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序隆冬，上京雪似鵝毛，冬夜冷風(fēng)繞著迴廊檐角的燈籠打著旋兒，五更天裡，外頭便隱約顯出銀白一片。

靖安侯府，照水院內(nèi)，綠梅枝頭新雪撲簌。

先前擾人清夢的梆子聲已漸行漸遠(yuǎn)，府內(nèi)僕婦丫鬟們的急促碎步，又在這寂靜夜色裡顯出聲兒來。

不一會兒，正屋門外傳來“篤篤”兩聲叩響，有人輕喚：“小小姐。”

是在侯夫人身邊伺候的張媽媽。

素心正布著早膳，見自家小姐坐著沒應(yīng)聲，便給立在小姐身後的綠萼遞了個眼神。

綠萼會意，放下手中角梳，步子輕巧地去了外頭明間迎人。

約莫是值守丫頭給開的門，綠萼到明間時，張媽媽正領(lǐng)著錦繡坊的婆子還有一溜兒持屜的小丫頭魚貫而入。

隔著朦朧燭火，靖安侯府二等丫鬟那襲淡綠裙襬，似乎在門邊漾出了整齊劃一的弧度。

“張媽媽。”

綠萼伶俐，笑盈盈見禮。

張媽媽嗔了眼，忙伸手扶，又往屏風(fēng)那頭望了望。她也就那麼一望，綠萼在這兒迎她，那就是小小姐不會出來的意思了。

她與綠萼還算相熟，寒暄兩句，便引了錦繡坊的婆子上前，介紹這回爲(wèi)入宮赴宴新制的衣裳頭面。

“……侯夫人送來的這皮子，油亮光滑又潔白無瑕，本就是難得的上等佳品，聽說還是秋獵時的御賜之物，沒做好更是大罪過，這不，可把咱家掌櫃的給愁壞了！

“思來想去，咱家掌櫃的還是親自去請了張娘子掌針。綠萼姑娘您也知道，張娘子嫁人之後尋常不動針線，爲(wèi)著請她掌針，掌櫃的可花了好一番功夫呢。您瞧瞧，這繡樣，這針腳。”

錦繡坊的婆子一邊介紹，後頭小丫鬟一邊將熨燙規(guī)整的銀狐斗篷送往綠萼跟前，由她掌眼。

綠萼湊近，仔細(xì)打量了會兒，目光微露讚賞：“是滿繡，銀緞也配得極好，沒糟踐這皮子。”

她裡裡外外檢查了遍，確認(rèn)無誤才滿意道：“這回宮宴來得突然，挑燈趕製也如此精緻，你們掌櫃的有心了。”

婆子忙笑著謙虛了番，心下終於安定。

這綠萼姑娘伺候的小祖宗乃靖安侯嫡幼女——明檀，自幼便是金尊玉貴，千寵萬愛，見多了好東西，也就挑剔得緊，尋常物什要得她身邊的綠萼點(diǎn)頭都不容易。

偏巧這小祖宗於他們東家有恩，今兒天還未亮，掌櫃的就遣她來送靖安侯府的衣什，還特地叮囑，小小姐那兒，她得親自走一趟。

得了綠萼這句“有心”，她總算能回去好生交差，睡個安穩(wěn)覺了。

-

照水院這邊，綠萼收了衣什，塞足豐厚荷包，將張媽媽一行客客氣氣送出了垂花門。

風(fēng)荷院那邊，另一行送衣裳頭面的婆子丫鬟慢了腳程，卻是纔剛剛進(jìn)到正屋。

同在侯夫人身邊伺候的黃媽媽行了禮，笑著向寄居在侯府的表姑娘沈畫介紹衣裳首飾。

沈畫聽著，掃了眼端屜裡的錦緞華服寶石簪釵，末了柔順福禮，輕聲道：“有勞黃媽媽走這一趟了，阿畫謝過夫人。”隨即又朝貼身婢女遞了遞眼色。

婢女會意，小步上前，給黃媽媽塞了個繡樣精緻的荷包。

荷包精緻，內(nèi)裡卻沒多少賞錢。出了風(fēng)荷院，黃媽媽便攏著衣袖掂出了虛實(shí)。

她倒也不在乎這一星半點(diǎn)的打賞，只不過剛巧遇上從照水院出來的張媽媽一行，她與張媽媽又不甚對付。

“早就聽說去小小姐那兒辦差賞錢豐厚，竟是真的。改天出府，就可以買前兒在攬翠閣看上的胭脂了。”

張媽媽身後，一個剛升二等、頭回進(jìn)照水院的圓臉小丫頭正和身旁同伴議論。

黃媽媽身後的高個兒丫頭聽了，忍不住輕嗤：“尋常打賞罷了，你去買胭脂的時候，可別說是咱們侯府的人，沒得讓人以爲(wèi)，靖安侯府出來的都這般沒見過世面。”

圓臉小丫頭短短半載就從三等升至二等，嘴上功夫也不容小覷。她忙作驚訝狀：“這般打賞也不過尋常，表姑娘給的賞錢莫不是能買下間胭脂鋪?zhàn)恿耍俊?

