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谷中的氛圍有些壓抑。
李長壽看著眼前這道道身影,感覺自己在直面一段鮮血淋漓的人族歷史。
大法師正坐在河邊烤魚,靈娥、有琴玄雅站在李長壽身后,此刻也都皺眉注視著河邊站著的那百多道身影。
這些身影很難被稱之為生靈;
他們渾身沒有任何氣息波動,雙目無神、一動不動,宛若石塑泥塑一般。
但他們確實是生靈;
他們此刻還活著,大部分人身上都有多多少少的傷痕,半數(shù)肢體殘缺,那古老式樣的戰(zhàn)甲下,似乎潛藏著沉睡的兇獸。
“師兄,他們是……”
“人。”
玄都大法師端著烤魚站了起來,笑著打了個手勢,這百多人中走出一男一女。
男人近一丈高,渾身鼓著黝黑的肌肉,身上的鐵甲似乎已經(jīng)與肉身相融。
女子有些嬌小玲瓏,臉頰掛著一道疤痕,但她給人的感覺,依然以溫柔居多。
兩人抬起右手、撫著自己心臟的位置,單膝著地,齊聲道:
“拜見大人。”
他們背后,那一百多道身影靜靜站著,確實更像是泥塑。
靈娥下意識朝著李長壽背后躲了躲,有琴玄雅注視著這些身形,略微有些出神。
“唉……”
大法師嘆了口氣,“跟他們交流有些麻煩,我也是花費了數(shù)月的功夫,才跟他們每人談了一次。
他們都愿回洪荒聽你號令,撲殺上古時逃了的妖族。
師弟,善用。”
李長壽卻有些反常的保持著沉默。
靈娥輕聲問:“大法師前輩,這些前輩是從何處來的呢?”
“玄都城,”大法師笑道,“上古時,玄都城曾經(jīng)戰(zhàn)事吃緊,人皇將這批將士派過去協(xié)助玄都城防守。
而今玄都城戰(zhàn)局平穩(wěn),用道兵就足夠守護了。
他們在那也是無聊,倒不如再回洪荒與妖族一戰(zhàn)。”
“今日的妖族我能應(yīng)付,”李長壽開口道,“師兄,讓這些前輩回玄都城修養(yǎng)吧。”
“是,”那一男一女低頭應(yīng)著,站起身來,走回隊列中,一如此前那般靜立。
玄都大法師奇道:
“為何?你可知他們實力?
此地雖只有一百零八人,但他們都是自上古活下來的人族精銳。
當年將妖庭打落、破開周天大陣的人族最強之軍,就是他們的前身。”
李長壽苦笑道:“師兄,我何德何能對他們發(fā)號施令。”
“原來在擔(dān)心這個,你們過來坐吧,”玄都大法師笑著招呼道,“兩位統(tǒng)領(lǐng)也請過來一下。”
當下,一行人坐在篝火旁,靈娥自告奮勇接過了烤魚的木棍,有琴玄雅去溪水邊捕更多靈魚。
那一男一女正襟危坐,低眉垂眼。
李長壽坐在這兩人對面,輕飄飄地帶過話題。
“師兄,玄都城能有什么戰(zhàn)事?”
玄都大法師緩聲道:“小事,就是一些混沌海周遭游蕩的域外天魔。
開天辟地時,在盤古神斧下逃脫的一些先天神魔,也造化了一些生靈。
這些生靈大多殘殺成性,且對洪荒有著濃濃的覬覦之心,還好天道之力包裹著洪荒三千世界,讓他們無法入侵。
但天道不全,總歸不可能沒有遺漏,故道祖當年出手,立玄都城,主動將天道的漏洞暴露出來,由玄都城堵住那些生靈進入洪荒的路徑。
上古巫妖大戰(zhàn)末期,巫妖兩敗俱傷,天地間的生靈之力跌到了最低點,天道運轉(zhuǎn)受影響,那些域外天魔搞事,玄都城也就熱鬧了一陣……”
靈娥小聲贊嘆:“還真有域外天魔。”
“嘖,”大法師搖搖頭,“那些家伙一個個長得毫無定性,難看的很,始終不如你師兄英俊吶。”
靈娥笑道:“這可不能比的。”
“哈哈哈,”李長壽笑了幾聲,又看著這兩位統(tǒng)領(lǐng),在袖中取出一套茶具,沏了六杯茶,用仙力托著送到幾人身前。
“前輩請。”
“多謝,”那身形高大的男人低聲說著,披散的長發(fā)下,那張國字方臉滿是平靜。
那名女子雙手捧著熱茶,低頭抿了一口,目光有了少許變化。
“很好喝。”
“前輩喜歡就好,”李長壽溫聲說著。
大法師笑道:“師弟你可知,他們兩個為何是統(tǒng)領(lǐng)?
