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蘇婉清所說，燕歸鳴沒辦法稱呼蘇婉清，蘇婉清卻可以稱他爲“燕公子”。曾經她是那個和他指天爲誓的人，君未成名伊不嫁。在漫長無盡的時光中，她對他的思念，終於枯竭。多年後，他未娶，她已嫁。生命是自私而盛大的事，與她無關。在以後的年年月月中，他會一個人靜默地走入死亡。

可愛情，如何星月沉淪，也不應該低落。

他揹著她，慢慢上山。她伏在他肩上，摟著他。兩人都不說話，走的也不快。可再慢，也終有上到山頂的一刻。蘇婉清從燕歸鳴肩上落下，往前走。他們站在懸崖邊，看一輪明亮的太陽，從沉寂的海面，慢慢升起。紅色穿透時光和海水，光芒萬丈，照亮了兩人的眼睛。

蘇婉清和燕歸鳴都安靜地看著，燕歸鳴微微側頭，看到蘇婉清明月般的臉上，被紅日光芒映著，美麗得，讓他看得幾度失神。驀地，蘇婉清突然往前走一步，看著懸崖下的雲濤萬里。下一步，就是懸崖。

燕歸鳴被她嚇住，猛然拉住她的胳臂，厲聲，“蘇婉清！你幹什麼？”

腳下雲濤萬里，頭頂陽光萬丈，蘇婉清登時似升了巨大的勇氣。被燕歸鳴拉住時，她被他摟在懷裡，似還能聽到他劇跳的心臟聲。蘇婉清微微一笑，主動道，“來，燕公子，陪我做個測試，好不好？”

“……什麼？”

她慢慢轉身，直視他。她再往後一步，就是懸崖。燕歸鳴深怕她想不開，一刻不離地盯著她的腳。她的衣袂長髮被風吹動，山風獵獵，她眉如遠山黛。宛然間，在燕歸鳴緊張中，她柔聲，“你閉上眼，陪我。”

“……”

“燕公子，閉上眼，就一會兒，好不好？”

“……好。”

在他閉上眼的瞬間，聽到山濤中，她清亮的歌聲在耳邊響起，柔美安靜：

在衣在天，與你同衣。

天地無情，情以終老。

或深或淺，與你相攜。

這是一首男女大膽示愛的民歌，蘇婉清作爲大家小姐，她很少有機會這樣向男人去示愛。不光是燕歸鳴從沒聽過她唱歌，任何一個人，都沒有聽過蘇婉清唱歌。燕歸鳴閉著眼，聽到她的歌聲清越美好。更重要的是，她唱的是情歌兒。她在向自己……示愛。

燕歸鳴心中激盪，心跳難以自控。只想靜靜聽著她的歌聲，永遠不要停下來。

蘇婉清望著他閉眼的英俊面容，歌聲止，她擡手，將他臉上的麪皮掀開，露出他原本的面容來。山中寂靜，歌聲已止，雲霧在她身後快速飄蕩，蘇婉清看著他。他仍未睜開眼睛，任由她的手輕輕撫摸在自己面孔上，睫毛顫動，卻不睜開。

蘇婉清苦笑，燕歸鳴，你又爲何自欺欺人？以爲不睜開眼，你就不是愛我的嗎？你的心跳，明明那麼快。

良久，他才沙啞聲音，“蘇婉清，我現在是江湖殺手，過的是血腥的生活，且我已習慣如此。”

“我知道。”

“你是韓靖然的妻子，你還懷了他的孩兒，你是一品夫人，你不能行錯一步。”

“我知道。”

“……那麼，就這樣結束，不好嗎？”

“沒什麼不好，我只想做個測試而已。以後的年年歲歲，我還會是蘇家嫡小姐，和你這個江湖浪人一點關係都不會有。你不用擔心，真的。我只是做個測試，好讓我以後，獨自一人的時候，心中有稍許溫暖，有稍許安慰，足以支撐我即使是一個人，也能度過漫漫長夜，足以支撐我相信——有淚可落，也不是悲傷。”

一滴淚，滴落在他手上。

燕歸鳴心中陡生無數可怕的預感，他猛然間睜開眼，同樣的一瞬間，他看到她往後跨了一步。

“不！”心跳，一瞬間在停止。他飛快上前，抱

住她的腰。踏空很快，兩人一同往下掉去。在半空中，他快速伸手去抓旁邊的藤條，想減緩兩人的速度。可他忘了，昨天他的手臂，剛剛受過傷，一隻手臂，他不足以抱緊蘇婉清。

一點點，蘇婉清從他手臂間滑落，最後留給他的，是她的安靜如死水，長髮如歌。

“不！不要！”燕歸鳴恨惱，他徒然鬆開藤蔓，讓自己下墜快些，伸出手，去追她。但兩人間的距離，仍然越來越大。

好像上千年，時光就這樣靜止。

十五歲的蘇婉清，笑容可掬。

二十五歲的蘇婉清，悲然落淚。

無論是十五歲還是二十五歲，都是他愛的那個她！

“蘇婉清……你不能這樣……不能這樣懲罰我……”燕歸鳴喃喃。

爲什麼要選擇這樣？爲什麼要輕生？就爲了讓我後悔嗎？

你不能這樣殘忍。我記得你的一顰一笑，記得你給我的所有溫暖，記得多年前的大火，記得幾日前的落水。你不能這樣，不能讓所有的記憶，都定格在這樣的時候。既然什麼都明白，爲什麼要輕生？沉湎於舊時懷念，又是什麼道理？若只是一場夢，過而無痕，你就不用這樣決絕，該有多好。

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時。

恍惚中，他看到十五歲的美麗少女立在花園中，揹著身。紫藤花下，她獨獨幽幽身影，落花滿地，樑間燕子不解人愁，雙飛單飛銜泥於檐下，呢呢喃喃。他快步追上去，拉住她的手腕，“婉清！”

回過頭來，容貌清絕，二十五歲的女子溫雅淡然，微微笑著，詫異看他，“公子，你是何人？”

同時間，他的腦中，浮現的是十五歲少女的天真問話，“哎，你好，我叫蘇婉清，你是我家的客人嗎？”

“……婉清……”太過悲傷，身體下墜超過負荷，他閉上了眼，淚水掉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