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文格的尸體很快就被人拖走了。
直至玉如意到手的一剎那,不真實感才慢慢從腦海中褪去,我意識到,自己的確已經取得了比試的最終勝利。
實在是太不容易了,不過還好,總算如本心所愿殺掉了摩文格,到底是去了一樁心病。
右肩血還在流,再這么下去就算體壯如牛也難免留下點后遺癥,我正匆匆準備從繩橋上躍向地面,誰知眼前突然一黑,緊接著一件帶著清雅香氣的外衣就罩在了我的肩頭。
“誒?七爺……”我愣愣地注視著面前溫柔淺笑的墨秋漓,一時沒反應過來,“你怎么還……”他難道不應該是出現在看臺上嗎?
他低聲道:“本王經父皇允許,前來接你。”說完很自然在我腰間一攬,抱著我飛身躍下。
我在他懷里有點恍惚,這個男人似乎總是不按照套路出牌,初時識清我的身份卻并未點破,之后邀請我學習天光劍舞又親自指點,而且從不刻意避嫌一再接近我……平心而論,被漓王爺眷顧是我的榮幸,但是也著實令我心中忐忑。
看臺上包括皇帝在內,每個人都在打量著我,眼神有憤恨有嫉妒有贊許也有欣慰,教人頗不自在。
我掙脫了墨秋漓的懷抱,緊了緊身上外衣,鎮定地向皇帝行了一禮。
“屬下慚愧,竟失手害了摩文格的性命,望皇上責罰。”以退為進,面對我如此良好的認錯態度,就算墨司箏再憤怒,估計也挑不出什么。
果然,皇帝捻須微笑:“阮愛卿武技高超,何罪之有?看來這皇城第一高手之名,非你莫屬。”說完若有所思地瞥了墨司箏一眼,“箏兒,你也不會介意吧?”
他既改口稱我為“阮愛卿”,便意味著已經接受了我的身份,并默許了我將來在宮中效力的事實。
墨司箏得體地笑了笑,一雙眸子卻透出陰狠光芒:“回父皇,當然不會。”
我低下頭,暗自翻了個白眼。
墨秋漓微微俯身察看我的肩膀,隨后對皇帝溫聲道:“父皇,刀劍無眼,楓塵雖然得勝,卻也受了些許輕傷,請容兒臣送她回府休養。”
不知怎的,聽到這話我竟下意識抬眸看向不遠處的墨云堯,后者并沒有望過來,只是一動不動盯著面前的茶杯,手指攥得緊緊的。
“又不是什么大事,不必勞煩七爺了。”我想了想,最終還是沒答應墨秋漓的提議,“屬下自己回府就可以。”
墨秋漓薄唇微抿,似在思忖什么,終于點點頭,從懷中取出一瓶藥粉遞給我:“照顧好自己。”
我還沒回答,見看臺上的墨桂翎突然笑嘻嘻奪過皇帝手中物事朝這里擲來。
“小楓子接著!第一高手的金牌!”
皇帝道:“阮愛卿,日后你憑此金牌可隨意進出皇宮,無人有權阻攔。”
哎呀,第一高手的金牌誒,還有特權誒,能隨意進出皇宮,多大的殊榮啊……靠,又不能吃又不能用的,無非就是在暗示我,以后皇帝傳喚要隨叫隨到而已么!
我
抬手接過飛在半空中的金牌收入懷里,像模像樣地深深一揖:“多謝皇上,那么……屬下告辭。”
說真的,轉身在眾目睽睽之下離開試煉場的那一刻,竟產生了一種深藏功與名的脫俗之感。
好吧,果然受傷之后又胡思亂想了。
日落西山,不知不覺夜色又至。
墨秋漓給的藥粉確實非常好用,血很快就止住了,因為傷口不在要害,我只調息了兩個多時辰就恢復了大半,包扎完畢下床后活蹦亂跳又是一條好漢。
然而好漢現在要考慮一下自己何去何從的問題了。
冷戰還未結束,看這情況估計也結束不了了,而且今天陰差陽錯墨秋漓又在眾人面前表示關心,依墨云堯那性子絕對是要被氣死了……盡管在他眼中我就是個替代品和附屬品吧,但占有欲這東西實在很可怕。
我沒和他說過,其實自己一直留在這里不為別的,無非就是因為他不歹毒不做作,盡管時不時出點餿主意抽個風發個脾氣,但卻莫名讓我有了歸宿感。我時常覺得自己是被堯王府所庇護的,縱使這個王爺不很正經,我也只是個侍衛而已,然而卻并不曾活得比別人落魄。
如果我的存在能讓他感到開心,而他的存在也能讓我感到安定,那么這樣的主仆關系就是穩固的、有意義的,可惜現在似乎不太一樣了。
也許……我并沒那么重要,離開反而會更好些。哪怕他一時不習慣,過后應該也就釋然了。
其實我更適合以侍衛長的身份陪在他旁邊,而不是像如今,有了牽絆。
行李很快整理完畢,我站在原地遲疑良久,終于還是推開門走了出去。
誰知絕隱竟然就等在庭院里,見我出來,飛快地迎了上來。
“阮侍衛,你怎么樣了?”
