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來到M國已經一個多月了,我們好像還沒有正式認識一下,田先生。”見武知易關上了臥室的屋門,餐桌上的林玟歪了歪頭,面無表情地說道。
“至少在京域,您的名頭還是很響亮的,林玟小姐。”田一賢的回應同樣冷漠,“至于我,只是一個無名小卒罷了,不值得您了解。”
對于在京域社交圈活躍了近三年的田一賢來說,林玟并不是一個陌生的名字。RM大學的校花之一,京域最傳奇的教授——林蕭身邊神秘的孤女,外表看起來開朗大方,內心卻有些乖戾莫測。這么一位有背景、有性格的青年才俊,自然是田一賢的關注對象之一。由于學業繁忙與機緣巧合,田一賢并未在公開場合真正與這位傳奇的京域少女相遇。
在離開Z國之前,武云天向田一賢訴說了自己和林蕭教授之間的師生之情,并告訴他林蕭的外孫女——也就是這位大名鼎鼎的林玟小姐將會和自己一起前往M國交流學習,照顧武知易。但當田一賢第一次在京域機場與林玟相見時,善于察言觀色的田一賢很快做出了自己的判斷:這位林玟小姐的心思沒那么簡單,至少在和自己一同前往M國、照顧武知易這件事上,林小姐和自己絕非一條路上的人。
也就是從此時起,田一賢暗中對林玟處處設防。在不打草驚蛇的情況下,田一賢一方面盡可能地減少林玟與武知易的接觸(好在林玟平日不住在出租屋內),另一方面暗中調查林玟的真實意圖(暫時一無所獲)。今夜林玟的突然來訪,讓田一賢吃驚之余,不禁將心中的戒備升到了最高等級。
“田先生,你也太緊張了。”看著神情嚴肅得有些凝重的田一賢,林玟想起了半年多前與某個同樣謹慎的少年初次的見面,不禁噗嗤一笑。“至少在這半年結束之前,咱們還是一條船上的人吧?”
面對笑著調侃他的林玟,田一賢的內心依舊不敢放松。“既然是一條船上的人,那么還請林小姐直接說明今夜到訪的來意。”
“唉,真無趣——印象里,在京域的社交圈里,田先生你可不是這么無趣的人啊。”林玟伸了個懶腰,繼續漫不經心地調侃道。
“好吧好吧,既然你想讓我有話直說,那我就不客氣了。”林玟端起桌上倒好的熱氣騰騰的咖啡,呡了一口,繼續說道,“關于文森特,還有曼德萊城,現在你掌握了多少?”
聽完林玟的問題,田一賢心下稍稍松了一口氣——看起來,只是尋常的情報交流而已。
“在M國的諸多財閥之中,有兩支自M國開國以來一直盤踞在曼德萊城,在M國政治體制的掩護之下實質上把控著曼德萊城的各方各面——施密特家族與莫克家族。受近年來國際經濟動蕩環境的影響,依靠風險投資與證券交易起家的莫克家族漸趨式微,在以鋼鐵實業起家的施密特家族的壓制下漸漸轉入曼德萊城的陰影之中——但他們并沒有放棄這座城市的統治。既然在明面上無法與施密特家族爭鋒,他們選擇了組建黑社會組織,自稱‘公牛黨’,從法律的邊緣地帶開辟新的交易市場,與施密特家族重新分庭抗禮。”
“這幫亡命之徒可以說是無惡不作了——尤其是針對施密特家族勢力的惡行。雖然在當地人眼中,他們是一群不講道理的惡霸,但想在施密特家族眼皮子底下作出斑斑惡跡,這群惡霸絕不簡單。我曾經親眼目睹他們中的某些底層成員搶劫某家Z國人的超市——動作干凈利落,毫不拖泥帶水,無論是從行動規劃還是執行細節上來說,對于一個普通的地痞組織來說,太過專業了——要是他們的裝備再優良一些,恐怕他們的戰斗力不會亞于政府的軍隊。就這一個月來看,至少‘公牛黨’的底層成員對于Z國人的面龐有著不小的敵意。好在在你我的保護之下,小易沒有發生意外。”
聽到田一賢最后還暗中捧了她一句,林玟不禁輕輕一笑。
“但關于文森特,我并無太多了解——我想,關于他,你知道的比我更多。”田一賢嘆了口氣,無奈地擺了擺手。
“嘖,真是的。”看到田一賢對文森特教授貌似一無所知的模樣,林玟搖了搖頭。“看來,田先生還是不信任我啊——也難怪,畢竟對于你和武知易而言,我并不完全值得信任。也罷,既然你對我有所保留,我也只能選擇點對你有用的信息告訴你了——”
這個女人,果然心思不簡單。田一賢心中暗想。
“你也看見了,如今的曼德萊城暗處,公牛黨幾乎一家獨大。你的判斷也很準確——這個無惡不作的組織的確對Z國人有著極強的惡意。所以,你和武知易能夠安然無恙地生活到現在,不是沒有原因的。”
“文森特?”田一賢很快抓住了關鍵。
“在這座城市,只有施密特家族才能壓制得住莫克家族。”林玟并沒有正面肯定田一賢的猜想。
“雖然還不能確定,但可以肯定的是,作為如今施密特家族中的中流砥柱,對于我們三個在曼德萊城的安全問題,文森特教授還是花了些心思的。當然,至于他動的什么心思,這我可不敢保證。你怎么想,田先生?”