其實不是因為實力,而是因,只有他們兩人此時還能正常與人交流,保留了七情六欲,算是跟咱們相差無幾。
不過,他們兩個也是最苦的……
你跟他們多交流交流。”
李長壽緩緩點頭,自然知道,這是大法師在勸他留下這股力量。
一時,他也有些猶豫,再次沉默不語。
靈娥再次充當活躍氣氛的小能手,小聲問:“大法師,這些前輩是上古人族嗎?”
“嗯,”玄都大法師目光有些悠遠,端著茶杯,看著空中云朵。
他們坐在不高的石頭上,聽大法師講,那過去的故事……
【人族,由女媧圣母造化,生而擁有先天道軀,生而微弱,善修行,與道相近。
其時,人族不過是天地萬族之一,因女媧成圣,各族大多避人族而遠之,讓人族得以繁衍生息,人族的足跡遍布南贍部洲平原山野。
但災(zāi)禍隨之而來。
因人族魂魄與道相近的特性,妖師鯤鵬對東皇太一敬獻,以人族魂魄煉制秘寶之法,妖族為徹底擊敗巫族,開始大肆屠戮人族、捉人族魂魄,煉制戮巫神兵。
人族被殺至百不存一,妖族猶自不肯收手,欲要趕盡殺絕……】
這段人族歷史,到這里就開始變得模糊,似乎后世人族刻意模糊化了這里的故事。
大法師是歷史的見證者、參與者,自知全貌。
“……雖然老師與女媧圣人聯(lián)手,保下了最后的人族,但人族已是將恨意寫在了骨子里。”
玄都大法師淡然說著:
“災(zāi)過后活下來的人族,心里對妖族恨到了極點,他們不顧一切提升修為,甚至偏離修道正途,以身化魔。
雖然圣人出手保住人族火種,人族當時卻是最微弱的時期,妖族又唯恐留下禍患、要除人而后快……
那才是人族最難熬的一個元會,所以才有了他們。”
李長壽道:“十萬魔兵,踏破天穹。”
靈娥在旁抿著小嘴,小心翼翼將一條烤魚遞給離著自己最近的女統(tǒng)領(lǐng)。
“前輩……”
后者輕輕搖頭,對靈娥露出少許笑意,繼續(xù)正襟危坐。
大法師隨手將烤魚接了過去,笑道:“給我吧,莫要浪費了。”
靈娥連忙將烤魚遞了過去。
有琴玄雅又問:“十萬魔兵……可以詳細說說嗎?”
李長壽嘆了口氣,為她解釋道:
“入魔道,便是將執(zhí)念化為道境,短時間內(nèi)獲得道境提升,但極易道心崩潰、自身失控。
這些前輩為了短時間內(nèi)得到力量,又不讓自己失控,故先入魔,配合秘法提升道境,再斬道心,自封七情六覺,剪斷對外一切感知。
他們將魂魄關(guān)在了身軀內(nèi),僅以特殊的秘法辨別敵我,化身魔兵,尊人皇之命,守衛(wèi)人族。”
大法師嘖嘖稱奇:“不愧是我?guī)煹埽@般秘聞也知曉!”