“沒什么問題,習武之人受傷乃是常事,不必太在意。”
他聞言放心地點了點頭,隨即又央求似地對我說:“那……你去后苑看看九爺吧,他好像……好像……”
“好像什么?”我蹙眉,“出事了?”
“出事倒沒有,就是喝醉了,而且還……”他躊躇半晌,壓低聲音道,“在叫你的名字。”
我剛要邁出去的腳步下意識一頓,隨即便頭也不回朝后苑走去。
又在飲酒么,不知道自己傷還未好么?這么做到底是在報復誰?傻子才會在意吧!
話雖如此,可當我看到那個臨月而立寂寥獨飲的頎長身影時,卻依然忍不住跑過去把酒壺奪了下來。
“爺,少喝點吧。”
墨云堯低著頭沉默很久,直到長發在風中糾結遮住了面容,這才緩緩開口,聲音微啞:“你竟還肯如此叫我?”
“你是我主子,不叫你叫誰。”
“是啊……你還當我是你主子。”他抬眸看我,眼底深深淺淺仿佛暈染了月光,明亮得讓人轉不開視線,“小楓子,傷口疼么?”
我搖搖頭:“早就不疼了。”
“你總是這樣逞強,疼也不說。
”他自嘲地笑了一笑,目光掠向我臂彎處的行李,“你要走了?”尾音急轉直下,似是有些難以置信。
面對他這樣近乎質問的眼神,我沒來由一陣心悸,只得訥訥地應著:“是。”
“去哪里?”
“驚鴻樓的老板娘和我很要好,一定會同意收留的。”我鼓足勇氣正視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而且,我離開一段時間,爺你也能省點心。”
我猜墨云堯聽懂了話中深意,因為他的臉色一瞬間就變得蒼白無比。
“呵,讓驚鴻樓老板娘收留你這個皇城第一高手?你不覺得太強人所難了么?”
原來在他的思維里也有“強人所難”這個詞匯,我緘默良久,無奈地嘆了口氣:“你不必擔心,我在哪都能安身,畢竟……”
“畢竟你是阮楓塵啊。”他利落地截斷了我的話語,“你是不是想說,就算自己離開堯王府也沒太大關系,反正這也不過是旅途中的一站,而我墨云堯也無非就是你所認識的一個可有可無的過客?”
我萬沒想到他會有此一問,一時怔忡,不知從何開口。
墨云堯似乎是想抬手去扶我肩膀,然而手伸到半空卻又頹然放下。我從沒見過這么小心翼翼的他,這樣試探性的行為,以及方才那瞬間的溫柔眼神,都足以令人措手不及。
仿佛是個不愿失去偏又不懂得如何挽留的孩子,他的高傲不羈,他的放肆無禮,在這一刻盡數斂去,只剩下無可奈何。
“小楓子,你夠灑脫,可是我不行,我認定了一個人就再也更換代替不得,除了你,再也沒有誰配做堯王府的侍衛長。”
他哪里會知道,我并不灑脫,卻最擅長以灑脫做掩飾。
其實我們都一樣的,是吧?
“爺,你又何必說這些呢,累人累己。”
“你還在為那日的事情怪我。”他唇角勾起一抹略顯疲憊的弧度,聲音輕輕的,“如果我相信你和七哥之間坦坦蕩蕩,并保證從來沒有把你當作綰菁的替身,你還愿不愿意留下來?”
“……”
“抱歉,小楓子,之前讓你失望了。”
他說抱歉,他在對我說抱歉。
我何德何能,能讓他甘心低下高貴的頭顱,并毫無保留地說出真心話……即使不是真心話,我想,這也就夠了。
“爺,我沒有對你失望過。”我低聲應著,把行李包裹遠遠拋開,“如果你真的找不到合適人選,那我愿意一直做你的侍衛長。”
不是皇城第一高手,只是你最稱職的侍衛長。
士為知己者死,其實再沒有誰比你更了解我,你可以毫不避諱地觸到我的逆鱗,也能輕而易舉戳中我的軟肋。
于是下一刻,我便毫無征兆被攬入了一個微涼的懷抱,清新花香撲面而來,他在我耳邊低言輕語:“知道么小楓子,這世上能容下你的地方只有堯王府,而配得上你的人,也永遠只會有我一個。”
我雙手一松,掌心酒壺摔在腳下地面,發出清脆的碎裂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