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飯後,嘉措活佛回了洛絨牛場,按照他原先的行程計劃,今天巴貢寺會有人來洛桑傑布家裡接他回巴貢寺。
岡拉梅朵吃了藥又睡了一覺,醒來時看見阿媽拉盤腿坐在自己的身邊,膝蓋上放著一個柳條編織的簸箕,裡面盛著半簸箕黑芝麻一樣的種子。阿媽拉正迎著窗外照進來的陽光,低頭仔細地把其中的小石子挑揀出來。
“阿媽拉?!?
岡拉梅朵輕輕叫了一聲。
“岡拉梅朵,你醒了,要不要喝水?”
阿媽拉聽見聲音擡起頭來,隨手把她額頭的一縷亂髮捋向了耳後,給了她一個溫暖的笑臉。
岡拉梅朵輕輕點點頭,阿媽拉伸手從旁邊矮桌上拿起一個搪瓷的杯子遞給了她。
岡拉梅朵喝了幾口,又還給了阿媽拉,說了聲:“謝謝!”
阿媽拉笑了,“謝什麼?你這孩子,這麼客氣。一看就是城裡讀過書的好孩子,這麼有禮貌。我們家索南達傑和格桑梅朵就不會跟我客氣。”
岡拉梅朵看見屋子裡只有阿媽拉一個人,輕聲問道:“阿媽拉,格桑梅朵出去了嗎?” 她知道索南達傑去送嘉措活佛還沒有回來。
“她去孤兒學校了,晚上回來,早上天一亮就走了。”阿媽拉回答道。
“孤兒學校?她在孤兒學校上班嗎?”岡拉梅朵覺得奇怪。
“上班?啊哈,她那個算不上上班,就是在那裡幫忙給老師和孩子們做飯。”阿媽拉楞了一下,搖搖頭。
“哦,志願者?!睂范湟誀懽约好靼琢?。
“對,志願者,她就是去給志願者老師們做飯了。”阿媽拉點點頭。
岡拉梅朵以爲是阿媽拉沒聽明白,也沒去糾正,繼續有一句沒一句的閒聊:“阿媽拉,學校裡有幾個孩子啊?老師多嗎?”
“有三個老師,二十三個孩子,都是調皮搗蛋的傢伙……”
阿媽拉停下了手中的動作,眼望窗外,溫暖的眼神象春風化雨後的草原。
“阿媽拉,你肯定特別喜歡這些孩子!”岡拉梅朵看著阿媽拉慈愛的樣子,輕輕感嘆。
“喜歡,怎麼不喜歡,都是些好孩子呢?!卑尷劬α亮似饋恚捪蛔右泊蜷_了。
岡拉梅朵這才知道,原來孤兒學校是索南達傑阿爸當年創辦的一所小學。
索南達傑的阿爸是一名還俗的僧人,也是一名藏醫。五年前,他在外出給村民治病後回家的路上,爲了救一隻受傷的巖羊羊羔不幸遇上了雪崩。從那以後,阿媽拉就接過了孤兒學校的擔子。
雖然巴貢寺願意完全接管孤兒學校,但是阿媽拉考慮到孤兒學校有索南達傑阿爸付出的心血,所以還是繼續盡全力支撐著孤兒學校。
爲了學校的開銷,阿媽拉利用這些年跟著索南達傑阿爸學到的藏醫知識給村裡人看病;索南達傑也早早開始了挖蟲草採雪蓮的生活;就連剛過十六歲才戴上巴珠卡的格桑梅朵都加入了進來,接替阿媽拉管起了孩子們的伙食和日常雜務。
孤兒學校以前就兩個老師,一個是索南達傑的阿爸,一個是巴貢寺嘉措活佛的弟子宗哲大喇嘛。索南達傑的阿爸往生後就只剩下了宗哲喇嘛一個老師。
新來的兩名年青老師是一對志願者夫妻,他們前年來旅遊時曾借宿在索南達傑家裡,聽說了孤兒學校的事情,當時就去參觀了學校。去年,他們又來到了這裡,當起了孤兒學校的志願者老師。他們帶來了一批教具和書本,教這些孩
子們小學科目。
“上午學漢語和數學,是沈老師和姍姍老師教;下午學藏語和唐卡繪畫,是巴貢寺的宗哲大喇嘛教?!?
