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染想著反正沒事,就從諸多正裝裡挑了一套穿著出門。
婚宴訂的酒店頗爲高檔,門前清一色的豪車,臺階上鋪著深紅地毯,連門童都衣著正式,西裝平整一絲不茍。
從出租車上下來的陸染,略感慨了一下,就遞交請柬進了酒店。
十七層,燈光明亮,歐式佈置的會場裡圍了一圈盛滿美食的桌子,雪白桌布,正中是香檳杯寶塔和慶典多層蛋糕。
她其實一開始並沒有看見韓默言,給主人遞上賀喜紅包後,她反而看見不少眼熟的合作對象。
互相寒暄交談,得知她辭職以後,還有不少老總有挖角意願,最令人啼笑皆非的是,陸染居然看見了之前那位明言要挖她的劉總。
費力好一番脣舌,陸染才從交際圈裡退出,開始四下找東西吃。
幾番搜索,陸染眼睛一亮,瞄準目標。
陸染剛要下手,有人先一步搶走了陸染瞄準的獵物。
一側臉,韓默言的臉就毫無防備的出現在了陸染的視線裡。
他沒說話,只是把夾在筷子裡的螃蟹,放進了陸染的餐盤裡。
陸染喜歡吃螃蟹,她從來沒掩飾過這個愛好。
記得某次和韓默言出差去蘇州,那時候正好是金秋吃螃蟹的日子,談完生意,韓默言放了陸染半天假。
不知道是不是那天韓默言心情格外的好,得知她要去陽澄湖,竟然開車帶著她一起去了。
臨江而坐,朵朵金菊盛開。
鮮美的蟹黃,白嫩的蟹肉,和對面坐著的韓默言,無不讓人食指大動。
那一晚,她一個人就吃了整整一盆的螃蟹,看得一向泰山崩於面而神色不動的韓默言都微微露出驚訝的神情。
然而,吃太多的下場是樂極生悲,晚上就急性胃腸炎掛了急診吊水,當時舉目無親,身邊也只剩下好似冰山一樣的韓默言陪著她……
她本以爲以韓默言平日裡那種薄涼的性子只會放她自生自滅,沒料到,雖然一聲不吭,他卻是把掛號住院吊水的一切事宜全部處理妥當……
回憶讓陸染一刻的恍惚。
倘若不是這些細小的甜蜜記憶,猶如跗骨般盤桓在她的心裡,又怎麼會一直念念不忘,怎麼會一直捨棄不下。
有多少次分明是可以選擇離開或者放棄的,最後都放不下手……
視線滑向盤中的螃蟹,陸染平靜說:"謝謝。"
韓默言沒回話,俊挺的面容上面無表情,他眼瞳藏在碎髮下,看不清晰。
陸染轉身便走,就在她以爲韓默言永遠不會再對她說話的時候,韓默言的聲音不怎麼清楚的傳進了她的耳朵。
"陸染,回來工作吧。"
雖然不怎麼應景,但是陸染腦海裡莫名的就浮現出《愛情買賣》的旋律。
端著餐盤,轉過身,咫尺的距離。
韓默言就站在那裡,筆挺的西裝,熨燙的極其服帖合身。
"韓先生好。"
陸染一手端餐盤,一手伸出去遞到韓默言身前。
標準的社交禮儀,甚至臉上的笑容都像是計算過,沒有半分的不妥。
韓默言一刻的怔愣。
今天陸染穿的是件中規(guī)中矩的黑色小禮服,修身的款式,裙裾過膝,外面罩了一件西裝外套,很漂亮,也很乾練。
做了他三年的助理,韓默言很少用審視的眼光去看自己同樣嚴肅的助理。。
曾經他最滿意的便是陸染絕對的公式化和效率,同等時間與材料,她能面不改色從始至終維持同樣語速用最犀利的言辭把對方駁的臉紅脖子粗,然後拿下所要的合同,甚至事後還能微笑著和人握手。
但是,當陸染用這種態(tài)度面對他的時候,韓默言忽然就有那麼點不悅。
陸染的辭職,確實讓他有些措手不及。
甚至在第二天早上撥不通陸染的工作電話後,隔了很久,才反應過來,陸染似乎昨天已經辭職了。
助理辭職慣例是要做交接的,陸染的辭職毫無徵兆,甚至在她離開第二天,韓默言的工作就陷入了巨大的遲滯。
不知道爲什麼陸染會突然做出這個決定。
韓默言深思熟慮,當晚給陸染打去電話,沒想到會得到這麼不客氣的迴應。
頂替陸染的工作的新人,做起事來簡直錯漏百出,比三年前的陸染還不如。
韓默言有三年的時間去適應陸染的工作習慣,卻未必再有功夫花三年時間去適應另一個人。
這次的訂婚宴見到陸染,韓默言不知不覺的就開了口。
他一向不懂得如何去挽留人,從前是這樣現在還是這樣,雖然是爲了不同的原因,但到底開口了。
只可惜結果卻……韓默言閉了閉眸,恢復了過往的鎮(zhèn)靜。
看著韓默言遲遲沒有反應,陸染緩緩把手收了回來。
笑容依然:"韓先生,沒有別的事情,那我就先走了。"
站在韓默言的面前保持毫不在意的笑容,對現在的她而言,還是件吃力的事情。
壓抑著情緒的滋味實在不好受。
韓默言張口欲言,一個聲音率先打斷。
"哎,這個傳說中的陸助理小姐麼?"
