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初春時分,今年的第一場雨還沒有降下來,就有許多新芽嫩綠迫不及待地在田間地頭伸出腦袋,想瞧瞧未化成水的殘雪,如今是不是往常樣子。
穆莊所在的山區(qū)在帝國的最北端,雨水總是比南方少,但這絲毫影響不到春天這位少女的腳步,即便她來的有些蹣跚。
相較來遲的春天,還有來的更晚的獵人們,相較來遲的獵人,還有更晚的獵物們。上年的休獵期比往年長了十餘天,這月剛?cè)胫醒虑f的人們就開始編繩磨刀,準備入林大幹一番。然而天往往不遂人願,通常人們不帶傘,天就會下大雨,萬一哪天帶了傘,搞不好就是大旱三年的開端。
開獵第一天,全村人空手而歸。偌大一片林子,竟然安靜甚至說死寂得有點不像話,穆莊最好的獵人失蹤不見,最差的獵人在家中矇頭大睡一覺到了傍晚時分。一衆(zhòng)村民不知所措,開獵第一天,大家都想有所收穫,起碼吃條羊腿,預示這一季不會捱餓,然而本就纖瘦如竹桿此時更是骨感若草芥的現(xiàn)實告訴他們:“想吃肉?省省吧!”
穆莊西門的人漸漸散去,只有七八個中年男人在那裡等著,口中依然議論紛紛。
“今年冬就沒聽過貉子叫,只怕這季前景不怎麼好。”一位老獵戶丟下麻繩,盤腿坐在地上。
“胡說!”一箇中年獵戶堵了老人的嘴:“那是你耳朵沉沒聽見,上個月跟叫春似的,好幾天晚上睡不著覺。”
老人完全沒有因爲被頂撞而生氣,反而笑道:“貉子叫春關(guān)你什麼事,你怎麼還睡不好了?”言罷還頗有深意地笑了一笑。
莊門處七八人聞言哈哈大笑起來,只有一人有些沉默地看著林中。中年人面色微紅,卻不知道該如何反駁,便轉(zhuǎn)移話題道:“就看二木子能帶點什麼回來了,他可是村裡最好的獵人。”
“怎麼,那個笨蛋還沒回來?”幾人回頭一看,原來是年輕一輩的穆雲(yún)——那個號稱最差獵人的傢伙。穆雲(yún)今年17歲,長的還算英俊,高挺的鼻樑,陽光的笑容,還有淺淺的酒窩,以及臉上帶些痞子氣的欠揍表情。他的身子骨比同齡人強壯一點,可能是常年鍛鍊的緣故。穆雲(yún)是個不會打獵的獵人,但他口中二木子居然成了笨蛋,也不知哪裡來的自信。
穆雲(yún)見了這幾人,大爺大伯的叫了半天,生活在這種氏族的村落裡總是迫不得已,比如你輩分小,出了家門看見誰都要管人叫爺爺,相反如果你活的夠長久,那誰見了你都要裝孫子,哦,不對,應(yīng)該說誰都是你孫子。
穆雲(yún)的輩分用來裝孫子有點不夠格,裝完兒子後就對著一個比較沉默的中年人說道:“二叔,二木子他沒事的,這小子就是犟脾氣,獵不到點東西不會回來,明天累了要還不服輸,我就去林子裡把他拖回來。”
經(jīng)他一提醒,衆(zhòng)人才想到,這雖然只是打獵,但山路崎嶇,林中多溝壑,又是不見日頭的傍晚,作父親的哪有不擔心的道理,此時紛紛安慰“二叔”,同時心中暗誇穆雲(yún)有眼力勁。當然守著老爹叫人兒子“笨蛋”這事情已經(jīng)被一通安慰聲帶過了。
穆雲(yún)見二叔臉上還是擔憂神色,又說道:“您忘了前年他獵不到白羊,在裡面窩了兩天兩夜,還是我給揪回來的?放心吧,不會有事的,何況他偷學我?guī)煾傅谋臼拢霾坏绞颤N危險。”
二叔一笑:“你看我都忘了,你們兩個娃不是普通人,不怕,穆木他也長大了。”雖然這樣說,但他心中還有一絲不安,卻被穆雲(yún)推著往莊裡走去,腳下也順著路回家了。
穆雲(yún)只送了半程就回身了,他爲了那個賭注還要加緊製造工具才行。多數(shù)人家點了燈,長街上遍地燈火卻不通明,雖然昏暗但很安詳,如將入眠的老人。
