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華作好作歹地勸了陶雪安回屋,苦竹的門簾被高高捲起,一道亮亮的積水,順著細密的縫隙滑落在石階上。
旭華把一旁宮女遞上的絹傘收起來,抖去上面的雨水,輕輕倚靠在牆上,囑咐她們先行退下。
院中的山躑躅開得正好,明豔嬌媚的嫩黃色花朵沾了晶瑩的雨水,彷如瑩潤的黃玉琢成。
陶雪安神不守舍地看著旭華收拾著廊下的雨具,任由溼漉漉的髮絲和衣衫沾在身上,頭上豔麗的絹花,已經被雨水打溼,破碎地落在頭髮上。
旭華把這些安頓好,這才轉過身,見她依然一副六神無主的樣子,低低勸了句,“安妃,進去換件衣服吧?”也不等她應下,便拖著她進了屋內。
裡面靜悄悄的,瀰漫著極其厚重的檀香的氣味,一道道蓮花作飾的經幡,紋絲不動地由屋頂垂落下來。
旭華淡淡看著屋內簡單的陳設,輕嘆了一聲,“何必這樣簡單?您該知道,雙華信奉的是伏羲大神,這裡畢竟不是空邑與遠邑……”
陶雪安這纔回過神,悽聲冷笑,“他自然會信奉伏羲,因爲她是伏羲的祭司……可那高高在上的神明,從來沒有給過我一絲一毫的憐憫……!”
窗外,一遞一聲傳來杜鵑的哀鳴,淒厲的鳥啼聲混雜著雪安絕望的笑聲,在灰沉沉的雨色中,顯得越發陰森可怖。
許是積壓已久的情緒驟然失控,陶雪安兩顴通紅,一雙眼睛蒙著一層霧氣,雙脣不由自主地顫抖著。
旭華覺得她有一種搖搖欲墜的感覺,一時沒有心思與她爭這些。急忙上前扶住她,“……先不說這些,換身衣裳吧?”
陶雪安搖了搖手,推開她走到裡間的桌子旁,慢慢坐下來,“你走吧,我不喜歡有人在這裡……”她微擡起頭。環顧了四周。“這些年來,從沒有人會來看我,你三番五次地來這裡。是不是他想知道我如今過得有多狼狽?”
旭華擔憂地望著她,“旭華是自己來的,不論從前的事情,您至少也是這宮中之人……”
陶雪安愣了愣。不再說話,隨手將溼漉漉的頭髮捋到腦後。又將袖子慢慢捲了起來,小心地鋪開桌上一張極薄的黃紙。
旭華立在她身後,看著她慢悠悠地蘸了濃墨,一而再。再而三地在硯臺的邊緣瀝去多餘的墨汁——這些年來,她就是一直這樣消磨著光陰。
深得看不見底的硯臺,一札又一札的紙冊。整整齊齊地堆疊在幾案的一旁,沒有一絲的移位。
旭華低下頭。看著她輕輕搖頭,她固然厭惡著陶雪安,但也不想看她這樣一點一點消沉下去,直到在寂寞的折磨中死去。
不知不覺中,一爐篆香已經燒盡,嫋嫋的青煙驀地抖動了一下,在靜到幾乎凝固的空間裡斷了,這突然的擾動驚動了正伏案抄寫經文的陶雪安,她擡起頭,打算擱筆添上篆香。
旭華急忙趕上前,低聲提議,“我去點香,安妃累了,倒是歇一會兒吧。”
陶雪安驟然直起身,只覺頭暈難禁,便輕輕應了一聲,慢慢放下筆,撐著桌沿緩緩站起來。
旭華點罷香,細細地將爐灰撥到小箕中,輕輕蓋上了鏤空雕花的玉蓋。
雪安倚著桌沿,看她仔細地爲自己點香,記憶裡,似是當年家中的丫鬟都沒有這般盡心的,不禁又是一愣,說了這輩子或許永不會說的話,“旭華,多謝你……”
旭華回過身詫異地看著她,過了片刻才上前扶著她,只覺觸手發燙,心上不禁一緊,低聲責怪,“這清明時候天氣雖暖了些,畢竟多雨,安妃這樣不在意自己的身子,可該怎生是好?”
“你從前……”陶雪安攥著她的手,問了半句,卻又不再說下去,只留旭華疑惑地看著她。陶雪安搖了搖頭,憔悴的臉上起了一絲苦笑,“小事罷了,你不必管我。”
“這可不行,怎麼說也該保重自己的身體啊。”旭華有些急,她不喜歡看到有人這般輕忽自己的性命。
陶雪安轉頭看著她,一雙眼睛亮亮的,透著深切的哀慼。
旭華被勾起了一絲憐憫,悲哀且憐惜地安慰,“您不該這樣沮喪,大家都在忍受著痛苦,但我們都相信總有一天會好起來的。”
陶雪安絕望地笑了聲,“你們都相信寒林會回來,但她回不回來,和我並沒有任何關係,我只知道我的一生是這樣完結了……”她說著,身子因爲病中的寒冷,無助地哆嗦起來。
旭華急急扶著她,解下她身上已經焐到半乾的春衫,將一條厚薄恰當的錦被披在她的身上。
錦被上繡著大片大片的花叢,一羣羣蝴蝶正從其間穿梭而過,毫不誇張地說,這是旭華見過的最美的刺繡了,這每一針每一線裡,都密密地縫著一個年輕女子的青春與血淚。
旭華握著陶雪安發燙汗溼的手,那一雙靈巧的手,如今骨瘦如柴,使人不由不有些痛惜。
陶雪安難得有人陪伴,終於忍不住倚在她肩頭,哽咽道:“旭華……真的謝謝你……”
旭華默然,心中暗自惋惜自己其實什麼也沒有爲她做,她覺得自己很憐憫這個可憐的女子,至少在她心中,她是有些爲陶雪安的命運不平的。
但是,與寒林比起來,陶雪安的悲哀委實淡了一些,使人時時產生這樣的錯覺——這樣的悲慘的際遇,是她理所應當承受的。
可是,這到底是不是她應該承受的?