“你！”

“好了，別跟她一般見識。”有人拉住高個兒丫頭，“咱們都是夫人院裡的人，出來辦差只講究一個順當(dāng)，旁的有什麼要緊。”

高個兒被勸下些火氣，又順著這話想到關(guān)鍵之處，不氣反笑：“是啊，辦差可不就是講究順當(dāng)，闔府上下，怕是也沒有比去表姑娘那兒辦差更爲(wèi)順當(dāng)?shù)牧恕！?

她未將小小姐那兒差事之繁瑣說出口，小圓臉就當(dāng)不知，也不應(yīng)聲。

高個兒丫頭又道：“說來也是難得，表姑娘溫柔貌美，才情俱佳，待下人還這般和善。”

“我瞧著更難得的，是有位好哥哥。”黃媽媽身後另有丫頭插話。

高個兒丫頭附和：“就是，有沈小將軍在，表姑孃的前程想來必不會差。”

小圓臉笑了：“兩位姐姐這關(guān)心的，夫人和小小姐纔是咱們正經(jīng)主子，表姑娘前程如何，那是表姑孃的造化，可和兩位姐姐扯不上什麼關(guān)係。”

高個兒想都沒想便嘴快回嗆：“表姑娘寄居侯府，得了前程侯府也面上有光，如何不能關(guān)心？說不準(zhǔn)今兒一過，人家就要飛上枝頭，往昌玉街挪了呢。”

似乎有倏忽冷風(fēng)穿廊而過，剛剛還熱鬧的東花園遊廊忽然安靜下來——

上京無人不知，昌玉街只一座府宅。

裡頭住的那位，在大顯可不是誰都能提的存在。

原本當(dāng)沒聽到這些爭嘴的兩位媽媽都驀然停下步子，回頭厲聲斥道：“都胡唚些什麼！昌玉街那位也是你們能編排的？誰給你們的膽子在這瞎嚼舌根！”

丫頭們嚇一跳，知道說錯了話，一個個屏著氣，腦袋恨不得垂至腳尖兒。方纔提到昌玉街的丫頭更是嚇白了臉，手中的檀木端屜都抖得一晃一晃。

-

“……有人提到昌玉街，兩位媽媽就發(fā)了好大的火。跟過東花園，奴婢怕被發(fā)現(xiàn)，也不敢再跟了。”

風(fēng)荷院裡，沈畫立在正屋窗前，聽貼身婢女彙報尾隨偷聽所得。

聽完，她脣角往上翹了一翹，望著照水院的方向，眼底浮現(xiàn)出一絲與平日溫婉不甚相符的輕蔑。

-

“所以本小姐是不溫柔不貌美，才情不如她，待你們也不夠和善。哦，本小姐的哥哥也沒有沈小將軍那般英勇善戰(zhàn)，前程不夠好。”

照水院，明檀托腮坐在桌邊，慢條斯理複述。

銀生茶香柔和清淡，隱在擺開的早膳香氣中，似有若無。那張如凝脂玉般白皙清透的面龐，隱在沸水煮茶升起的嫋嫋白霧後，也有些瞧不分明。

“那起子嘴碎的渾話小姐可別放在心上，小姐的容貌性情，在上京閨秀中可是數(shù)得著的出挑！”

綠萼阻攔不及，由著回話的小丫頭一五一十說了全套，這會兒只得轉(zhuǎn)開話題補(bǔ)救。

“對了小姐，夫人送來的東西奴婢都看過了，今兒入宮，就穿這身如何？”

綠萼在照水院專事衣物，對衣裳首飾的搭配很有幾分見地。不一會兒，她就從玉簪上特意暗刻的閨名“檀”字，說到了那件白狐銀緞滿繡斗篷。

一樣樣說完都沒見迴音，綠萼忍不住擡眼偷瞥：“小姐？”她聲音裡多了幾分小心翼翼。

伺候用膳的素心盛了碗白粥放到明檀面前，也幫著提醒：“小姐，可要瞧瞧衣裳。”