“以前只有宗哲大喇嘛和索南達傑阿爸兩個人,他們教孩子們唐卡繪畫,還有漢語和藏語?,F在漢語由志願者老師教了,藏語和唐卡繪畫是宗哲大喇嘛一個人在教。”
阿媽拉擡起頭,看著佛龕上菩薩的神像由衷地感慨:“宗哲大喇嘛是菩薩心腸啊!當初宗哲大喇嘛來孤兒學校教孩子們畫唐卡,說教孩子們畫唐卡也是一種赤子之心的修煉。索南達傑的阿爸就說,學會說話不算啥,學會畫唐卡那就是學會了一門手藝,去到哪裡都餓不死?!?
岡拉梅朵斜倚在窗邊聽著阿媽拉絮絮叨叨,內心卻很震撼,她沒有想到阿媽拉家裡是這樣的一種情況。
“現在放暑假,沈老師和姍姍老師出去旅遊了,宗哲大喇嘛每天上午帶著孩子們畫唐卡,下午的時間就被格桑梅朵給佔了。她帶著孩子們唱歌跳舞,說是準備參加望果節的節目,我看實際上就是帶著小傢伙們在那裡瞎胡鬧?!?
“他們啊,年年都參加表演,年年都去望果節上瘋玩。今年非說要排演一個熱貢拉姆仙女舞,格桑梅朵這個瘋丫頭,還說要拿第一名去拉薩雪頓節表演呢?!?
阿媽拉想起了格桑梅朵和孩子們調皮的樣子,嘴角的笑容充滿了慈愛。
岡拉梅朵沒有馬上接話,她的眼神飄向屋內的陳設。屋裡的佈置簡樸大方,沒有什麼明顯新置辦的傢俱,佛龕和櫃子一看就是用了多年的老物件,她猜測阿媽拉一家生活並不富裕。
“阿媽拉,這麼多孩子,你是怎麼養活他們的?”她望著阿媽拉頭上的幾縷銀絲問道。
“嗨……沒什麼養活不了的。菩薩都不會讓一隻瞎家雀餓死,何況是一羣孩子,有我們一口就有孩子們一口。以前索南達傑阿爸在的時候會好一些,現在也可以。索南達傑每年採雪蓮挖蟲草掙的錢,夠孩子們餵飽肚子了?!?
阿媽拉的聲音爽朗了起來,“我在這裡給周圍村子裡的人看病,大家都知道這些孩子,每次來都會帶上一些東西。再說,每年冬天還有嘉措仁波切讓宗哲大喇嘛帶人送來的吃食和柴火,所以怎麼都過得去,怎麼都能讓這些孩子們吃飽穿暖好好長大?!?
岡拉梅朵撫摸著阿媽拉布滿老繭的粗糙雙手,突然覺得那雙手象絲綢一樣柔軟和光滑。她緊緊抱住阿媽拉的一個胳膊,“阿媽拉,你真好,真是菩薩心腸?!?
阿媽拉笑了笑,摸摸她的頭:“孩子,菩薩在天上,她一直在看著我們,保佑我們呢。要不然你在危險的時候怎麼會正好遇到索南達傑?你中的毒,只有象嘉措仁波切這樣精通醫方明的大喇嘛才能解,你到我們家裡的時候,嘉措仁波切就剛好在洛桑傑布家裡。這都是佛祖的旨意,是菩薩的庇佑!”
“感謝佛祖!感謝菩薩!”
她拉起岡拉梅朵的手,用自己的雙手握住,捧到自己的胸口,閉上眼睛虔誠地祝告。
岡拉梅朵眼底溼潤了,她也閉上眼睛,默默祈禱,祝福阿媽拉一家吉祥安康。
“阿媽拉,我回來了?!遍T外傳來索南達傑的喊聲。
阿媽拉和岡拉梅朵透過窗戶向外看去,只見索南達傑揹著滿滿一揹包東西朝貼滿牛糞的院牆邊的架子一瘸一拐走了過去。
“阿媽拉,索南達傑他這是怎麼了?”岡拉梅朵看得有些奇怪。
不過她立刻就明白過來,索南達傑這是
因爲救自己拉傷了肌肉才一瘸一拐的。
她的眼淚又涌了出來,哽咽著說:“阿媽拉,是我不好……對不起!”
