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咔嚓”一聲大響,漆了紅漆的柳木門被人一腳踹開,一個年輕人抱著抽搐不已的中年男子闖進屋裡,不用說便知道是穆雲和葛叔二人。
“韓醫仙,快救人吶!”穆雲環顧四周,沒看到擔架病牀,便把葛叔平放在地上,一邊輕拍他的臉,一邊叫人來治療。
從莊外走到這裡,兩人早已吸引了大多數人目光,醫館外圍了一大羣人,口中議論紛紛。聯繫到多日來一無所獲的獵人,還有二木子家那條神奇的狗,再加上葛叔血肉模糊的腿,“穆林中出了妖物”這種說法不脛而走,在這個偏遠山村引起軒然大波。
“怎麼回事?”年邁的韓醫仙從後堂走了出來,一眼便看見重傷垂危的葛叔,不由驚道:“怎麼受的如此重傷,快快擡到後面!”
兩個學徒趕忙找來擔架,擡著葛叔進了後院。韓醫仙看了看大腿上止血用的布條,憂心忡忡問道:“怎麼回事?”
說實話穆雲自己也是雲裡霧裡,不過是去抓兔子,莫名其妙地就看到葛叔被一隻咩咩叫的喜羊羊啃了一口,便說:“說來話長,還是救人要緊。”
韓醫仙在銅盆裡洗了洗手,拿白毛巾擦乾淨,對著那破門吼道:“看什麼看,整天被你們瞪著怎麼救人!”門外十幾號圍觀羣衆籲聲四起不歡而散。他們散去時還傳來議論聲,不外乎“妖怪”“野獸”“大兇年”這些詞,穆雲聽在耳朵裡也信了幾分,畢竟那白羊是他親眼所見,而這異獸似乎與前面幾次不同。
趕走衆人後,韓醫仙嘆了口氣,扯了快布掛在門簾上,自入後院救治。
雖然沒有時鐘滴答滴答響,但那時間流逝就像被人用文字記錄在了書頁上,那般刺目那般扯動人的心絃,又是那般致命。穆雲在前堂踱著步子,看著小藥童又是抓藥又是燒水又是洗毛巾,本來就懸著的心彷彿又往高處吊了三尺。
受傷的葛叔既然叫葛叔那自然姓葛不姓穆,他本是個生意人,後來販馬賠光了家產妻離子散流浪到穆莊,在這裡定居後成爲一名獵人,無親無故的葛叔危在旦夕,替他擔憂的只有穆雲這個小輩,略顯可悲。
穆雲看著胸口和腹部將要凝固的血,眼睛突然泛起一道紅光,心想:“如果早一點出手,悲劇就不會發生了。”不過片刻工夫,他原本的擔憂與緊張,盡數化爲憤怒與自責,拷問著自己的良心。
就在穆雲積極或者說消極地自問的時候,韓醫仙和他的學徒正在全力搶救。他切掉邊緣壞肉,敷上一些止血的草藥,把那恐怖的傷口簡單處理後,就交給徒弟們“善後”。
韓醫仙掀開布簾,把沾了不少血的毛巾丟進盆裡,用力搓了兩下。
穆雲看他出來,搶上前去,急切道:“怎麼樣了。”
韓醫仙指了指門口,說道:“我那上好的柳木紅漆門你該怎麼賠。”
穆雲聽得一向剛正不阿視禮如命的人物也有爲老不尊開玩笑的時候,那葛叔定然無礙,當下笑道:“拿我家那兩隻雞來賠!”韓醫仙哈哈大笑起來,隨後嘆了口氣:“命是保住了,這麼重的傷,沒三五個月好不起來,即使好了,也是個瘸子。”
穆雲方纔自責的情緒還未徹底消退,聽了韓醫仙的話,再次質問起自己來:如果早一點出手的話!然而他卻不知道,他的眼睛因爲憤怒,已經漲的通紅,不只是瞳孔瞳仁,連眼白上的血絲也明顯了幾分。
雖然穆雲自己看不到,但韓醫仙卻看的一清二楚,他明白穆雲心中有結,卻不敢開口開導,因爲穆雲的眼睛如一頭狂躁不安的野獸,觸碰著人心深處最本能的恐懼。
“啪”。由於過分緊張,韓醫仙不小心碰掉了桌子上的瓷杯,杯子落地即碎,發出清脆的聲響,帶有弧度的碎片兀自搖擺,在泥磚鋪就的地面上發出“嗚嗚”的響聲。
穆雲一個激靈,彷彿剛從噩夢中醒來,額頭遍佈汗珠。小藥童放下手中藥壺,過來拾起瓷片,丟進垃圾桶中。韓醫仙見穆雲從那古怪狀態中醒過來,便開口說道:“穆雲,我知道你心中自責,但這件事情多虧了你。試想,你是修靈之人,腳步快,如果換成老夫的幾個徒兒,恐怕你葛叔早就去了。”
但這番沒有起到多大作用,反而激怒了穆雲,他突然撲到韓醫仙面前,兩手抓著他的肩膀晃來晃去,就像在搖一個篩子。“難道因爲救了他的命就可以忘記見死不救的事實高枕無憂了嗎!”見死不救這個詞用的有些重了,實際上多虧了穆雲葛叔纔有一線生機,可是穆雲不知爲何怒火攻心,繞在那個彎裡怎麼也出不來。
“咣噹!”