“不清楚。不過,換一句話來說,我們的安危,還是被文森特給部分掌控了。”田一賢若有所思地說道。“這種感覺真是令人討厭。”
“但我們別無選擇。”林玟喝完杯中的最后一口咖啡,起身離開了餐桌。“至少目前,我們無路可走,只能臨淵履冰。”
“我得先回學校了,武知易的安全交給你了——武云天先生說過,在照顧武知易這方面,你比我更可靠。”林玟輕輕一笑,轉身打開屋門,離開了出租屋。只留下坐在餐桌上的田一賢,看著頭頂慘白的燈光,長嘆一聲,起身關好了各處的門窗。
不知何時,曼德萊的街道上飄起了微雨。林玟獨自一人迎著昏黃的燈光,走在空曠的街道上,她的眼神十分復雜,彷徨、恐懼、焦慮……五味雜陳的林玟拿出了手機,發送了一條信息。
“師父,和你猜的一樣——田一賢,并不好對付。時至今日,他對我的設防有增無減。”
回信來的很快——僅在林玟向著灰暗的天空嘆了口氣的功夫。
“很正常——畢竟從某個角度來說,他可是你的‘師爺’。呵呵。”
嘖,我可沒有這么無趣的師爺。林玟心中暗想。
“現在看起來,我的那個‘師爺’滿腦子只有保護武知易這一件事了。師父,下一步該如何?”
“只有‘保護武知易’這一件事?嘖,不太像我印象里的他啊……小玟,繼續調查田一賢在曼德萊城的真實意圖吧。如果真如你所言,他的目的如此單純的話,那么后面的事倒好辦極了。”
“好的,師父。”
“另外,提防文森特教授——能讓武云天忌憚的角色,絕非簡單人物。尤其是不要暴露你來到M國的真實意圖。文森特這個人目前我也在調查,但終歸資料有限,人心難測。他若執意站在武云天一邊,你的處境會很危險。”
“田一賢的安全的確很重要,但我更不希望你在那里受到任何傷害。所以,一定要保護好自己,以自己的安全為重。”
“嗯,我知道了,放心吧,師父。”
回復完最后一條消息,林玟收起手機,輕嘆一聲,無意中露出了一抹笑容,卻轉瞬即逝。
師父……
如果有一天,我們再也不能見面了,到那時候,你還會記得我嗎?
【二】
夜晚十一點的HF大學并未進入沉眠——作為此世精英的聚集之所,即使是到萬籟俱寂的深夜,依然不乏孜孜不倦的求學之人徜徉于知識海洋之中。校園圖書館與教學樓中亮起的點點燈火,便是最好的證明。
當然,在這個靜謐的夜晚,并不只有焚膏繼晷、苦心孤詣的學者們不成眠。
為了實踐設計忙活了一天的葉釬城終于拖著疲憊的身體從圖書館回到了宿舍,但她還不能休息——簡單地沖了個澡后,葉釬城迅速換好衣衫,收拾好設計報告,急匆匆地跑向尚未完全漆黑的辦公樓。看著眼前并未開燈的文森特教授的辦公室,葉釬城悄悄打開未鎖的辦公室門,溜入了一片漆黑的辦公室,輕輕將實踐報告放在房間北側的辦公桌上,便欲離開辦公室——
“葉,你可以先打個招呼的。”
沙發上突然傳來的文森特充滿困意的聲音讓葉釬城驚得一跳,回頭一看,精神困倦的文森特教授正披著他的棉質睡衣仰坐在沙發上,眼含笑意地看著她。
“啊……教授,原……原來,您沒有離開辦公室啊……”葉釬城有些尷尬地捋了捋跑得有些蓬亂的青絲,笑著向文森特打了個遲到的招呼。
“深更半夜跑來交作業,你也不是第一次了。”文森特伸了個懶腰,閑適地笑道,“今天中午在交上來的作業堆里翻了翻,發現沒有你的作業,我便一直待在辦公室里等你了——不然,今天的辦公室門你怎么會開得這么輕松?”
