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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與徒(四):雪照

雪,是夢中的雪。

這是一片不知位于何方的空間,唯一能夠看見的,只有這模糊的天地間茫茫無際的鵝毛大雪。

風都與廣城都位于Z國的南方,幾乎是無法看見這晶瑩的白雪的。所以,陳正昊很珍惜每一個飄雪的日子——童年時在京域經歷的大雪、少年時風都那場前所未見的暴雪、那段殘缺的記憶中宣告那場不可能的勝利的風雪……

還有前不久,與那四位初次見面時飄飛的夜雪。

或許是天性使然,每次身處大雪之中時,無論先前有多少煩心憂愁,陳正昊總會在一瞬間平靜下來,焦躁的內心在這無瑕的冰冷中得到如置身無邊曠野般的寂靜——時常淹沒于人世喧囂的陳正昊很珍惜這片刻的純粹的寧靜。他知道,身處此世,想要有所作為,是無法躲過紅塵煩憂的。但盡管如此,在塵世中能夠暫時脫離俗事紛擾,依然是一件令人愉悅的事。

哪怕,是在并不真實的夢中。

在享受完一夜的美妙的寧靜與無聲的愉悅后,陳正昊與這方腦海中的空間微笑告別,輕嘆著睜開了眼,現世的意識漸漸恢復。

他忽然想起,現在的他,正身處12月的京域。窗外,是非比尋常的寂靜。

陳正昊打開了窗戶——雪,是今年京域的第一場大雪。

不知道是哪位“先哲”曾經說過,男生的快樂往往非常簡單——同樣適用該條結論的陳正昊一看見窗外的滿天飛雪,頓時覺得神清氣爽,當即起了個大早,帶著莫名其妙的喜悅進入了廚房,開始給自己和還窩在被窩里的林玟做早餐。

真是美好的一日之始啊,陳正昊舒緩的神經在內心自我暗示著。

大雪帶來的安靜讓陳正昊的工作效率得到了極大的提升,不一會兒便三下五除二完成了兩人今日的早餐。將早點端上桌后,陳正昊便來到林玟房門前,輕輕敲了敲門。

“小玟,起床吃早飯了!”

不知不覺,陳正昊在京域已經留在京域三個多月了。作為RM大學公共管理學院的插班生,再加上因為本身身份的特殊性,不是在學院里就是在林蕭教授的院中,故而陳正昊并沒有在這兒結識多少新朋友——但對于陳正昊而言,這不是很重要。孤獨對他來說早已是家常便飯。不過連陳正昊自己都察覺到,在這三個多月里,自己正在漸漸從Y國的噩夢中走出來,當初的失眠與不安正在慢慢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自己夢寐以求的安寧與平和。過去戾氣深重的記憶在這三個月漸漸得到凈化,在身邊這個空降而至的“徒弟”的日常陪伴下,陳正昊的生活漸漸回到了正常人的軌道。很多先前無法想通的問題一個個迎刃而解——就在這再平凡不過的的日常之中。

林,玟……

呵,仔細想想,上次對一個女人這么上心,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個時候的自己,好像因為她甘心被別人稱為……舔狗?……

唉,都是過去罷了。還是忘了她吧。

畢竟,我已經和她走上了不同的道路了。

自作多情了一番后,陳正昊終于察覺到不對勁——以往,附帶吃貨屬性的林玟都是主動在早餐做完前起床并溜進廚房,查看并催促自己趕緊上菜。可今天,林玟非但沒有如往常一樣早早起床關心早餐,反而在自己的呼喚后也不作回應。并不清楚究竟發生了什么的陳正昊有些慌亂,他感覺到了一種莫名的焦慮感。事態反常,他只能不經林玟同意,悄悄打開林玟臥室的房門,來到林玟的床前查看情況——

“唔……是……師父嗎?……”

被窩里傳來林玟模糊的回應,這讓陳正昊舒了一口氣——看來只是睡過頭了,白擔心一場。

“小玟,起床了,早餐已經上桌了——今天外面下大雪,早點吃完一起去外面看雪啊……”

“唔……師父……今天我不想起床……我……那個……”被窩里的林玟探出了半個腦袋,蓬頭垢面,依然模糊不清地含糊說道。

“發燒了?我看看……”陳正昊有些焦急,急忙上前,想要摸摸林玟的額頭,確認一下病情。

“不!不要……”看見陳正昊上前探查情況的林玟像一只受驚的小兔子,急忙縮回了被窩,隔著厚厚的棉被說道,“沒……沒事的,師父……讓我……讓我休息會兒,一會兒就好……”

