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令元微怔,旋即眸色一深。
阮舒替他回答:“不是的,你走上今天這條路,不是因為那個曾經短暫出現在你生命里的‘郝大叔’,只是因為你自己的本心。”
“那些年,你不是真的墮落,你只是茫然,‘郝大叔’的出現最多算個催化劑,不是決定因素。即便當初你沒認識‘郝大叔’,你也會因為其他際遇,從茫然中掙脫出來,早一些和晚一些的區別而已。”
“即便當初你沒選擇‘出國’,你也不可能一路走到黑,最差就是個混不吝的紈绔子弟,在傅家的庇蔭之下簡簡單單地過完這一輩子。”
“那么,你和莊爻、和‘S’又怎么是一樣的?”她切回一開始的點上,“甚至莊爻和‘S’都是不一樣的。阮春華施加的影響再大,莊爻同樣因為他的本心,所以成了殘次品。”
“真論起來,阮春華最大的失策,在于你是傅家的孩子,你成長在傅家,傅家為你打了最重要的底子。你的思想是獨立的、是自主的,你本身不接收的話,別人說再多、做再多都沒有用。”
“或許我們得承認,‘郝大叔’在那幾年確實在一定程度上影響到了你。但實際上只是因為那些‘影響’恰恰好契合你的本心,是你自己接收了你能夠接收的東西,是你掌握了主動權,而非他成功地灌輸給你。”
傅令元始終未吭聲。
為了說話方便,她也已經摘掉了口罩。
不遠處分岔口的那條馬路上時不時有車子開過,她的聲音絲毫未被間或的嘈雜湮滅,反而彰顯出透骨的清冽感,一點一點地撫平他先前的煩躁,捋順他的思緒,清醒他的腦子。
那幾年,他混跡各種場所,見識了太多與他同齡之人的墮落,也見識了太多幸福家庭的破碎和慘劇。
漸漸地,他發現很多事情不是他威脅女同學不要再來酒吧賺快錢就能解決的,他感覺到郝大叔口中的那種無能為力。
他自己也不再滿足于這樣躲在暗處小范圍搞點小舉動。他想要更大的發揮空間,想讓自己發揮更大的價值。
這才是他當年選擇“出國”的真正原因,或許也就是她所言的他的本心。
阮舒在稍加一頓之后,又開口:“我再問你,你搗滅陸家和青門,是為了‘郝大叔’對你的期許么?”
這次傅令元親口回答:“不是。”
嗓音仍舊帶著被煙酒熏過的微微啞,但較之先前平淡,自不必說坦然和確信。
“好。”阮舒頷首,表情認真,“當年你不是為了他才‘出國’的,現在你也不是為了他的期許才要去搗滅陸家的,你做你自己想做的事,又哪來‘遂他的愿’一說?你因為自己的任務恰好和他的目的相一致,就改變自己,那才是真正散失主動權、落入他的網、任由他擺布。”
傅令元的思緒震顫。
就是這么奇怪。
他自己糾結了一整天都沒有辦法通透,被她這么一說,事情好像瞬間就變得非常簡單。
他深深凝注她,嘴唇的張合仍有些艱難:“你剛剛也說了,從某種程度上來講,他確實曾經對我產生過影響。”
“產生影響就產生影響,那又怎樣?”阮舒反詰,“人和人之間,只要有接觸,就必然會產生或大或小的影響。即便我走在大街上,看見一個陌生的路人隨地吐痰,那個路人也對我造成了影響,因為對方的行為提醒了一次我心中的道德標準。”
“可他對我而言不是陌生人。”傅令元又說,“他一直是我的榜樣,直到現在才發現,才發現什么都是假的,發現自己愚蠢,好多事情也都成了笑話。”
“誰沒有犯過蠢?誰沒有鬧過笑話?犯過蠢,鬧過笑話,就對自己的人生不自信了?”阮舒笑笑,“就當作年少時期交錯了一個朋友,三觀不合,直接一拍兩散。”
繼而她糾正:“何況,‘郝大叔’根本不是你的榜樣,‘郝大叔’經營出來的形象才是你想要的榜樣。換一個人,只要他身、上有你所敬重的品德和信念,同樣也會是你的榜樣。真正引導你的不是‘郝大叔’,是你自己心中的追求和信仰。”
傅令元薄唇緊抿。
阮舒見他不說話,就自己再出聲,半是質疑半是問他的確認:“你到底是不是真的自己累了?想半路撒手了?”
“如果是,那咱們就不要勉強自己,不干就不干了。你不是偉人,你也不敢鐵打的,這些年深入青門也提供了不少消息、搜集了不少線索,算是盡到責任了。”
傅令元聽言輕扯嘴角:“你在鼓勵我當逃兵?”