陸染不由微瞇起眼打量著這個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的畫著濃妝的女人。
女人嬌笑著朝她伸出手:"我叫吳琪,是韓默言現在的女朋友。"
只一眼,陸染就能斷定,那白的嚇人的皮膚不知道塗了多少亂七八糟的東西,和脖子上的微黃的肌理對比鮮明。女人挎著韓默言胳膊的姿勢,瞧之令人十分生厭。
陸染沒有回答這個女人,反而看向韓默言。
"韓先生,你又被叫去相親了麼?"
韓默言未答,那女人反倒臉色一變,旋即擠出笑容,似乎是想辯解什麼。
陸染看見韓默言默認的模樣,忽然氣不打一處來,臉上的笑容也再維持不住。
韓默言到底在搞什麼,自從她在韓默言身邊工作,便見到韓默言一個接一個的換女朋友,但可笑的是,幾乎每一任都是韓父安排的,第一任、第二任這樣也就算了,爲什麼每一任女朋友都是這樣,起初她還以爲韓默言喜歡這樣嬌氣的富家千金,可是……如果喜歡,就不會仍是冷若冰霜,直到對方提出分手也毫無動容。
難道他對戀愛的對象可以這麼無所謂麼?難道他就沒有一次對誰動過心麼?
放下餐盤,陸染手指那個女人,壓抑的語氣裡幾乎有些怒不可遏。
"韓默言,你喜歡她麼?"
"韓默言,你TMD到底喜歡過誰麼?"
在一隅的空間裡,氣氛像是瞬間劍拔弩張起來。
陸染的聲音其實一點也不大,正常的音量語調,出口的話卻鋒利如刀。
然而那把刀,最終割裂的,還是她自己的心。
她盯著韓默言,不知道自己究竟還在固執(zhí)些什麼。
韓默言依舊沉默,神情像是思索。
吳琪想開口,卻發(fā)現無論是陸染還是韓默言,似乎都視她於無物。
甚至於,他們之間的氣場,彷彿隱隱排斥著她。
她跺了跺腳,想引起韓默言的注意,沒想韓默言根本連看也沒看她。
雖然她和韓默言的確是父母安排相親認識的,但對於韓默言她其實是很滿意的,相貌家世都比她預料的要好,性格更是沉穩(wěn),這樣的男人雖然平時冰冰冷冷不近人情,但是作爲老公而言是極合適的,而且?guī)С鋈o論哪點都絕對不會輸人。
她這麼盤算著,加上韓默言的不拒絕,才認識不過幾天,她已經隱隱把韓默言當成了自己的所有物。
可是,眼前這個女人,居然只用幾句話就把她和韓默言真實的關係挑破,讓她實在……
終於,吳琪忍不住衝韓默言低叫:"默言,韓默言!"
韓默言轉頭看她,語氣平淡:"有什麼事情麼?"
吳琪這才發(fā)現,韓默言的態(tài)度,似乎從來沒有因爲她是她的女朋友而發(fā)生任何改變。
氣不過,吳琪提起挎包,一個轉身,扭頭就走。
陸染不是第一次看見這樣的場景,輕嘲口吻:"韓先生,你的女伴生氣了。你不去追麼?"
韓默言只是看了看,絲毫沒有要追的意思。
陸染已經不氣了,倒是沒想到這個女人居然會對韓默言使小性子,這樣一點也不瞭解韓默言的女人,能在韓默言身邊呆足一個月就很不容易了。
端起盤子,陸染正準備走。
又聽見韓默言的聲音:"你真的不打算回來繼續(xù)工作?"
真像工作狂韓默言說出來的話。
陸染微笑回頭:"那你不妨先回答我剛纔問你問題。"
"什麼問題?"
微笑著站直了身,陸染收斂了方纔的敵意,眼神飄遠,隨意的像閒聊:"我是真的很想知道,韓默言韓總你從小到大,到底有沒有喜歡過什麼人?"
韓默言的聲音冷了下來:"這很重要麼?"
