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晌喻哥兒下學,石詠去椿樹胡同接弟弟。
石喻在學塾門口,似模似樣地與一位同窗行禮告別。對方沖他招招手,說:“石喻,明天還是記得帶餅子哈!”
石詠看石喻的這名小同窗,穿著一身細布衣裳,看上去與石喻年紀相仿,面色白凈,不似喻哥兒被曬得黑黝黝的。
兩人作別之后,那名小同窗就轉身回到學塾里去了。
“他是夫子的兒子,叫姜鴻禎,是弟弟的朋友呢。”石喻向哥哥解釋。
石詠則有些好奇:“怎么樣?二嬸給你做的餅子,中晌夠吃嗎?”
石家不富裕,平日里大家中飯都只吃餅子咸菜,到了晚上石大娘和王氏會帶著大家改善伙食,添上個把葷素搭配的菜,還都將菜里的肉讓給兩個男孩子。
石喻早上上學之前,王氏也是往他的書箱里裝上幾個現烙的餅子。前兩天,石喻說餅子不夠吃,向王氏又多討了幾個。王氏心疼兒子,哪有不答應的?
“鴻禎覺得我的餅子好吃,我就分給他一半!”
石詠挑挑眉,心想:原來是這樣啊……
“鴻禎就去自家廚房里,把師娘留給他的一勺燉肉舀出來,咱們倆就一起用餅子夾肉吃。哥,鴻禎家的燉肉可香了。鴻禎卻說咱家的餅子做得好,外頭脆里頭韌,有嚼頭。”
二嬸王氏的烙餅確實做得很美味,但是石詠卻想,怎么聽起來好像是這夫子府上的燉肉聽起來更誘人呢!
“哥,我和鴻禎是好朋友,我們的東西都不藏私,都是要分給對方的。”
聽到弟弟這樣說,石詠多少放了心,他原本覺得姜夫子家聽上去像是有點兒在暗中幫襯石喻,可現在聽來,喻哥兒與同窗該是真友誼,彼此都沒有保留的。
打小的朋友之間單純的友誼最為可貴。石詠很高興弟弟在學塾里這么快就有了朋友。
然而有友誼在,并不意味著沒有競爭。石喻一回到家,就自己去打了清水,在石詠給他打磨出來的一塊青石板上練起字來。
“鴻禎的字寫得也很好,我可不能被他比下去了。”石喻一面用功,一面自言自語。
京城紙貴,上好的宣紙要幾百錢才得一刀。石詠便想了個辦法,將原本棄置在院子里的一片青石板表面慢慢用砂紙打磨光滑。這片石板吸水程度與宣紙相差仿佛,石喻用毛筆蘸著水慢慢地寫,待整片板面寫完,前頭最早寫下的幾個字也就干了。如此一來,循環往復,石喻就能好好練字而不用費紙了。
石詠眼看著弟弟認認真真地練字,心里暗暗舒了口氣,心想,看這情形,拜姜夫子為師的事兒,該是穩了。
他轉回自己屋里,將寶鏡從懷中取出,放在另外兩件器物旁邊。
出奇的是,這衛子夫的金盤與楊玉環的香囊卻正在熱烈地交談。香囊一掃此前的哀傷,言語之間似乎非常興奮。
石詠仔細聽了聽,發現那兩位竟然是在談音樂。
這也難怪,衛子夫本就是歌姬出身,而楊玉環則更是精于音律樂理,簡直能算是器樂演奏家和舞蹈家了。這兩位一旦討論起樂律和樂器,便大感趣味相投。尤其是楊玉環比衛子夫晚了數百年,無論是樂器還是樂理,唐代較漢代都有很大發展。楊玉環所懂的比衛子夫多了不少,當下一樣一樣講來,令金盤嘆服不已,將香囊好生贊了又贊。
石詠與寶鏡在旁邊,則完全插不上話。
“讓它們好好聊聊吧!”寶鏡告訴石詠,“一千年了,才好不容易遇上個能談得來的,在此一聚之后,又不知會天南地北地在哪里了。”
聽見寶鏡這樣說,香囊當即停頓下來,轉而問石詠:“詠哥兒,你難道會將我們送走,將我們從此分開嗎?”
香囊說話的聲音應該就是楊玉環本人的聲音。石詠手上這三件器物里,寶鏡的聲音蒼勁而豪邁,金盤的聲音沉穩而肅穆,然而香囊說起話來,卻令人覺得她不過二十許人,聲音嬌嫩甜美,糯糯的,教人覺得根本無法拒絕。
香囊這樣軟語相求,石詠就算是想要開口解釋的,這時候也支支吾吾的,無法把話說出口。
“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寶鏡替石詠開了口,“詠哥兒讓咱們重見天日,能感知這千年之后的人世間,咱們已經很走運了。說到底,咱們只是幾具老而不死的物件兒,世事沉浮,就算是一時分開了,過個幾年,許是又能重聚了呢?”
