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安特住所處。
陳遊疾伸手,抹去相框上的一點灰塵,讓相框里老人的模樣更加清晰。相片裡的尼安特是個小老頭,但他的眼神似乎有一種看透人心的力量,如同利劍一般。
被這樣利落的眼光直視著,陳遊疾不自禁的挺直腰桿,深呼吸。他忽然間覺得,自己不再虛弱了,面前的世界也從灰色變成彩色。他覺得悲傷,但卻沒有流淚,因爲他知道,尼安特是個戰士,這個戰士寧願看見陳遊疾流血,也不想看見他流淚。
陳遊疾想起了尼安特對他說的話:“你要承諾,在你破除自己的詛咒後,將來回到拉尼拉市,來繼承我的事業。你還要你承諾,拯救這個星球,帶領這裡的人走向正途,避免滅亡!”
“陳遊疾!你怎麼樣?”阿特金斯的生意把陳遊疾從回憶中拉了回來。
“哦,我沒事。”陳遊疾開口,才發現自己的聲音有些沙啞。
阿特金斯也滿眼血絲:“葬禮定於後天舉行,這幾天的事情很多,你要好好休息,尤其是要養足精神,做好戰鬥準備。雖然尼安特學院易守難攻,但還是需要防範當局前來搗亂。”
“嗯,我會的。阿特金斯,你是學院的老人了。你跟隨老師多久了,他是個什麼樣的人,和我說說吧。”陳遊疾問道。
阿特金斯陷入了回憶之中,過了一會兒才緩緩回答:“多久?!快四十年了!尼安特是我的導師,是我的朋友,也是我在當世唯一崇拜的人。”
根據阿特金斯的介紹,陳遊疾瞭解了關於尼安特的許多生平事蹟。
尼安特年少聰明,16歲便解開了三個世紀的共時理論,將宏觀的宇宙時空理論與微觀的人類心理聯繫及共存邏輯聯繫起來,完善了大一統理論框架,獲得了哈普科學院和四個宇宙科研機構的邀約,最終進入了哈普科學院。
20歲時,哈普人遭遇過埃法特人的入侵威脅。當時國力空虛,根本無力一戰,全國一片恐慌和混亂,富人們紛紛移民。尼安特挺身而出,利用太空法規則,對哈普滅亡後的情況進行了複雜推演,並將該結果提交給天琴帝國,獲得了天琴帝國的保護承諾,帶來了帝國艦隊的外圍部署,成功逼退埃法特人。此事之後,他聲名大噪,不僅僅是個科學天才,也成爲全國人民心中的英雄。
23歲時,尼安特遇上了一樁學術事件。他諷刺某行星學家的模型有問題,認爲其設計的噴流探測之路將會導致大量傷亡。兩人因此爭吵不休,並立下生死賭約。後來,行星學家冒險親自上陣,帶領一支隊伍進行深空探測,驗證自己的理論,不幸死在路上。這件事雖然驗證了尼安特極強的專業能力,卻也因此得罪了不少科學界的人士,聲名大損。
在25歲前後的三年裡,尼安特因爲其極強的判斷力、預見性以及獨具個性的行事方式,到處開撕,不斷抨擊當權者和無能的科學家,陸續得罪了軍閥和學術界,被各方聯合攻擊,輿論也煽風點火。一下子從國士無雙變爲所有人共同唾棄的小丑、敗類。
30歲後,尼安特決定放棄科研,進行自己的社會活動。爲了籌集資金,他利用自己的知識和預見性進行判斷,組織商隊進行星際貿易。由於他總能找到價格利潤高的貨物,行走於安全的路線上,因此賺了不少錢。他把賺到的錢做慈善,散錢給窮人。十年生涯中,拉尼拉市和吉爾州約有三百萬窮人因爲他的資助而活了下來。
在後面的生涯中,尼安特成爲了一個徹底的鬥士。他學習戰鬥技能,購買軍事物資,建立戰鬥系統。他以懸崖爲基地,經常出擊,四處戰鬥,打擊星際海盜,攻打作惡多端的軍閥,驅逐爲禍百姓的猛獸,也打擊那些不可一世的教會。
與此同時,尼安特也開始了自己教育大業,建立了這所學院。他向學生們傳授的,不僅有語言、歷史、科學等知識,也有他觀察到的社會技能,以及非常重要的戰鬥技能。
在後期,他把更多的精力用於講學方面,全心全意去做改變思想和民族性格的事。尼安特發誓,要讓自己的學生成爲真正的民族脊樑,他要培養一批人才,真正改變哈普。
因爲三十年的所作所爲,尼安特留下了十一大功績,其中最著名的是以下五項。一是尼安特學院收養了一批無法接受教育的窮人的孩子和孤兒,並培養成爲人才。二是捐助資金贊助3D器官打印醫療項目,救助了大量殘疾百姓。三是挖掘了泰珞運河,爲本地居民降低了運輸成本。四是發明採掘機器人,實現了遠程作業,大幅度提升了百姓壽命。五是引入生物機構,採用雄蚊培育技術,根治了當地的登革熱瘧疾。他的這五大成果和十一大功績直接改變了附近吉爾州和百姓的命運。
此外,爲了抗議對哈普傳統裡女性的傷害和歧視,在七十四歲那年,尼安特利用自己的影響力,做了變性手術,把自己變成了女性。
一開始很多人無法接受,這樣充滿陽剛之氣的導師是位女性。慢慢的,大家開始明白她的深意,再受到衝擊之後,思想禁錮也很被打開。現在基本上已經所有崗位都向女性開放了。
阿特金斯問道:“你看她的照片,是不是像個老太太?”