“如果你能坦然,往后的日子不因這件事覺得愧疚,心中沒有負擔,那逃兵就逃兵,我心甘情愿成為你當逃兵的理由。”阮舒這話真心實意,“‘逃兵’這樣的名頭就是一種道德綁架。你自己自在,才是最重要的。”
傅令元眼波閃動。
面前的女人宛若一顆璀璨的珠石,他何其幸運,才能從茫茫人海中撈到她這個寶貝。
她的腰身被衣服勾勒得纖細輕盈,他一展臂就能完全攬住。
攬住后,他把她像是要繼續說話的微張的嘴用他的嘴堵住。
唇舌掃蕩,她口腔的每個角落他都不放過,全留下他的氣味,他才戀戀不舍地把人放開。
阮舒被吻得七葷八素,連自己原本要講什么都忘記了,生氣地用拳頭砸兩下他的胸口:“你嘴里全是煙酒味兒!臭死了!”
附近的居民散步經過,大概是從遠遠地就看見他們接吻,現在走到他們倆旁側,便多瞧了他們兩眼,面容帶著友善的笑意。
阮舒既有被人撞見她與傅令元親熱的窘迫,又下意識地擔心被人認出來,急急低下頭,把口罩拉回臉上。
重新抬臉時,就見傅令元眼里藏著似有若無的促狹。
阮舒狠狠剜他一眼。
傅令元伸手將她的口罩又拉下,指腹沿著她額唇線輕輕描摹,揶揄:“傅太太分析起大道理來,一套一套的。”
“怪我太說教了?”阮舒自己此時回顧起來,是有些這種感覺的。畢竟大道理這種東西,大多數人的心理本能地排斥。
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能蹦出那么多話。
興許不知不覺間,對傅令元太了解了吧……比她自己還要了解。
以前總是他邊分析邊給她講道理,何時開始,她也能邦他認清他了……
大抵這便詮釋了愛是相互給予,并且相互支持。
阮舒想。
當然,她也清楚,自己有些話或許說得太輕巧了。
希望能多少起到些作用。
便聽傅令元道:“不,傅太太一席話,我非常受教。”
“那……”阮舒問,“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
傅令元一手拉著行李箱,一手牽著她,繼續朝小區的方向走,淡淡道:“我需要再想想……”
阮舒顰眉:“你還在顧慮什么?”
她其實非常清楚他的答案,他是不可能當“逃兵”的。他是個非常有責任感和擔當的男人,他本就不是真的想撒手,只要他在阮春華和郝大叔的關系上拐過彎。
傅令元沉默了好一會兒,說:“雖然我負責的只是抓到確鑿的讓陸家無可開脫的罪證,但阮春華那件事和陸振華這邊很大一部分是攪和在一起的,我到時候肯定沒有辦法避開。會耽誤我更多的時間和精力。”
“你別又想甩鍋到我身、上。”阮舒駐足,表情不善,“我等得起。”
傅令元隨之止步,淺淺一笑,摸了摸她的臉:“嗯,我知道。”
阮舒感覺自己又讀出他的潛臺詞——“可我不想讓你等太久。”
傅令元放下手,轉而眉峰高聳,神情凝重:“阮春華的背后……應該牽扯得很深,而且很復雜。實驗的方面,我目前還說不準太多的東西,但……”
“嗯?”阮舒目露詢問。
傅令元深吸一口氣,重新開口時,像是突然轉了話題:“十多年前,阮春華混入警察中無人察覺他身份的異常,還能接手那么重要的臥底任務,背后的靠山分量不輕。”
阮舒點頭,表示自己明白這一點。
確認當年的郝大叔其實也是阮春華的其中一個偽裝身份后,彼時馬以懷疑實驗背后更嚴重的牽扯(第756章),也就基本得到證實。
正忖著,她被傅令元的下一句話給嚇到了:“單家可能脫不了關系。”
“為什么這么說?”她馬上問,“你查到些什么?”
“初步判斷,還沒求證。”傅令元提醒在前,折眉,爾后才告知,“當年負責郝大叔的警察,是單家那邊的人。”
當時在臥佛寺與阮春華交談的過程中,他僅僅短暫地記起那件事而已(第803章)。今天他自己一個人呆著的時候,才重新把它拎出來細思了……
阮舒怔然。
生母受辱的音頻,曾經的人生導師的居心叵測,三號身份的揭秘,已經是接二連三的打擊,原來還有這么一件,涉及到他的好朋友家。
如果單家真的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對傅令元來講無疑又是一個考驗。
傅令元睇著她的表情,倒有點后悔告訴她了。
“別多想。”他把她的口罩拉好遮住面容。
“嗯。”阮舒也伸手給他拉好口罩和帽子。
一時無話,安靜中難掩一股沉重。
兩人各懷心思,偕同進入小區。
三個男孩在玩溜冰鞋,倏爾從他們跟前如風一般飛過,攜著歡聲笑語,大聲吆喝著比賽誰先到底終點。
傅令元牽著她往旁邊靠,讓了讓路。
那最后一個孩子速度最慢,而且沒前面兩個孩子玩得溜,鞋底下忽然打滑,整個人直直沖阮舒翻倒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