小藥童聽到穆雲吼聲,看著他血紅色的雙眼,大驚之下,手中藥罐掉落在地。穆雲再次醒悟過來,看著自己抓著韓醫仙肩膀的雙手沉默不語。雖然所言即所想,但這種失控的感覺十分可怕,就像被什麼操控了心神一般。穆雲趕緊鬆開手,長揖賠罪。
韓醫仙支支吾吾應了一聲,擦了一把額頭的冷汗,想喝口茶壓驚,但拿著茶壺的手不由自主抖了三抖,險些將茶水灑出,茶壺與蓋子碰撞發出的聲響十分不和諧,像在嘲笑著什麼。
穆雲從懷裡掏出一把銅錢,放在桌子上說:“不夠的,我過幾天送來。”說完,就轉身走向被踹破一半的木門。
“穆雲。”就在穆雲剛踏出門檻的時候,韓醫仙叫住了他:“這些來,你身體可有不適?”
穆雲想了想,好像只是睡太多起牀的時候眼睛會有點腫,便說道:“沒有,怎麼了。”
韓醫仙長出一口氣,說:“沒事了,你走吧,記得有空給他帶些補品。”
穆雲應了一聲,再次作揖走了出去。
韓醫仙看了看袖子上的血,這才發現後背衣衫已被冷汗打溼,不由後怕起來,想著十多年前發生的事情,心中嘆道:“因果循環,原來來的這麼快麼。”
“啊傑。”韓醫仙袖子一挽,拿起毛筆寫了些什麼。不一會兒,一個二十歲出頭的小夥子跑過來問:“什麼事,師父。”
韓醫仙撕下紙條遞到啊傑手裡說:“快給村長送去,就說爲師有要事相商。”啊傑看著師父緊張神色,連忙應下,小跑著出去了,只是他出了門偷偷看了眼紙條,發現上面只有一個字,那個字是“弓”。
待啊傑走後,韓醫仙終於平靜下來把那碗涼茶喝掉,陷入深深思索中:“到底是什麼東西能把腿咬成這個樣子呢?”
穆莊是天山下的一個小村莊,多是穆姓,也有幾戶外姓人,婚嫁倒沒有上數三世下數三代的嚴格要求,頂多限制一下宗族,搞對了輩分剩下的就看誰對眼,看對眼就抱回家,要是看不對眼——那就抱另一個回家。
穆莊北面的天山,是天玄大陸北段的一條山脈,隔斷人類與羽族的天塹之一。在這些亙古天險中,天山算是難以攀登的一座,但據說翻過天山後,那裡有一片廣闊的草原,草原再北,就是羽族貴族的居住地,因此天山雖然高聳入雲難以逾越,但仍有不少冒險者想從這裡穿山而過,去拜訪羽族大地。
這些冒險者通常不是廢柴,既然不是廢柴,那就從來不缺錢,是以穆莊的客棧事業十分發達,小小一個村子竟然有多達四處客棧。這些客棧都一致對外,屬於沒客閒三月,有客吃三年的那種,銀子都是十數倍甚至數十倍的黑,黑到你來了第一回沒錢來第二回,就算有錢也不敢再來。可是問題在於,你明知被訛了,卻不能動手,修靈之人總不能自降身份和酷愛糞土的奸商一般見識,似乎爲了銀子這種俗物也很難做出屠村這種事,所以這個無論怎麼看都不景氣的產業,居然是穆莊的主要收入來源。
穆雲站在一家客棧門口,嘆了一口氣。當然這不是嘆世風日下人心不古,而是嘆自己沒有這樣穩固且安逸的收入來源。
忽然,一又手從穆雲身後伸出來,捂在他眼睛上:“猜猜我是誰!”
“你這個混蛋二木子!”穆雲一把向身後之人抓去,二木子哈哈大笑躲了開去,對著穆雲略帶微笑說道:“怎麼站在這裡發呆?不會是看上她了吧。”這個“她”字,二木子說的曠日持久,如世界上最難聽刺耳的歌一般明明難聽卻讓人怎麼也忘不了那噁心的旋律。
於是穆雲瞬間繳了槍,說道:“我怎麼會看上那個瘋婆娘!”