陳遊疾感慨:“她總是這麼出人意料!不過慈善並不是她的本色,她最大的標籤是戰士,並且永遠是個戰士。當遇到別人的質疑和攻擊時,尼安特老師絕不退縮,永不防守,立即瘋狂反擊。”
阿特金斯點點頭:“是啊!她就是這樣的人,自詡當世前三名都是自己,敵人和朋友一樣多。無數人希望她早死,無數人盼望她長壽無疆。她的生命纔是最精彩的,也是最痛快的。”
第三日,在尼安特學院內的中央草地上,安放著尼安特的棺木。草地和學院內外充滿了人,雖然擁擠但並不混亂,而是各自在所在區域內站立,所有人穿黑色衣服,面色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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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羣從學院內部一直延伸,順著山道向下,綿延不斷,直到山腳,這一條烏泱泱密集的送別隊伍,總數約有30萬之衆。
阿特金斯走到棺木前,口中念著:“你關懷著每一個人,你的愛灑滿世界。有人說你是瘋子,有人說你是傻子,但你說自己只是個戰士。你爲正義而戰,你爲深愛的百姓而戰,你爲自己的信念而戰。”
“這個世界虧欠你了!虧欠你了!你的離去讓我們的心臟被掏空,你的離去讓我們的十指被斬斷。你的離去,讓我們從此失去了導師,失去了朋友,失去了榜樣,失去了精神依託,我們淪陷了!”
說到這裡,阿特金斯下跪在棺木前,泣不成聲。
30萬人齊齊下跪,現場雅雀無聲,安靜得可怕。
阿特金斯和每個人一樣,拿出隨身攜帶的印泥盒子,伸出食指和中指,將自己的脖子抹成紅色。那是尼安特的常見形象,他總喜歡在脖子上留有一絲紅色。
此刻,從空中看去,人羣中,在一片黑色中,出現了千千萬萬條紅色,散發出血一樣的紅色,極爲耀眼。
棺木被緩緩的放入墓穴內,阿特金斯剷下一堆黑土,撒在棺木上。他不停抽咽著,但還是用力忍住了淚水,繼續剷土。
阿特金斯拿出一塊黑紗布來,矇住自己的眼睛。原本抽泣的人羣也紛紛效仿著,三十萬人齊齊拿出黑紗布,蒙在眼睛上。
這是前來參加葬禮的人共同的約定,他們說過,堅決不讓尼安特看見他們哭泣的淚水,不讓尼安特看見他們軟弱的樣子。所以,整場葬禮沒有一個人哭出聲來,沒有人的淚水涌上臉龐。
風笛聲響起,悠遠而淒涼。人們陸續起身,朝著墓穴的位置,鞠躬不起。
“嘀-嘀-嘀!”附近港口的飛車、飛船、水面艦船同時鳴笛三分鐘,響徹心扉。
被汽笛放大的聲音麻木了人們的聽覺,轉移了他們的注意力,以至於他們沒能感受到忽然從天而降的大雨。
大雨持續了整整三天,似乎是上天在送尼安特最後一程。
芮千雙點開虛擬寵物狗,向它投食,給它喝水,逗它玩,和它一起叼飛盤。看著這個虛擬的小狗,她不由自主的笑了:“鯽魚,你真可愛!還好有你。”
她想起那個人,想起陳遊疾取這個名字的時刻。他說鯽魚肉味鮮美,當時她還嘲笑他、毆打他,如今卻再也無法相見,只能陪著小狗玩兒。她多麼希望能夠看見他出現在面前,多麼希望能夠繼續毆打他,然後衝進他懷裡,放聲哭泣。
“咚咚咚”門外的敲門聲連續響起。緊接著科爾的聲音傳來:“雙雙,你在家嗎?讓我進來,我有話說。”
芮千雙思考了好久,關掉虛擬寵物狗程序,開門放科爾進來。
芮千雙看著科爾,雙手抱在胸前,沒有接過科爾的鮮花。她說道:“我考慮了很久,有些事沒有感覺,再多努力也沒有用。我們彼此之間太相似,相似到擦不出火花。所以,真的很對不起,也許別人更適合你。”
科爾苦笑:“我已經感覺到了,感情這種事不是單方面的,我可以理解。我知道,你心裡還牽掛著他,我已經很努力了,卻依然無法打動你。我只能選擇放棄,祝福你們。”
科爾看著室內收拾妥當的行李箱,吃驚問道:“你要離開拉克雷,去哪裡?”