哎呀!剛才太緊張了,大意了……葉釬城心中暗想,不禁拍了拍自己的腦袋——明明前幾次深夜交作業時,自己都是要撬門進來的。
“行了行了,自從15年第一次見面,你也從那個青澀的黃毛丫頭長成這么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唉,光陰荏苒啊,我也不再年輕了……”文森特教授安慰式地拍了拍葉釬城略顯瘦弱的肩膀,坐在了自己的辦公桌前,目光和煦地看著葉釬城。
葉釬城當然還記得,自從9歲時被自己的父親送到M國后,自己時如何在曼德萊城獨自艱辛地在闖蕩生存的同時,完成自己的學業。饑餓、寒冷、孤獨、絕望,對于任何一個心智尚未成熟的孩子來說,以上的任何一種打擊都有可能在其心里造成難以平復的傷痕,甚至引誘其墮入黑暗——但葉釬城挺過來了。憑著自己的堅強的意志與磨礪出來的為人處世的智慧,葉釬城不僅出色地完成了自己的學業,并且在機緣巧合之下,結識了曼德萊城真正的霸主之一——文森特.施密特。
一位是漂泊異鄉、略顯落魄的Z國少女,一位是雄踞一方、志得意滿的M國教授,但慧眼識人的文森特教授在第一次在某次實踐活動之中遇見葉釬城時,便對這名在異國并不受人待見的少女產生了深厚的興趣。從那時起,他便或明或暗地在葉釬城的學業、生活各方面照顧她。而聰敏的葉釬城自然也很清楚文森特教授的幫助,盡管當時的她并不確定文森特教授對她的真實用意,但仔細斟酌利弊后,葉釬城做出了自己的選擇。在進入高中之后,她積極參與相關的商學活動,積極與HF大學商學院、尤其是文森特教授接觸。這樣的善意文森特自然心知肚明——19歲那年,葉釬城被特招入HF大學商學院,作為特別學員跟隨文森特教授學習。
也就是從那時起,葉釬城真正成為了文森特實際意義上的親信——在這一方面,文森特教授并不是一個特別謹慎的人。用人不疑的他,只喜歡與他認為的聰明人共事。至于共事者有何所圖,只要文森特教授判斷不與他自己的利益有沖突,他從不在乎。在協助文森特教授處理諸多事務的這幾年,葉釬城驚訝地發現,文森特.施密特從來都不是曼德萊城的兩大財閥之一的中流砥柱——他是這座城市真正的統治者。
所謂的“公牛黨”,所謂的死灰復燃的莫克家族,這一切都在文森特的掌控之中。這個看起來彬彬有禮的中年男人,其實背負了這座城的一切的光芒與陰影。
以往為人處世的經驗告訴葉釬城,只要與自己無關,就不要太多過問他人行事的意圖。雖然對于文森特教授扶植理論上敵對的莫克家族這一行為感到費解,但葉釬城從未詢問過他如此行事的真實心理。從某種角度來說,這也正是文森特能夠放心地將自己的一些私事交給葉釬城處理——甚至包括,“公牛黨”的相關事件。沒錯,從這個意義上來說,葉釬城可以被稱為“公牛黨”的第二領袖。
一個溫文爾雅的商學教授,一個優雅隨和的異國少女,一個無惡不作的地方黑社會,就這么奇妙地聯系起來,織成一張復雜而致命的網絡,每個節點之間都會有所聯系,但也都懷著各自的心思。
“那群家伙,最近如何?”文森特倒了兩杯咖啡,漫不經心地向葉釬城問道——對于“公牛黨”這個名字,文森特一般不會直接提及,大多會以“那群家伙”代替。
“鬧出些動靜,但沒什么大事,都被警方妥善處理了。”葉釬城低頭沉靜地回應道。對于“公牛黨”底層那幫惡徒的行徑,文森特并無興趣,所以一般情況之下他都會委托葉釬城代為監視。
“嗯……”文森特端起咖啡杯,卻并沒有喝——他的眼神若有所思。
“老師,您今晚特地于此等我,不會只是問我這些再尋常不過的情況吧?”葉釬城試探性地問道。
“葉,先坐吧——嘗嘗這杯咖啡,很醇正。”文森特示意葉釬城先坐下——顯然,他有要事要與葉釬城商量。
“葉,你來曼德萊……大約有十余年了吧?”文森特突然問道。
“十三年,老師。”
“十三年啊……也終于長大了。”文森特又一次莫名其妙地感嘆道,驀地話鋒一轉,“葉,你注意過那兩位來自你的祖國的年輕人嗎?”