陸染斬釘截鐵地說:"很重要。"
賓客陸陸續(xù)續(xù)從訂婚宴會場門口入內,具是盛裝出席。
交談聲在不斷在四周響起,並不大,也沒有掩蓋住側面悠揚婉轉的提琴聲。
燈火明亮的甚至輝煌。
輝光投射在陸染和韓默言的身上,浮起淡淡的光暈,單單從衣裝來看,都是一身黑色的兩人,出乎意料的般配。
常年的上下屬關係,就連身上都隱約帶著默契的味道。
已經選擇放棄,那個答案也該不是那麼重要,但腳下像是生根,陸染端著盤子,擋在韓默言身前,等著。
韓默言啓脣:"我……"
"陸染?"突如其來的一聲打斷了韓默言的話。
一側眸,入眼的是一張清俊的臉龐,細長眉眼被笑意暈染成彎彎月牙,一樣是西裝革履,只是未打領帶,做工細緻的襯衣領口袖口微翻,一套正裝便被硬是被穿出了休閒散漫的味道。
"向衍?"
向衍從善如流的站到陸染身邊,對著韓默言伸出手,眼睛卻看向陸染:"不介紹一下,這位是?"
陸染勾了勾脣,隨口回答:"是我的前任上司,韓默言韓總。"
"原來是韓總,久仰大名。我叫向衍,是陸染以前的學長,也許是以後的上司也說不準。"
韓默言客氣地伸了一下手,握住,緊接著鬆開。
然後他看向陸染,只說了一句話。
"我爲你保留職位一個星期。"
對著韓默言遠去的背影發(fā)呆,陸染知道,這是韓默言能做到最多的讓步。
她該覺得慶幸麼,至少這三年還值得他一個星期的等待。
"人已經走了。怎麼還在發(fā)呆?"
兩隻修長的手指在她眼前微晃。
陸染移開視線,望向另一邊神情不正經的男人,低聲道:"爲什麼要那個時候插進來?"
"被你發(fā)現了麼?"向衍絲毫不在意的又夾了一隻螃蟹放進她的餐盤裡,脣畔笑容依舊:"我只是看見你剛纔的表情像是隨時會哭出來,才忍不住路見不平施以援手。"
陸染笑:"哭?你什麼時候見我哭過?"
指著螃蟹,向衍突然沒頭沒腦地問:"你還喜歡吃螃蟹?"
"當然,怎麼了?"
"我以爲照你那種吃法,早就吃膩了呢。"
"這是我的個人愛好,你不懂。"
放下筷子,向衍端起桌邊的葡萄酒,頎長的身姿斜靠在桌邊,搖曳的紅色液體把他的手指襯托的格外修長漂亮,宛如藝術品。
"我是不懂……你辛苦沒日沒夜補習了一年就是爲了給他去當助理?"
向衍的思維轉的太快,陸染一時沒能反應過來。
燈火暗下來,司儀站在臺上致辭,場內安靜下來,仍是一派歡樂的氣氛。
陸染端著盤子坐到一邊角落,忽然對向衍說:"你怎麼會在這?"
對於陸染故意的岔開話題,向衍沒有勉強,坐在陸染對面,輕描淡寫:"受主顧邀請而已。"
"邀請?"
指了指站在臺中滿面紅光的準新郎,向衍隨意道:"他家的律師顧問。"
陸染剝開螃蟹,沾了沾薑汁醋笑道:"你現在真的混得不錯,纔剛來就有生意上門。"
向衍託下巴,笑得帶幾分誘惑:"覺得我混的不錯,那跟我混怎麼樣?"
不等陸染說話,又補充:"反正都是做助理,做誰的不一樣?"
陸染邊吃邊回答:"難道我看起來就像個當助理的?"
"反正你現在也沒有事情做。"
"誰說的?"
看著陸染津津有味的解決了一隻螃蟹,向衍失笑:"你怎麼還能吃的這麼胃口大開?真懷念你當初一點就爆的性子。"
看著餐盤,陸染怔了怔。
高效率習慣了,剝裂自己的情緒習慣了,有些事情就像是刻在骨子裡。
就像有種喜歡。
經年不衰到讓自己憤恨的地步。
最初被韓默言氣場全開時候的樣子鎮(zhèn)住,想著怎麼能有男人自信睿智成這個樣子,那時候在她心裡的韓默言真的猶如神祗一樣無所不能,大約真的是第一次喜歡一個人,外強中乾的她選擇了最笨拙的接觸方式。
然而在這些細小的接觸中,她沒能讓韓默言對她日久生情,反而自己越陷越深。
真是偷雞不著蝕把米。
順口喝了口邊上擺著的紅酒,陸染說:"我也很懷念你當年一跟我吵架就結巴的樣子。"
向衍撫額笑:"還真是牙尖嘴利。"
"你也不差。"
"我現在可是拿牌照的律師,靠嘴吃飯的。"
三下五除二又解決了一隻螃蟹,陸染用溼巾擦擦手:"你就在我這呆著了?這裡老闆不少,你不去別的地方拉拉客?"