雖然林玟沒有明說,但敏銳的陳正昊立刻想到了另一件事——男女有別,他暗罵自己反應遲鈍,隨即跑出臥室,給林玟泡了杯紅糖姜茶,放在林玟的床頭柜旁。

“這是姜茶,一定要趁熱喝哦!早餐給你放在微波爐里了,我今天還有好多課,晚上再見咯!”陳正昊有些謹慎地慢慢走出臥室,友善地提醒林玟。

“嗯……師父你先去忙吧……晚上見……”聽見小玟的聲音逐漸緩和下來,陳正昊稍稍放寬了心。將給林玟準備好的早餐放在微波爐里之后,陳正昊便離開了小院,走入了屋外飄零的風雪之中。

唉,我真是糊涂,畢竟我這徒弟還是個姑娘啊……

陳正昊撓撓頭,果然,自己在照顧女生這方面還是不行啊!

當然,沉浸在自己判斷中的陳正昊還是犯了個錯誤——由于信息的不足,他忽略了另一種可能性。

看見學校里正在準備各種跨年活動的人們時,陳正昊才想起,今天,是2022年的最后一天了。——人們總喜歡在一些特殊的時間點回憶過往、感慨時光蹉跎,在明知道根本回不去的情況之下。一年前的這會兒,陳正昊還只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Z國大學生,還在煩心著期末考試能否滿績,還在看似快樂地與舍友打著游戲,還在為那些虛妄不實的回憶時不時受著不必要的內心折磨。而這一年,就一年而已,一切都變了。雖然在外界看起來,陳正昊還是一個平凡的大學生,但他知道,從邁入通紫閣的那一刻起,他就不可能耽于平凡了。

這一年,陳正昊才算真正解放了自我,將過去只敢在心中想象的那些想法應用到了這個世界的暗面。他成功過,也失算過;利用過別人,也被別人利用過。現在才22歲的他非常明白,即使是相較于同齡人已經經歷了不少無法想象的事件的他,也還只是個血氣方剛的青年。他依舊沒有看清這個世界的真相,或者說,目前的他,根本沒有這個資格。

但面對著眼前漫天絮雪與緊鑼密鼓、歡欣笑語準備跨年的人們,在某個瞬間,陳正昊終于有種放下了什么的感覺。——就是這一瞬間,他強烈地感覺到,自己所追尋的最后的真相,可能就在那里。

但感覺轉瞬即逝,至于是哪里,此時的陳正昊并沒有答案。

他的心里又回想起了那個“罪魁禍首”的勸誡:

真相的代價,往往是很昂貴的。

哈,真是——他好像很早就看清了這一切了。陳正昊只能無言苦笑。

算了,第一節課馬上要開始了——還是趕緊去教室吧。

當精神萎靡的林玟獨自吃完晚飯、在開著暖氣的浴室里褪下外衣、兩眼無神地躺在浴缸里時,屋外的大雪還是沒有停下。

在一些熟悉她的長輩眼里,林玟的確可以稱得上是一個堅強樂觀的姑娘。母親的早逝、父親的遺棄,看起來都沒有擊垮這個看起來柔弱的少女——當然,僅限于看起來而已。

林書野當然知道,父母的離去不可能對林玟的心理毫無影響,但他終究沒有辦法想象,十多年前那個風雪交加的夜晚,林烈背負著林遇秋冰冷的尸體、毅然決然選擇離開這個家的那一幕對當時年幼的林玟究竟意味著什么。

從那以后,當每一年京域的第一場雪來臨之時,林玟的心里便會不斷回放那一夜模糊而痛苦的印象,在精神上給這個平日里陽光活潑的少女給予無盡的折磨。畢竟是自己的外孫女,為了治療林玟的心疾,林書野動用了自己一切可用的人脈關系,為林玟進行心理治療——但事實證明,林書野還是小看自己的這個外孫女了——雖然年紀尚輕,但在經過無數次心理診療后,許多國內外頗具名氣的心理醫生都不約而同地苦笑著告訴林書野同一個結論:林玟的心理年齡恐怕遠遠超過了她的生理年齡。在心理診療的過程中,林玟強大的主觀意識往往會吞沒心理醫生們積極的心理引導,繼而讓一切治療方案統統失去效果。心理醫生們無奈而懷有內疚地向林書野表達了他們無能為力的事實,而林書野也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林玟在一年年飛雪之時沉淪于回憶的陷阱、獨自承受巨大的精神痛楚,而自己卻無能為力。