二木子眼睛一瞇,笑著說:“原來你在說‘她’啊。”
穆雲罵了自己一句白癡,居然著了二木子的道,但此時再想挽回似乎顯得十分沒面子,乾脆就裝作沒聽見,把話題扯開:“今天去林子遇見妖怪了。”
“妖怪!”二木子眼睛一亮,奇道。
穆雲自以爲燒的發紅的臉終於恢復正常,手舞足蹈地比劃起來:“哇,那怪物爪子這~麼長,牙齒這~麼長!”二木子聽得一顫一顫,好像那咩咩叫的怪羊在他眼前一樣。
“當時葛叔命懸一線,幸好我及時趕到。那個怪物嘴這~麼大,一口就把葛叔吃了!”
“葛叔死了?”二木子大驚,撒腿就往葛叔家跑。穆雲一把把他拽了回來:“沒死沒死,要不說我及時趕到嗎。當時葛叔就剩下個腦袋,我也顧不得什麼賭注,上去一個神龍擺尾把那妖怪踢得四仰八叉跪地求饒,爲了防止他繼續害人,我只好結果了他的性命,只可惜葛叔的腿。”話到此處,穆雲嘆了一口氣。
二木子像聽戲館說書一樣上了癮,忙不迭道:“葛叔腿怎麼了?”
穆雲拿下巴指了指來路:“我這不剛從醫館出來麼,醫好了也是個瘸子。”
兩個年輕人雙雙感嘆,只是二木子感嘆之餘還想了加一件事情:“雲哥,你剛纔說……賭注?”
穆雲心想完了,今天非栽在這個古靈精怪的小鬼手裡,但作爲穆莊孩子王豈能有絲毫慌亂?立刻反問:“我有嗎?”
二木子早知穆雲死不認賬的本事,怎能輕易讓他矇混過關:“不管你提到沒有,反正我想起來了,還有不到一天時間,你可要抓緊啊!要不然你就要娶鳳姐爲妻了!”
鳳姐,這是一個神一般的名詞,那是所有穆莊未婚少年的惡夢,那是徘徊在天山上空的陰雲,那是怎樣傳奇而又屹立不倒的存在啊!那是芳齡二十二的黃花大閨女,在這個十五歲談婚論嫁的地方,算是史詩級的黃金乘鬥士。所謂有果 必有因,之所以如此過剩,那不能賴鳳姐,要賴李嬸,因爲李嬸是鳳姐她媽。
身體髮膚受之父母,父母給的怨不得別人,鳳姐只好深居簡出,專心繡花。
如往常一樣,小一輩的喜歡賭些什麼找點樂子,這次開獵賭的是穆雲如果不用靈力,五天之內絕對打不到獵物,賭注就是向鳳姐表白,不對,是向李嬸表白。
要知道,說出喜歡鳳姐這種話不難,難的是對李嬸說。李嬸是九鄉十八店出了名的名嘴媒婆。何謂名嘴媒婆?那就是骷髏架子說成木乃伊,雞爪子說成蘭花指,穆雲說成二木子,鳳姐說成蔡依林。啊不對,鳳姐怎麼說依然是鳳姐。其實穆雲總是聯想到這個例子是完美的否定某哲學理論的有力反例,這理論是“失敗”乃“成功”之母。由此多少可以看出鳳姐多麼無奈,李嬸手中送出無數姑娘卻送不出自家閨女是多麼的痛心疾首,可以想象有人對李嬸說喜歡鳳姐是件多麼可喜可賀同時又可憐可嘆的事情。
然而想到這位悲情英雄極有可能是自己,穆雲無論如何也淡定不起來:“我今天救葛叔用了一天時間,不能算!”
“好啊。”二木子爽快答應:“延後一天你也捕不到什麼。”
穆雲大爲不滿,因爲二木子如此爽快的根源竟是對自己能力的懷疑,盛怒之下,決定立刻對他進行智商打擊:“二木子,你是否想過,這盤賭局設的沒有任何意義。如果我使用靈力追趕獵物,再用刀子殺死,就不會有任何靈力痕跡,所以這場賭,對你們來說是不公平的,爲了你後半輩子的幸福,我看還是取消吧。”說完,穆雲五指分岔,從頭頂向後疏了一下有些蓬亂的頭髮,頭也不回地走了,深藏功與名。
二木子聽的一愣一愣,登時拜倒在穆雲正義賭品之下,必中孩子王的形象頓時高大了幾分,同時對自己倖免於向鳳姐表白這等慘事心懷感激。
智商壓制這種事情也有三六九等,罵的人毫無還口之力屬最下等,而穆雲這招反客爲主,臉皮之厚,厚而無形,用心之黑,黑而無色,可謂得厚黑學之大成,最關鍵的是還能保持良好形象。
直到穆雲走出視線,二木子還是沒反應過來,只覺得自己成長爲雲哥這要的男子漢還有很長的路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