指節(jié)扣扣桌子,向衍抗議:"喂喂……別說的好像我做不良職業(yè)一樣。"
訂婚宴剛進行到一半,離結束還有不短的時間。
陸染看著左右無事,衝向衍道:"反正看你這麼閒的沒事,那就說說你這幾年的經歷好了,是怎麼從當年那個樣子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向衍笑:"怎麼,我這樣不好麼?"
陸染倒真的去思考了一下,才實話實說:"差距太大,有點不習慣。"
"人總是會變的嘛。"向衍歪頭看著陸染,眼眸明亮,"怎麼不說說你?我倒也很好奇你這幾年怎麼越活越回去了。"
"有什麼好說的,不就那樣。"
聞言,向衍從口袋裡拿出一枚硬幣:"時間還早,那就打個賭。既然我們都不想說,那麼,如果是正面就你說,反面就我說,怎麼樣?"
硬幣在半空中劃出漂亮的弧度,映著燈光的一面熠熠生輝。
尚未落下,陸染忽然一把奪過硬幣。
攤在掌中,正面。
她伸出一隻手指撥弄硬幣,反過來,依然是正面。
向衍摸摸高挺的鼻樑,接過丟過來的硬幣,訕訕笑:"怎麼這麼快就發(fā)現了?"
"小時候玩剩下的……"陸染不客氣的斜睨,"平時騙小女生用的吧。"
"真是不可愛,女孩子做事這樣不給男人留面子,可是嫁不出去的。"
"不用煩你操心。"
向衍笑得很是包容:"既然被你發(fā)現了,那我請你吃飯做補償怎麼樣?"
看看手機上的時間,陸染搖頭:"結束都不知道幾點了,大半夜你還想去吃什麼。"
微湊過來,向衍漂亮的手指晃了兩下,莞爾道:"誰跟你說結束再走的?"
走出去的時候,天色其實已經暗下來。
天氣不算冷,微涼的風拂在面頰上,是很舒服的感覺。
街邊依然是車水馬龍,霓虹閃爍。
熒光點亮的巨幅廣告牌前,人流匆匆而過。
陸染略扣了兩粒釦子,拎著提包百無聊賴的在門口踢石子,等著向衍開車出來。
石子滾滾滾而動。
陸染才注意到不知何時前面站了個女人,仔細看,正是方纔耍脾氣跑出去的韓默言的女伴--吳琪。
吳琪似乎也留意到她,正要說什麼,忽然眼睛一亮。
陸染下意識隨著她的目光回頭。
酒店門口的旋轉門被推開,韓默言從一片模糊的陰影裡走出,依舊是缺乏表情的樣子。
漫步走到吳琪身邊,腳步絲毫不凌亂,他甚至和陸染頷首打招呼了之後,纔對吳琪淡淡說。
"叫我下來,有什麼事情麼?"
吳琪有些不可思議地看著他:"你難道就想這麼放我走了?"
"我以爲你有事先走了。"
咬咬脣,吳琪的聲音在冰冷的空氣裡有幾分尖銳:"韓默言,你到底有沒有把我當成你的女朋友?"
陸染輕聲輕笑,聲音不大不小,正好被吳琪聽見,吳琪猛然側臉看著陸染,臉色一陣白一陣黑。
向衍的車已經開了出來,黑色的帕薩特。
車停在距離陸染不遠的地方,搖下車窗,向衍對著陸染招手。
陸染剛想走,韓默言似是隨口問:"他是你的男朋友?"
腳步就這麼頓住,陸染轉頭盯著韓默言:"你關心答案麼?"
那目光如此銳利,韓默言被盯得很不舒服。
共事期間,陸染並沒有談過戀愛……敢如此肯定的原因是因爲她差不多大半時間都在工作上,桃色幾乎和她絕緣。
三年下來,她被自己帶的一板一眼而且苛刻至極。韓默言已經逐漸並且適應了這樣的環(huán)境,無論是他還是身邊的人,都效率的如同機器,感情於他,不過是一種浪費時間的奢侈品……早在多年前他就已經沒了經營的興趣。
韓默言一直沒有覺得有什麼不對。
可是……看見陸染和另外一個陌生男人談笑風生的感覺……並不好……
就像你覺得理所應當的事情被瞬間推翻。
原來陸染並不是那樣……和他一樣除了工作什麼都不在意麼?
於是疑問就脫口而出。
但陸染的回答,卻讓韓默言覺得很難回答。
她問得實在刁鑽。
向衍按了按車鈴,陸染曬然一笑:"那就是我想多了。至於他是不是我男朋友,現在不是,以後我也不知道。"
轉身拉開車門,陸染便坐了進去。
車疾駛而出,夜空中宛如閃電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