躺在浴缸里的林玟依舊是無神地注視著天花板——心理醫生沒有說錯,她的心理的確很強大,平日里的樂觀與灑脫也并非完全是她刻意偽裝。但雪,這來自上蒼賜予人間寒冬晶瑩而美麗的禮物,卻是她無法擺脫的噩夢:母親毫無征兆地突然逝去、那個男人的無情拋棄、曾經和睦美好的家庭的支離破碎,這一切悲劇都伴隨著紛飛的雪花而來,讓林玟在現實與幻想的亂絮之中無法自拔。

不對啊!不對啊!

我已經習慣了這不公的一切,原諒了父親的所作所為,找尋到了自己愿意追隨一生的人……可,為什么,我還是擺脫不了這個可惡的夢魘?!!!

林玟感覺頭越來越痛——這無端的的痛苦讓她在浴缸之中抱緊了自己此刻不堪一擊的身軀,全身甚至有如墜入冰窟般顫抖——明明她此刻正浸泡于溫暖的熱水之中。她不知道自己因什么而恐懼,悲傷、恐懼、欲望、信念……

這,究竟是怎樣的一個故事?

林玟不知道答案。她勉強從浴缸中爬起來,默默擦完身子,換上睡衣,走到臥房的窗前——窗外,依舊是與那場噩夢并無分別的雪夜。

在這場冰冷刺骨的風雪面前,面對仍在黑暗中的真相,她依舊無能為力。

晚上九點,忙碌了一天的陳正昊終于迎著仍未止歇的風雪回到了小院之中。

屋里漆黑一片,寂靜無聲——先前在吃晚飯時,陳正昊收到了又一次外出學習的林蕭教授的短信,受天氣影響,原定在今晚抵達京域的返航航班延誤了,所以,今晚又是只有陳正昊和林玟在家的一夜。跨年夜的氛圍讓學校里許多年輕人歡呼雀躍著聚集到公共場所,徹夜狂歡,迎接新的一年的到來。看著眼前黑燈瞎火又一片安寂的屋子,以為林玟與她的朋友們也一同在外聚會的陳正昊并沒有感慨自己的孤寡,而是隨即放下背包,快速地來到衛生間洗漱,準備好一盆熱水,往其中加了些許白醋,擺在沙發前。做好準備工作后,陳正昊躺在沙發上,慢慢脫下鞋襪,將腳愜意地向熱水中一伸——

“啊——爽……”陳正昊半仰臥在沙發上,情不自禁地感嘆道。

這個寒冷的世界,溫暖起來了——哪怕,沒有人陪伴我。

舒適的泡腳時光持續了45分鐘。心滿意足的陳正昊倒完洗腳水,愉快地哼著有些落后于時代的小曲走入了自己的臥室,準備鉆進被窩,好好享受這一個人的寒夜。

打開臥室門的那一剎那,愉快的小曲兒戛然而止——同時驟然停止的還有陳正昊的呼吸:

一道白色的倩影如同影視劇中的幽靈般坐在窗臺前,仿佛一尊石膏像,默默注視著窗外的飛雪。

這意料之外的一幕給陳正昊打了個措手不及——但陳正昊很快冷靜下來,定睛一看,便放下了適才驟然緊張的心。

“是小玟啊……這大半夜的,在窗前干什么呢?”

“師父……”聽見陳正昊進入房間,林玟幽幽地回頭,眼神中是陳正昊從未見過的憂傷。

“怎么了?”面對眼前氣質怪異的林玟,陳正昊有些困惑,“是……身體原因嗎?哎呀,這大冷天的,居然連暖氣都不開,等會兒啊,我先去……”

話音未落,陳正昊剛想轉身去打開房間里的暖氣開關,卻被小玟猛地抱住。被這突如其來的擁抱徹底打懵的陳正昊只聽見了林玟近乎歇斯底里的帶著哭腔的請求:

“別走!……別離開我……我……不想再一個人了……”

這一切都很突然,泣不成聲的林玟死死抱住不明就里的陳正昊,絲毫不講邏輯——但她那無厘頭的帶著哭腔的請求卻敲響陳正昊內心的某些回憶:

仿佛是在很多年前,他也在無邊無際的長夜之中踽踽獨行,想要對著一個女孩兒說出這句話,最終卻選擇了沉默,獨自背負一切,懷著對那個女孩兒的懷念,走上了與那個女孩兒截然不同的一條路。

如今想來,當時的自己真沒出息啊——居然還產生過這樣幼稚的想法。

陳正昊不是一個天生堅強的人,正相反,作為一個男生,陳正昊的情感在大多數時候反而太過細膩了。這固然能夠幫助他體會更多他人的真實感受,但也注定了他會平添許多無妄之憂。在身為軍人的父親陳西的要求下,陳正昊很早便學會了強忍內心真實的情感,面對挫折與困難,忍住自己向外傾訴和求援的愿望,獨自背負,哪怕最后一敗涂地。一次次情感的強行磨滅讓陳正昊在無意識中脫離了正常人的情感邏輯——事實證明,這并不完全是壞事。高中畢業后,自行了斷了過去的回憶的陳正昊在進行自省時驚奇地發現,大多數時候自己能夠很好地判斷他人的主觀情感,繼而理解他們的行為邏輯。而脫離了正常情感邏輯的他在得到足夠多的信息的情況之下,能夠靈活地在這其中扮演各種各樣的角色,從而得到自己想要的利益。

這的確是一項極其可怕的天賦——換句話說,在陳正昊這里,沒有“自我”這一概念。條件成熟時,只要他想,他可以完美地成為任何人。

但,凡事都有代價。

陳正昊的情感是很細膩的——即使是跳出常人邏輯的現在也是如此。糾纏于多人的主觀情感中,也就意味著同時承擔多人的愛恨苦樂——陳正昊的意志并沒有成熟到這個境界。所以,當陳正昊主動扮演的角色越多,陳正昊會承受更多的精神上的無妄之災,在無數不盡相同、甚至自相矛盾的角色心理的糾纏之中,陳正昊最終會深深陷入無邏輯的孤獨。

盡管不能明晰林玟究竟是為什么突然變成現在這樣,但從那一句歇斯底里的請求中,陳正昊感受到了一絲情感的共鳴。

原來,看起來灑脫陽光的你,也陷入了迷惘之中嗎?

這種熟悉的表現,讓陳正昊看見了陷入孤獨時在鏡子面前無能為力的自己。他意識到,眼前這個才相識三個多月的“徒弟”,或許也和我一樣,經歷過精神上毀滅性的沖擊。

若換做半年前,陳正昊會立刻認識到,這是一個絕佳的時機:精神接近崩潰的林玟將是自己徹底了解她和林書野的最佳突破口,自己剩下的疑問都可能通過這條捷徑一次性解決。

但,陳正昊也知道,雖然自己已經脫離了正常人的情感邏輯,但他依舊死死守著自己那顆善良的本心——雖然在這個世界,善良在很多時候往往會讓陳正昊吃虧。

面對眼前這個在自己懷里毫無邏輯卻也毫無保留地傾訴一切情感的女孩兒,陳正昊在內心叩問自己:所謂的“真相”,比起那迷失已久的人情,真的有那么重要嗎?

對于這個問題的答案,陳正昊沒有絲毫猶豫——

幾乎是出于下意識,他摟著小玟有些冰涼的身體,任由她在自己懷里啜泣。陳正昊輕附于林玟耳畔,不斷低聲安慰道:

“放心,小玟,下面的路,只要你愿意,我都會陪著你的……”

“我們,都不會再一個人了……”

懷里的林玟的啜泣聲漸漸止息。陳正昊低頭,正好迎上了林玟淚眼婆娑的雙眸。不知從窗外哪里照來的白光,映在正在對視的兩人的面龐之上。沒等陳正昊做出下一步的反應,從崩潰邊緣重新回來的林玟已經控制不住自己的另一種早已達到頂峰的情感,順勢將身子向前一擁,將猝不及防的陳正昊按倒在床上……

真相依舊在黑暗中,但此刻,兩個追尋真相的人選擇在黑暗中相擁。

這個夜晚依舊格外安靜。窗外,飛雪漸息,只剩下寒風依舊如同逞強般呼嘯著。在一片漆黑中,兩顆相伴已久卻從未真正理解彼此的靈魂終于第一次在無言之中走到了同一頻率上。屋內依舊沒有開暖氣,可此刻在陳正昊臥室的床鋪上,緊緊相擁的兩人都已經忘卻了寒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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