“嗯。”葉釬城呡了口咖啡,沉著地點點頭。
“聊聊他們吧——我想聽聽你的想法。”
“老師,依我看,雖然他們名義上都是武云天先生派來監視老師、保護武家公子的,但,我覺得,他們來到這座城市的真實意圖,恐怕不盡相同。”葉釬城侃侃而談。
“嗯,我也是如此判斷的。”文森特肯定了葉釬城的想法。
“林玟小姐是我目前的舍友。就我看來,她來到此地的目的,恐怕比田一賢更為復雜。加上聽說這個林小姐是武云天的老師的外孫女,在Z國的首都京域頗有些才名。老師恐怕得小心一些。”葉釬城提醒文森特。
“田一賢先生此番前來,目的無非兩個:保護武知易,看好我的一舉一動。非常簡單,至少在我的主場,我暫時不需要擔心田一賢先生的行動。”文森特不緊不慢地說出了自己的判斷,“至于那位林玟小姐,我和你看法相同,她來到此地恐怕另有所圖。不過,據我看來,比起那位目的較為單純的田一賢先生,我更信任這位圖謀不明的林小姐——至少,就目前我的調查來看,我和她并沒有利益沖突。”
“老師明見。”葉釬城笑著說道,“現在這兩位,可謂是各懷鬼胎啊。”
“懷著鬼胎的,可不止這兩位吧?”驀地,文森特驟然鋒利的目光轉向眼前的葉釬城,笑容逐漸變得危險起來,“此時此刻,葉,不妨捫心自問一下——你的心思,真的就那么單純嗎?”
面對文森特笑里藏刀的威脅,葉釬城沉默地端起了咖啡杯,優哉游哉地喝光了杯中的咖啡,慢慢放下,微笑著看著向她投來懷疑和威脅的目光的文森特。
“唉,你啊,還是長大了。”僵持了半晌,文森特終于收起了笑容,兀自嘆了口氣,“不想說?行吧——但我有一件事,必須得確認一下……”
“老師,請講。”葉釬城的聲音驟然間冷了下來。
“你我的利益……至少目前,是一致的吧?”
“是的。”葉釬城肯定地點了點頭。
“那就好……”文森特舒了一口氣,“我們相識多年,也算是一對不錯的忘年交了——我老了,你也成長了。對于你我這種曾在暗面行走的人來說,我只希望,你能和目前的林小姐一樣,至少,不要成為我的敵人——只是我的希望而已。”
葉釬城認真地端詳了眼前這個靠在椅背上的中年人——此刻,略顯老態龍鐘的他眼神里滿是身陷局中的無奈,不禁令人生憐。但葉釬城不會可憐文森特。他所犯下的罪行,他所背負的黑暗,都足以讓他萬劫不復——哪怕此時的他,終于想起了這個世界上有一個詞,名叫懺悔。
端詳了好一會兒,葉釬城瞇起眼,又換上了和煦的笑容:“文森特先生,您對我的知遇之恩,我不會忘記的。”
“未來你我的立場,我說不好。但至少,我不會因為一己私利與你為敵。”
“這就足夠了。”聽完葉釬城的話,文森特仿佛又恢復了往日的精神。“看來九年前,我并沒有看錯人。”
“好吧,讓我們回到田一賢先生的話題——或許田先生來此地的目的并不復雜,但平心而論,我還是很想見識一下這位被武云天先生看重的少年的身手的——但,我也不想與田先生和他背后的武云天先生結怨。葉,你有想法嗎?”
沉吟片刻后,葉釬城微微一笑:“文森特先生,在Z國,有一個故事,名叫——驅虎吞狼。”
“最近的‘公牛黨’里,有一個名為戴維的頭目,手腳不太安分吶……”葉釬城的語氣意味深長。
“那這件事就交給你了,不要暴露自己。”文森特滿意地吩咐道,“好了,已經很晚了,你還是早點回去休息吧——行動的細節你先思考一下,明天我們下課后再交流。”
“是,老師。”葉釬城微微鞠了一躬,轉身便欲離開辦公室。
“等等,葉。”文森特突然叫住了正欲離開的葉釬城。
“怎么了,老師?”葉釬城顯然有些困惑。
遲疑了片刻,文森特還是露出了意味深長的笑容。
“如果有機會,請代我向你那位遠在Z國的未婚夫問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