提醒的話,很少有人會往這方面想,那你現在還叫這個嗎?”
“沒了,當初艾青聽到的時候就幫我改了,你們不是一直在建教堂呢嘛,艾青三天兩頭往工地跑多了,那邊的神父就常常跟她說些神話故事,估摸是因為這個,所以她就幫我另外取了一個,叫Noah(諾亞)?!?
在《圣經》的故事里,上帝讓滅世洪水降臨,洗刷世間罪惡,諾亞建造方舟庇護萬物生靈的故事流傳廣泛,不用過多解釋就能明白其中的含義。
沈秋序若有所思,他緩緩道,“看得出來艾青真的很信任你啊,前不久我還問她,未來會喜歡上什么樣的人,但其實那個人一直在她身邊,或許你們早就應該在一起的?!?
“是吧……只是諾亞能被上帝蒙恩,是因為他是道德上的完人,善人,但我是一個凡人,總歸有所缺欠,我只能保護我的愛人,但就連這一點,我有時候好像做得也不是很好?!?
說罷,賀天然抬起手,指了指眼前洗鉛池的一汪湖水:
“我跟艾青曾在一起過,只是我犯下了一個錯,當時我們就在這個位置上分的手。”
賀天然不知道為什么會跟沈秋序說出這些,或許他需要一個不算熟悉,但又談不上陌生的人,來傾訴一番不可能影響到彼此生活的心緒;亦或許,他想把這段被時光遺忘的往事,告訴多一個人,以此來警醒自己……
“這樣啊……”
沈秋序并沒有表現得多意外,只是沉默了兩秒后,道:
“所以你們現在和好了,自然就在一起了?”
“嗯,和好了?!?
“那么契機,應該是那次論壇上對艾青的網暴吧?”
賀天然一下側過頭看向沈秋序。
對方笑了笑:
“你不用那么看我,當我把從律師朋友那里找到的案例放在艾青面前,但她仍舊選擇信任你的時候,我就知道她對你一定有著很深的感情?!?
賀天然略微恍然,回過神后他食指打橫,擦了擦鼻尖,像是很開心。
這句話之后,兩個人都沒再深聊下去,就這么坐著,傾聽著廣播中的歌曲。
南柯長夢,夢去不知所蹤。醉翁他朝醒覺,是否跨鳳乘龍?
天造之材,皆有其用。振翅高飛,無須在夢中
何必尋夢,夢里甘苦皆空,勸君珍惜此際,自當欣慰無窮
何必尋夢……
在歌曲的余音之中,沈秋序站了起來,他該走了,賀天然現在也得去廣播站接曹艾青,在分別之前,沈秋序忽然心血來潮,如此問了一句:
“對了天然,為什么……你好像從來都沒把我看成是一個情敵呢?”
……
……
“所以,你當時是怎么回答秋序哥的?”
在前往城區的某條馬路上,副駕的曹艾青拿出一盒在學校超市里買的新鮮草莓,聽著賀天然講起今天的遭遇,特別是講到在洗鉛池他與沈秋序相遇,女孩將草莓頭給拔掉,遞到男友嘴邊,好奇追問著。
賀天然一口將草莓吃進嘴里,咀嚼兩下吞進肚,他順便看了一眼整條路線紅到發紫的導航,心中哀嘆這條路要是不堵半個多點,那才是奇怪了。
他掛上了自動駐車后雙手離開方向盤擱在腦后,打趣道:
“還能怎么說,就是我給你下蠱了唄,讓你這輩子只可能喜歡我一個,所以心里一點都不慌?!?
曹艾青打了他一下,嬌嗔道:
“你好好說話!”
賀天然揉了揉被打的地方,這才神情隨意地復述起當時的話:
“我就說,我不會反感與阻止你跟優秀的人相處,這本來就是一個很正當,很積極的社交狀態,人以群分,物以類聚,以前作為朋友,看你結交了更優秀的人,一步一步向上,我該感到的是與有榮焉。
如今作為情侶,一切塵埃落定,我更沒必要跟秋序哥交惡,他喜歡你,但你最終選擇了我,說明我身上一定有著他不及我的地方,你是我憑努力與實力爭取到的愛人,不是我偷來的,搶來的,一看你跟別的男人說句話我就著急上火,感情就沒那么談的,我也沒有那么不自信。
何況秋序哥本來就跟你是同專業,前世又當過你領導,平時你們要接觸交流的場合肯定免不了,而且我又不懂你們專業上的事,我不學還不讓你去學了?我沒這樣的權利,也沒這樣的道理。
艾青,你能再次跟我在一起,就應該得到我對等的真誠與愛,當我把無聊的嫉妒與低俗的猜忌換成立身行己的理解與光明正大的信任,我想我們這段感情一定可以經營到天長地久,??菔癄€?!?
曹艾青本來正小口小口吃著草莓,但聽著賀天然陸陸續續的一席話,她的動作慢慢停了下來,眼睛看著男友漸漸發亮。
那是一種能讓人為之舒爽心悅,一掃陰霾的迷人感覺,女孩腦中過了好多詞匯,才想到一個能去形容當下此刻,賀天然帶給自己的感受——
正氣。
一種在當下這個社會罕有,卻又被大多數人所忽略的珍貴品質。
女孩把頭別了過去,不想將自己心中的那份喜悅那么容易地暴露出來。
“怎么樣,這是個滿分回答吧?我把這番話一說,那就是不戰而屈人之兵,秋序哥自知不敵,給自己留下最后的一份體面,拱手敗退而去!”
賀天然挑著眉,嘚瑟了起來。
曹艾青一秒被他逗破功,笑著揶揄道:
“你呀,就嘴上功夫厲害,當初你跟薛勇打拳,是誰去了校醫院,見到沈秋序就狼狽而逃的?”
賀天然被她這話一噎,支支吾吾道:
“這……偶爾的呷醋是……是一種情趣,知道吧?而且那什么,我……”
啵兒~
就在賀天然開始狡辯時,眼前忽然一黑,雙唇感覺被什么柔軟溫熱的東西所觸碰,然后那種柔軟又飛也似的逃離,留下一絲淡淡的……
草莓余香。
曹艾青坐在位置上,臉上嬌艷欲滴。
“你剛才……親我了?”
賀天然傻愣愣地道。
“開車啊,可以走了,后面的車要摁喇叭了!”
“在摩天輪上你都沒親我!!”
“哎呀,開車呀~!別鬧了!”
“是我先鬧的嘛?”
曹艾青一扭頭,就見賀天然噘著個嘴向自己懟了過來,頓時用手擋住,慌張道:
“別,你……你剛吃了草莓……”
賀天然不管不顧,一顆腦袋只顧往前懟,嘴里叫囂道:
“你喂我的,你還嫌我???!而且,我這不是在開車呢嘛……”
“哎呀,你在說什么呀,你干嘛啦!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