“在一張羊皮上看過此事……”
李長壽嘆道:“原本我以為這不過是傳聞,但我去火云洞中拜訪三皇五帝后,得知燧人氏前輩之事,才知人族魔兵真的存在。
凡人壽元太短,洪荒的時刻太長,太多歷史在漫長的歲月中失卻……”
“師弟可知,妖庭破滅后,他們只剩下三千六百二十三人。”
玄都大法師道:“我將他們帶去了玄都城中,這么多年過去,那些壽元有限的,都已是逝去。
剩下的這些……
師弟,帶他們?nèi)⒀伞?
讓他們能體面的在戰(zhàn)場上解脫,算是你我能為他們做的最善之事。”
李長壽:“師兄,沒有辦法幫他們恢復(fù)感知?”
大法師皺眉道:“那樣對他們,未免太殘忍了些。”
“不問詢他們,如何知他們心中所想?”
李長壽沉吟幾聲,目中閃爍著光亮,此刻已經(jīng)有了主意。
“他們是上古人族英豪,不該在當前世代再去征戰(zhàn)。
師兄,我且將他們接去安水城中,以百年為期,看能否幫他們重獲七情六欲。
若他們想解脫,也不必在戰(zhàn)場上悲涼,人族先輩該有的體面與尊重,自不能缺。
他們護著人族有了今日,總不能到了今日,還要站在人族之前……
我覺得沒這般道理。”
大法師面露驚訝之色,奇道:“你這就想到辦法了?”
“一點思路……”
李長壽開口說了兩個字,大法師先是一怔,而后撫掌大笑,連連稱贊還是李長壽頭腦好用。
靈娥眨眨眼……
小哀?
怎么感覺,自己了解師兄,還是不夠多呢。
……
這對人教師兄弟討論此事時,兩位魔兵統(tǒng)領(lǐng)一直保持著沉默;
但他們看李長壽的目光,漸漸多了幾分感激。
看李長壽無意用這一百多名上古人族征戰(zhàn),大法師也并未多勸。
說起來,大法師也有些郁悶。
他親自跑去玄都城一趟,將這一百零八名上古人族魔兵‘請’回來,非但沒能成為李長壽手中的‘對妖神兵’,反而給李長壽多找了點活干……
身為師兄,大法師心底總歸有些不好意思。
于是,大法師主動問詢有關(guān)妖族反天之事,若是天庭壓力太大,他這個老人族,就適當出手、直接干預(yù)一下……
李長壽如實匯報當前‘戰(zhàn)績’,大法師聽得一陣大笑。
反倒是靈娥和有琴玄雅聽到了天庭種種手段,表情有點異樣。
靈娥自然是有點嫌棄之意,畢竟廁神殿的手法,各種意義上都太臟了些……
有琴玄雅卻道:“姻緣之事與斗法何關(guān)?妖族自是該死,咱們堂堂正正擊敗他們就是。
如此行事,豈不是太過不擇手段?”
李長壽與大法師對視一眼,二人盡皆大笑。
大法師道:“不擇手段有時并不是貶義吶。”
“有琴師妹,”李長壽正色道,“天庭之中,如今天兵天將九成都是人族出身,而今天地間以人族為主體,天庭也可算是庇護人族的天庭。
我并不在乎這些公然反天之妖的生死,更遑論是他們姻緣如何。
有效的削減敵方力量、化解對方士氣、增加敵人內(nèi)部矛盾,就是保護己方天兵天將。
自然,我并不仇視那些親善人族的萬靈,且人族之中也有惡貫滿盈之人,但反天的這些妖族,當真是遭了天庭迫害?
天庭剛起步這才多少年,這些反天的妖族,不過是感覺到了威脅,心底怕了。
匡扶天庭,便是因天道至公,天庭依天道行事,天庭越強,天地間的惡與善才會越早達到平衡。”
有琴玄雅在旁陷入思索。
靈娥小聲嘀咕著:“師兄,有琴師姐并不是指責(zé)你,你別生氣呀……”
李長壽笑道:“放心,有琴師妹的性子我還不知嗎?天庭正需要有琴師妹這樣的人才。”
靈娥嘴角微微一撇,剛才還叫玄雅的!