旭華輕輕搖了搖頭,低聲嘆息,“陶小姐——你應該不會在意我這樣稱呼你吧?你真的不應該嫁到宮裡來。”
陶雪安閉著眼,靠在她肩頭,“現在後悔這些,沒有任何用處,婚事是我自己應下的,今日之果,定由昔日之因,又有什麼好說的?”
“您真的不知道……?”旭華抿了抿脣,她很想問問陶雪安,在她的心裡,究竟爲什麼一心地看不過去寒林,但到了口,卻又噎住了。
“旭華,我累了,你不必一直在這裡,我知道他日日盼著我死。”陶雪安越發地緊閉了眼。
“他日日思念寒林還來不及,何時會記得這晚芳宮原來還有一人?”清朗的聲音在屋中盪開,彷彿一陣朔風一般,將裡面的憂鬱的氛圍盪滌乾淨。
旭華立起身,“薛姑娘……爲什麼?”就算薛瞳說的確是實情,但陶雪安如今病著,讓她有些隱約的期望也好。
“旭華,我來轉交一份文書,你先下去吧。”薛瞳一張俊俏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目光冷冷地在陶雪安那張憔悴的,還帶著一絲兇戾的面目上轉過,不由泛起一絲厭惡,“陶小姐如今倒是有些像當年在極北的樣子。”
“你說……什麼?!”陶雪安瞪著一雙滿是血絲的眼,直愣愣地看著面前白衣潔淨的女子,記憶裡,自己何嘗有過哪一日再像今日這般狼狽不堪?
薛瞳面色依然很平靜,將此事暫且擱了下去,揮劍將屋內的經幡全都挑下,滿滿鋪了一室,在她震驚痛恨的目光中緩緩開口,“陶小姐可有什麼要轉交給令尊?”
旭華心一緊,急急拽住薛瞳,“薛姑娘……難不成……?”
“她不聽勸告,私自離開晚芳宮。”薛瞳抿脣,有些事情,不過只是待著一個時機罷了,既然陶雪安這樣做了,那可怪不得誰。
陶雪安面色白了紅,紅了白,最後咬了咬脣,看向旭華,“那邊的桌上,有一冊書稿和信札,幫我送與我爹那裡……待他看完,書稿仍舊帶回,信札就請他留作紀念吧。”
“好,旭華一定帶到。”旭華點了點頭,見薛瞳仍舊冷著臉,不敢再勸,低低啜泣著退出去。
“……要殺我?”驟然的震驚將陶雪安有些模糊的神智衝的清明瞭些,她之前便知道,自己是唯有一死了,正因爲不再抱著任何希望,她纔敢闖出了晚芳宮。
“你還不配我手中之劍。”薛瞳勾起脣冷冷一笑,長袖一動,抖落出一紙書札,飄忽著落在陶雪安面前,“淑旻與寒林皆刪去過你的記憶,我這一趟回極北,親自詢問於陌前輩,如今這些事情,全都還告於你。”
陶雪安定定看著她,想起極北之事,忽地冷笑,“不錯,你們俱是瞧不起我,當年在極北,那白髮的仙靈待我冰冷,卻願意帶著寒林與你,便是那黑衣的小公子,一路上與我們一道前往極北,都未同我說上一句話,卻對寒林那般不同……我那時就恨上了她,她不過也是個與我一般狼狽的女孩,憑什麼受著那樣的殊榮?!”
薛瞳面色沒有一絲改變,斂眸看了看地上的紙片,回身離開,“好好看看你不記得的那些事情,便是要死了,至少也知道自己是錯在了何處。”
一路走,一路頭也沒回,待出了晚芳宮的院落,才緩緩舒口氣。
她一直記得很清楚,當年在極北,淑旻救下了他們一家三口以及欒明師徒,在那裡過了沒有半月,商樸便將陶磊薦往京城……只是他們從不知道,當時祈天宮正追緝商樸,他的信一回京中,便是暴露了身份。
商樸和淑旻自然都明瞭此事,還爲此爭吵不休,最後商樸前往玄鐵林,淑旻則帶著寒林隨同欒明一道離開了極北,再後來的事情,便是寒林父母亡故,從此跟隨欒明……
當年若是沒有陶磊,或許寒林並不必過得這般痛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