石詠輕輕地點頭,食人之祿忠人之事,賈璉托付給他修復這兩件器物,他便需謹守承諾,將這兩件器物修復完成之后,物歸原主。
這兩件器物里,尤其是那只木瓜,如今已經搖身一變,成為精美絕倫的銀香囊。賈府的人見了之后,未必真的會把這兩件東西送進當鋪里。所以金盤與香囊的去向,石詠也沒本事預知。但他想武皇說得對,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何況京中世家勛貴的圈子就這么大,就算是分開,也許過個幾年,也終有機會能重聚呢?
石詠越是這么被安慰,心里便越發百味雜陳。
他特別特別想讓他經手的這些器物都留在自己身邊,尤其這些,由他親手修繕、重現光彩、甚至通了靈的古董物件兒。
可是細想想,在現代的時候不也是這樣嗎?有時他們那些研究員一連忙碌了好幾個月,才成功修繕的一批文物,說送走就送走了,那時候心里還真是會空落落的難受。可是一旦他走在博物館的大廳里,看見人們圍著展柜隔著玻璃觀賞文物,聽到一聲聲贊嘆的時候,卻立即感受到無限滿足。
被修復的器物能得到更多人的欣賞,本是他心底的小小愿望。
只不過,無論如何,他都希望這些老物件兒能得到妥善的對待。
幾天之后就是石詠與賈璉約定的日子,兩人在琉璃廠碰了面,賈璉還是扯了石詠去上回那家食肆,一坐下就興致勃勃地問:“怎么樣,得了嗎?”
他見石詠還是帶了上次那兩只錦盒,當即捧了第一只,說:“這只趙飛燕的金盤……”
“不是,是衛子夫的金盤!”
石詠若無其事地糾正。
賈璉:“……你這樣說也對!這不能年代能再早些,更值些錢么?”
頓了片刻,賈璉省過來:“不對,趙飛燕立著舞過的金盤,有這個名頭在,才最值錢!”
“衛皇后雖然出身歌者,可是當年也一樣善舞。你回頭這么說,準保旁人覺得耳目一新。而且,衛后是位賢后,這金盤,即便堂堂正正擱在正堂里,也沒人會說嘴的。”
石詠向賈璉委婉解釋,隱隱約約地聽見金盤在錦盒里向他致謝。
賈璉想想也是,點頭應了,打開錦盒,只見里面重新鎏過金的圓盤華貴璀璨,與原先簡直不是一個器物,可是仔細看,卻見金盤表面的卷草紋卻依然清晰如舊,與原來的一模一樣。
賈璉“啪”的一聲扣上盒蓋,抬起頭,帶著難以置信的表情盯著石詠:“好家伙,看不出來,你這小子,真不簡單!”
重新鎏金之后的金盤太過精美,令賈璉有點兒不相信這東西竟是他家的。
“石兄弟,你是怎么學會這手藝的呀?”賈璉冷不丁就問。
“這個么……”石詠笑了笑,“璉二爺住慣了內城,不知我們這些外城長大的小孩子家從小就在各種手工作坊里到處跑來跑去玩兒的,看得多了,也就……會了一點兒。上回湊巧,修了一只碗,叫楊掌柜見到了,他就將我記住了。”
他避重就輕,蒙混過關。
賈璉從來沒在外城那些各業百姓雜居的胡同里待過,石詠這么說,他也辨不出真假,當下只得信了,又問:“對了,那只木瓜呢?怎么樣,你琢磨出來什么沒?”
石詠將另一只盛了香囊的錦盒遞給了賈璉。
賈璉打開錦盒,伸手要將里面盛著的物事取出來,被石詠攔住,塞了一塊棉布帕在他手里,示意他用布墊著再動手。
賈璉見他緊張,便也依他教的,墊著布帕,小心翼翼地取出銀香囊,拿在手里看的時候,幾乎倒吸一口氣。
這只銀香囊,由石詠去除了表面布帛與軟木兩層保護之后,又由石詠用專門給銀器拋光的軟布仔仔細細地擦過,此刻銀質表面包裹著一層上了年頭的銀灰色“包漿”,顯得光潤古樸。鏤空的銀質花紋球體內部,隱約可見一只半圓的金盂璀璨奪目。
“這是……”
賈璉盯著這香囊,看了半晌,被震得幾乎說不出話來。
“這是楊貴妃親自佩過的香囊!”石詠平靜地答道,“我親口問過‘它’的。”
賈璉聽了這話,一時竟被嚇住了,怔怔地望著石詠,片刻后才記起自己曾經說過的,“嗤”的一笑,說:“石兄弟,你這拾人牙慧的本事還真是不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