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黑風高。
除了“呼呼”的風聲,“唧唧”的蟲鳴,整個世界死一般寂靜。
隋小強趴在稻田裡已有好長時間了,他採下一簇稻穗,停下來,聽聽除了風聲和蟲鳴是不是還有其它什麼聲音。沒有,什麼也沒有,但他依舊不敢懈怠,每採一簇便再次停下來。等稻穗裝了半條編織袋,他覺出都有些心率不齊了。彷彿有種預(yù)感,不敢再採下去。靜靜地躺在兩行水稻的夾縫間,閉上眼,平衡呼吸。
不知過了多久,他的心平靜了些。睜開眼,還是隻有風聲和蟲鳴,便稍微有些放心。
要是一直躺在這裡多好啊,這裡的世界除我之外沒有一個人,沒有誰再說我是漢奸崽子,我也不用再朝誰低眉順眼。風固然大了些,但空中沒有一絲纖塵,不然,星星也不會那麼明亮,向自己調(diào)皮地眨巴著眼睛。它們,知道我在做什麼嗎?我是在做賊呢,是偷公家的稻子,是挖社會主義牆腳。
小強不禁啞然失笑。這個,星星怎麼會知道?我的心思風兒能傳遞給它嗎?小強當然不會這麼浪漫。現(xiàn)實的問題是,怎麼把這半袋子稻穗偷運回家。家裡一粒米也沒有了,向親戚借的二斤玉米麪早已摻雜進地瓜葉和野菜變成麪糊糊進到爹孃和自己的肚子裡了。
忙碌了半天,他才覺得肚子咕咕叫起來。幾天沒正經(jīng)進食,它早就提出抗議了。不是他不想理會,是想理會而沒有條件。有什麼法子,誰讓自己的爹是漢奸,誰讓自己從漢奸老婆的肚子裡爬出來?
他顧不得想這些,現(xiàn)在唯一做得就是讓爹孃早一點吃上新鮮的米粒。他弓著身,小跑著奔向路邊。坐在地堰上,眼光向村莊的方向注視著。其實,他什麼也看不見,除了天上的星星。他伸出手,連手指都看不到。他不僅不害怕,反倒感激老天爺給了自己這麼好的機會。天這麼暗,風又這麼大,看坡的民兵大概早都回家守著老婆娃兒睡大覺了。沒有人會知道,這個時候,還有這樣一個賊,如此大膽地深埋在暗夜之中。
小強,是母親給他起的名字,按說,他父親叫隋強,自己是不應(yīng)該起這樣的名字的。但起名字的時候,母親不知道那個叫隋強的男人還活著,更不知道那個活著的男人還做了漢奸。娘想爹,把眼都哭腫了。後來娘告訴自己,爲了紀念“死去”的爹,便起了這樣一個名字。爹回來了,有人勸娘把這名字改了,娘說:“那個男人是回來了,可回來的只是一具乾屍,跟死人一個樣兒了。”便也沒有另起別的名。好在,名字只是個記號,何況,像自己這號人,這輩子也出不了秀水村,有這麼個記號就足夠用了。
小強當然更忘不了這些年受的委屈。從記事起,全村的小孩子就都不跟自己玩,不光爹成了牛鬼蛇神,連自己也人不人鬼不鬼的。看到爹在人前低聲下氣的,他也學爹的樣兒,也一樣在人前低聲下氣。他忘記了自己活這麼大是不是笑過。好像有過一次,一個小女孩被一塊碎磚拌倒了,他扶起了她。那個小女孩馬上停止了哭聲,朝他裂開小嘴笑了,笑得那麼甜,他也就跟著會心地笑了一下。小女孩奔她娘那兒去了,他還沉浸在喜悅當中。是,這是真的,他這輩子肯定忘不了。
他說不出爲什麼這輩子非得跟別人活得不一樣,但事實就是不一樣,自己也改變不了。這種不一樣是爹留給他的,抹也抹不去,更不會有別人給他抹去。爹其實還不到五十歲,可真是老了,即使年齡上還不算老,心也老了。現(xiàn)在,已經(jīng)癱在牀上,治癒的可能連想也別想,這口氣什麼時間斷,彷彿數(shù)數(shù)指頭就能算計到了。
爹這輩子是完了,娘這輩子也看到頭了。自己呢,才二十出頭,彷彿也看到死亡的邊緣了。沒有過去,沒有現(xiàn)在,也看不到未來。一個人,孤獨地來,孤獨地離開。來這個世上圖個什麼?這是沒有答案的問號,而答案又是明擺著的。可是小強說不出,他只知道,先弄幾粒米,讓爹死前也吃頓飽飯。
他自己都說不清該對爹該愛還是恨。他問自己,回答是恨。沒有爹,就不會有自己,沒有自己,就不會受這麼多的磨難。但畢竟是爹的兒子,不能就這麼看著爹活活餓死。不,不是餓死,是餓死加病死還有屈死。屈?小強說不清,爹這一輩子是不是冤屈的。他知道爹當過漢奸,可那是什麼樣的漢奸啊,他只清楚是打過仗,但誰跟誰打,連自己都沒鬧清楚,就隨著大部隊做了俘虜。他爹還不讓他往外傳,說他曾經(jīng)假設(shè),如果自己的那隻部隊勝了,自己會不會也像民兵連長李茂生那樣牛氣。當然,小強也知道這句話的厲害,如果傳出去,不光爹會被拉出去打死,自己也免不了牢獄之災(zāi)。
不知過了多久,除了風聲和蟲鳴,也還是沒有其它任何一點動靜。也說不出爲什麼,或者明白了自己就是在作賊吧,反正腳步放的很輕很輕,而且,三四里地一直弓著腰。他希望一直這樣,只是蟲鳴歡快地在耳邊唱歌,只有呼呼作響的風聲在耳邊伴奏。他不希望有另外的聲音出現(xiàn),破壞了這個美麗的夜晚。
他就這麼弓著腰溜到了家門口,又四處打量了一下,明明什麼也看不見,他還是不自覺地這麼做了。斷定不會有人發(fā)現(xiàn),他推開用幾根鐵絲纏起的木條柵欄門。
他的腳才邁進家門一隻,便覺得有什麼東西砸在肩膀上,還沒回過神來,背上的袋子就被鬼扯去了似的,兩隻胳膊也像被魔鬼之手狠狠地纏住,扭到後背反剪起來。
“別吱聲,出聲老子打死你。”一個惡狠狠的聲音在耳邊低吼,肯定不是魔鬼,但聽上去比魔鬼還恐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