“嗯,”有琴玄雅低頭應(yīng)了聲,卻并未放下自己在此事上的堅持。
大法師在旁靜靜看著,又想到了什么,笑意一直未斷。
這要是云霄師妹也加入討論,也不知會是哪般情形……
李長壽心底掛念著妖族背后的‘高人’,趁大法師在此地,也就直接開口問詢:
“師兄,我總覺得有人背后在指點陸壓。”
倒不是瞧他陸壓不起。
只是覺得,若陸壓道人有這般眼界,妖族必非如今之態(tài)勢。”
“小事矣,我來算算。”
大法師掐指推算,很快就輕咦了聲。
李長壽忙問:“紅繡球?”
“并非圣母娘娘出手,對方竟有抹除天機的本領(lǐng)!”
大法師微微瞇眼,抬手請來太極圖托在掌心,閉目凝神。
這次卻是花費了足足一刻,太極圖的道韻一刻不停的流轉(zhuǎn)……
終于,大法師輕聲說了個名號:
“白澤。”
李長壽略微一怔,隨后便面露恍然:“怪不得,原來是這位上古妖帥。
能從巫妖大戰(zhàn)中活下來的妖帥,絕非易與之輩!
師兄,此白澤斷然留不得。
可否勞師兄出手,將這白澤早早除掉,若是他再次出手相助陸壓,天庭著實要有些麻煩。”
“善,”大法師道,“白澤這次主動入劫,倒是我未曾想到的。
我這就去找他晦氣!
不過白澤也算先天瑞獸,有趨吉避兇之能,為兄也要花費些心力,需要些時日。”
李長壽思索了一陣,道:“或許,可以利用他這般趨吉避兇的神通,陰陽逆轉(zhuǎn)、引他入甕。”
“哦?有點意思,詳細說來。”
當下,這師兄弟在河邊篝火旁,開始研究起了……迫害瑞獸的一百種方式。
一百種自然是夸張的說辭,李長壽也只是給大法師提供了七八個思路,并根據(jù)大法師對白澤的了解,尋到了白澤可能存在的幾個弱點。
比如,這種擅長推算、本命神通就是保命的瑞獸,一直都是順風(fēng)順水,很可能會過分相信自己心底所想。
與李長壽從中午,商量到了日暮西垂,大法師已是有些迫不及待要去會會白澤,帶了兩條烤魚在路上吃,破開乾坤直接消失不見。
大法師臨走時,還給李長壽留下了兩枚玉符,其內(nèi)記載著煉制魔兵之法。
——為了讓李長壽找到恢復(fù)魔兵七情六覺之法。
當著靈娥和玄雅的面,李長壽拿出了一具紙道人,由紙道人駕云,帶這一百零八位木偶一般的魔兵離開。
他們?nèi)虥]有多開口說半個字,此時只認李長壽的指令。
這是一股,何等恐怖的力量?
修為長生起步,絕對令行禁止,不知恐懼與退縮為何物,精擅合擊戰(zhàn)陣,最合理利用自身仙力,且各自都擁有數(shù)件靈寶……
大法師將他們交給李長壽指揮,其實就是想讓他們,去跟北洲的眾妖族高手同歸于盡,給這些魔兵一個歸宿。
這般想法本身并不算錯,但李長壽更偏向于,讓他們自己做出選擇……
現(xiàn)如今人族已是太平盛世,天庭足以鎮(zhèn)壓妖族,何必再要這些人族之靈英勇壯烈?
【想必,他們也想看看,自己拼命換來的盛世,該是如何壯麗吧……】
有關(guān)這些魔兵的安置,李長壽思量再三,還是將他們帶去安水城,讓他們在俗世生活一段時間。
他準備,待北洲邊界的妖族情形更平穩(wěn)些,再想辦法試試。
也不知,憑后土娘娘的七情共鳴之力,能不能幫他們恢復(fù)正常……
然而,李長壽帶著眾魔兵還未能抵達安水城,靈娥就匆匆飛到丹房,小手中托著一枚,被仙力包裹了十多層的玉符。
“師兄!
山門處有人送來了這枚玉符,山門弟子說!”
李長壽心神挪回,問道:“說什么?”
“是一個自稱澤白的道者留下,點名要給師兄你的!”
李長壽也是一愣。
澤白……白澤?
若真是他,這上古妖帥,當真留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