阿媽拉伸手替她擦去了臉上的淚珠,搖搖頭說道:“沒事的,孩子。索南達傑他是男人,藏人家的男子漢受這點罪怕什麼。他貼了膏藥,過兩天就沒事了。菩薩保佑,能救了你,這是大造化,你放心吧,他沒事的。”
岡拉梅朵點了點頭,止住淚水繼續向外看去。
索南達傑已經將揹包裡的東西拿出來晾曬在了木架上,那是一些開著黑色細穗花朵、枝葉鮮嫩、根鬚完整的草藥,看來採挖出來時間不久。更近一些的木架上,還有一些其它的草藥正在曝曬,其中就有岡拉梅朵知道的雪蓮花。
阿媽拉見她盯著外面的草藥看,就解釋道:“看樣子,他送了嘉措仁波切回來後又去了河邊,那裡黑花苔草比較好找,也容易挖。放心吧,他不會有事,這樣出去走走對他有好處,要是一直待在家裡不動彈反而不好?!?
一擡頭,阿媽拉透過窗戶看見天邊升起了大朵大朵的雲彩,不由皺起眉頭,“菩薩啊,這天怎麼看著要下雨啊。你好好躺著,我出去看看?!?
她說著掖了一下岡拉梅朵身上蓋著的薄毯,起身走了出去。
站在門口,她用一隻手搭在額頭仔細看了看天邊,立刻對索南達傑喊道:“索南達傑,不要曬了,要下雨了?!?
索南達傑聽見聲音擡頭朝著天邊望去,只見西南面的天際正慢慢涌起一層層的雲彩。
最上面的雲層被陽光照得透亮潔白,一團一團猶如節日裡漢地來的小販手中的棉花糖;中間是一層煙青色的烏雲,暈染得天際之間黯淡低沉;最下面壓向俄初山山頂的濃厚雲層被一束細長的夕陽餘暉塗抹,彷彿給俄初山戴上了一頂優雅的女式禮帽。
雨季的高原,天氣變幻無常賽過六歲孩子的臉,看來會有一場大雨了。
索南達傑趕忙把剛剛擺好的草藥又收了起來。
阿媽拉已經從旁邊的窩棚拿出了一個大簸箕,動手將那些還未曬乾的草藥收拾在了簸箕裡。
透過打開的窩棚門,岡拉梅朵可以看見窩棚裡面有幾個竹木的架子,架子上一層一層地晾著各種各樣的草藥。
阿媽拉看了看西南天際越來越厚的雲層,對索南達傑說道:“索南達傑,你腿怎麼樣?要是沒事就去把犛牛趕回來,不行的話我去趕?!?
索南達傑伸伸腿,使勁蹬了兩下。
“我沒事,阿媽拉,我去趕。中午去送仁波切,沒走多遠就碰上了來接仁波切的洛桑大哥和散木旦大喇嘛。所以我就騎馬回來了,順路去河谷裡挖了些黑花苔草。犛牛就在河谷裡,我現在就去趕回來?!?
說話間,索南達傑一瘸一拐往後院馬棚去了。
等他騎馬趕著十幾只犛牛從河邊回來的時候,噼噼啪啪的雨點已經開始掉落下來,打在院子裡細土的地面上,濺起了一朵朵帶著土腥味的水花。
傍晚時,雨下大了,稠密的雨點劃出細細的雨線,一陣緊似一陣。
在屋裡昏黃的燈光下,阿媽拉開始準備晚飯,岡拉梅朵癡癡地看著窗外的雨一言不發。
索南達傑看看岡拉梅朵,又看看窗外黑沉沉的雨幕,心裡和岡拉梅朵一樣都在擔心一件事:大雨過後,明天要帶警察去勘察的地方,還會留有她曾經存在過的痕跡嗎?
雨一直下,整整下了半夜,索南達傑聽到雨停了才昏昏睡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