芮千雙迴應:“雖然我在持續安慰加福裡,但事實上,我對拉克雷的現狀也無比失望。曾經精心設計耗費無數心血的制度,曾經被寄予希望的新家園,不知道怎麼會變成現在這樣。原以爲這裡是世外桃源,沒想到卻只是製造了一個怪物。如今,我對這裡毫無留戀,只想儘快回到哈普。”
六天後。
芮千雙駕駛一艘小型多功能飛船,緩緩降落在尼安特學院的停泊機位中。她走出飛船,第一眼就見到阿特金斯。
在阿特金斯的指引下,芮千雙穿越學院,走過草地,拜祭了尼安特紀念碑。在計算中心旁的小屋裡,她見到了面容憔悴、無比瘦削、缺乏生氣的陳遊疾。
芮千雙靠近陳遊疾,低聲問道:“我聽說了你老師過世的事情,所以特意過來看看你。你還好嗎?”
陳遊疾說道:“我還好,沒事。”
二人都不再說話,尷尬的沉默了三分鐘。
芮千雙起身,嘆了一口氣:“那我走了。”說完,轉身離開。就在她快要走出房間時,聽見了陳遊疾的聲音:“等等……”
陳遊疾的眼睛裡閃爍著光芒:“我們深深相愛,我的夢裡總是有你,我希望能夠和你長相廝守。但你我之間的戀愛觀有很大差異。因爲這種差異,你一再的逃避,一有爭吵就離我而去。這種不信任、不投入的想法讓我感到厭煩,難道有什麼問題不該是一起去面對、一起去解決的嗎?”
“你說的是感情理念吧!關於這件事,我也想了很多,但我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如果放棄了我的理念,那就不是我,也不是芮千雙了!我承認,我們之間可以更多交流,嘗試理解對方的想法。我也希望最終會達到彼此都能接受的一個結果,這就是我的解決方式。”芮千雙說著,離開了房間。
阿特金斯走進來,拍拍陳遊疾的肩膀:“我們的學生遍佈星球和星系各處,在拉克雷也有渠道。這個女孩子爲了你,將拉克雷一個極爲優秀的青年拒絕了,而且是退婚這種激烈的方式。也因此,她的名聲受了很多的質疑。我相信在她的心裡,一定是非常想和你在一起的。”說完這句,他轉身離開,腳步極輕。
陳遊疾仔細看著屏幕裡的小狗。那隻小狗在搖著尾巴,朝他要吃的。陳遊疾對它說:“豆腐,還是你好,不用爲這些事操心,有吃有睡就足夠。豆腐,豆腐,她給你取的名字。我給她的小狗取名鯽魚,鯽魚和豆腐是絕配……”
說到這裡,陳遊疾像是想起了什麼,立即衝出門外,來到學院停機坪,一手拉住準備登機的芮千雙。
陳遊疾說道:“我想明白了,我只要我們在一起!我不在乎那些什麼固定伴侶開放式關係了,也關心什麼愛情觀價值觀了。我只要你!我只要你!我的夢裡都是你,每天醒來時,心臟總是隱隱作痛。我不能再失去你,請你留下來!”說著,手上抓得更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