長街盡頭,有個人一身白衫站在那裡,一頭長髮盤成髻,上頭還扣了個紗帽,紗帽上還插了釵,那釵還斷了半截。有這等古怪裝扮的人放眼穆莊前後八百里上下五千年只出現(xiàn)過一個,那就是許先生。穆雲(yún)一路小跑來到他面前,長揖道:“老師。”
“穆雲(yún),有話我們路上說。”許先生盯著穆雲(yún)看了半晌,好像要把他看出花來,然後慢條斯理地說了這麼一句話。
“穆雲(yún)。”許先生道。
“老師,什麼事?”穆雲(yún)早已摸清了許先生的套路,那就是授課太多養(yǎng)成了職業(yè)病,想說一件事必然先叫學生的名字,等學生有了迴應(yīng)再繼續(xù)說下去。
許先生聽他發(fā)問十分滿意,搖了搖手中摺扇,問道:“你可發(fā)現(xiàn)近來莊裡風水有變。”
在穆雲(yún)眼裡,許先生就像他那件乾淨地有點不正常的白色長衫一般不正常,總愛拿些亂七八糟的東西難爲學生,以顯示自己淵博的學識,於是說道:“我沒聽過北大的風水學公開課,哪裡會懂這麼高深的東西。”
在許先生眼裡,穆雲(yún)就像他那低劣的狩獵手段和豐富的獵物一樣充滿矛盾,主要體現(xiàn)在愛說胡話,不過這段胡話裡提到高深二字,他卻聽的十分清楚,就像子期找到了伯牙,準備共和一曲高山流水。
“風水學說確實晦澀難懂,我見穆莊中人也只有你聰慧伶俐有可能聽懂,就想與你商討,不成想……唉!”
這一聲嘆,嘆的穆雲(yún)一陣哆嗦,似乎想起小時候背不出課文被打手板的經(jīng)歷,趕忙說道:“老師您說就是。”
大概是傾訴慾望得以宣泄,許先生唉哉嗚呼到一半轉(zhuǎn)顏爲喜,深情說道:“前日我夜觀星象,發(fā)現(xiàn)看不懂,只好在莊中來回走動,總覺得有些不正常,卻說不出到底是什麼問題。”
穆雲(yún)略一回想,最近院子裡的雨棚總是扎不好,便說:“是不是風比以往大了些?”
許先生摸了摸紗帽,暗想難怪這幾日總要疏兩次頭:“不錯,此地鍾靈毓秀,坤乾相對,引風鎖水,是哺育萬物的靈傑之地,然而近日貉鳴之聲驟然斷絕,今番開獵無一人滿載而歸實爲怪哉!”
穆雲(yún)想了半天才想明白“貉鳴之聲”就是貉子叫的意思,更不用說那些連許先生都不怎麼明白的風水術(shù)語,只覺得那段廢話寫在紙上恐怕也要有三四個生僻字,抱著本新華字典也不一定能通讀一遍。但他不知道新華字典是什麼東西,只是突然在腦子裡出現(xiàn)這樣一個詞,自然得有些不自然。
這種事情從小伴隨他長大,就像聽許先生的天書一樣已經(jīng)習慣了。當然許先生也習慣了講天書,又滔滔不絕地說了起來,至於說的什麼恐怕只有他自己知道。
一路走到西莊聽到西莊,穆雲(yún)什麼也沒聽懂,只覺得風大那是冬春交替,關(guān)風水個毛事。走到穆雲(yún)家時,天已經(jīng)黑了,無數(shù)星星調(diào)皮眨著眼睛,像不愛睡覺的小孩子,吵著爺爺講故事。
“穆雲(yún)。”穆雲(yún)耳朵像塞了棉花,自動過濾了許先生的話。
“穆雲(yún)!”許先生提高音調(diào)又叫了一聲。
穆雲(yún)幡然醒悟,連聲道:“老師,什麼事,什麼事。”說完抹了把額頭的汗。
許先生緊緊盯著穆雲(yún),似乎要盯破他的眼球盯到心裡去,穆雲(yún)被盯得像個黃花大閨女一般,幾欲抱頭鼠竄。
許久許久,先生纔開口說道:“穆雲(yún),穆莊難得出了你這個天才,要好好把握。如果有一天,你發(fā)現(xiàn)你什麼都不知道,那麼你就開始成長了。”說完,許先生撣了撣長衫,輕搖摺扇走進夜色中。
穆雲(yún)看著許先生的背影,苦思冥想沒找到什麼改變?nèi)松^的大疑問,只好搖了搖頭,準備投入被窩的懷抱。
新書上傳,需要點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