明檀掃了眼綠萼手中的端屜：“就這身吧，穿什麼不都一樣。”

她又換了隻手托腮，空出來的手有一搭沒一搭擺弄著粥碗裡的瓷勺。

五更剛起，她身上穿著梨花白花枝暗繡寢衣，外披柔軟狐氅，如瀑青絲垂落腰間，只一綹碎髮不安分地搭在清瘦臉頰上。

也不知道她在想什麼，鴉羽般的眼睫不時顫動，似在應(yīng)和碗壁上映出的搖曳燭火，瞧著倒有幾分美人如玉的楚楚情致。

可惜，美人這會兒胃口不好，一碗白粥熱氣散盡也沒動兩下。

見她這般模樣，一向話少的素心都忍不住勸：“白粥養(yǎng)胃，小姐還是再用些吧，今兒您還要進(jìn)宮呢。”

宮宴規(guī)矩大，不比在家用膳舒心，素心也是好意。可不提還好，一提進(jìn)宮，明檀就更覺著心裡頭堵得慌。

往常上元並無宮宴，這回特設(shè)宮宴到底爲(wèi)何，勳貴人家都心知肚明。偏宮裡還要遮掩，連她這種早已有了婚約的也要一併赴宴。

要是尋常，湊湊熱鬧也未嘗不可，可她如今滿腦子都是她那未婚夫婿和他表妹通了首尾，還早就有了私生子的爛事兒！

雖然這事兒被瞞得死死的，連她貼身丫鬟都不知曉，但那私生子已滿兩歲，活蹦亂跳會喊爹爹，不管最終婚事如何，都必將成爲(wèi)她明家小小姐遭未婚夫婿背棄的鐵證。

想到這樁往日人人稱羨她也頗爲(wèi)自得的婚事，多半將以一種毫無體面可言的方式收場，明檀一會兒覺得炭盆裡的銀絲炭燒得她五臟六腑都在冒火，一會兒又覺得沒了熱氣的白粥從嗓子眼一路涼到了心底。

“不吃了。”

她心煩意亂，擱下瓷勺，起身往內(nèi)室走。

素心望著她的背影嘆了口氣，沒再多勸，指揮著小丫頭們撤下這桌幾乎未動的早膳。

“小姐這幾日是怎麼了，若是嫌那些丫頭背地裡說話不中聽，稟了夫人將人打發(fā)便是，不至於連衣裳都不看了吧。”

她們家小姐最是在意衣著打扮，回回出門都必須從頭髮絲兒精緻到鞋底花紋，也無怪乎綠萼狐疑，湊近素心小聲咬耳朵。

素心也不知曉：“昨兒值夜我問了聲，小姐不說，許是想靜一靜。行了，我去廚房煨碗雞絲粥，進(jìn)宮前小姐總要墊墊肚子，你也不許去煩小姐。”

素心年紀(jì)稍長又細(xì)緻沉穩(wěn)，最得明檀看重。綠萼扁了扁嘴，沒敢反駁，只絞著腰間絲絛目送素心出門。

可待素心的身影隱沒在垂花門外，她又立馬回身，輕手輕腳摸進(jìn)了內(nèi)室。

照水院的內(nèi)室佈置得雅奢精緻，大至雕花臥榻，小至雪銀束鉤，樣樣都能說出一番曲折來歷，不同時節(jié)不同天氣的薰香亦有別樣講究。

今日裡頭薰著淺淡梨香，似有若無的，清甜微冷。明檀坐在妝臺前，仍是半支著腦袋，一副打不起精神的懶怠模樣。

“小姐，奴婢繼續(xù)爲(wèi)您梳髮吧？”綠萼湊上前，小心翼翼問了句。

明檀沒應(yīng)聲，她便當(dāng)作默認(rèn)，邊執(zhí)起角梳爲(wèi)明檀梳髮，邊自以爲(wèi)貼心地排憂解難道：“小姐可是在煩表姑娘今日也要進(jìn)宮？放心吧小姐，那位爺什麼身份，怎麼會真看上表姑娘。就算看上了，以表姑孃家世，做側(cè)妃都很勉強(qiáng)，怎麼能和小姐您比，小姐以後可是正正經(jīng)經(jīng)的國公府世子夫人。”

明檀：“……”

“再說了，咱們世子爺儀表堂堂文采出衆(zhòng)，滿京城誰不羨慕您和世子爺金童玉女，天生一對！”

這一句綠萼壓得極低，可那與有榮焉般的語氣，在明檀聽來簡直如針刺耳。

誰要和那沒臉沒皮的天生一對？他也配！

她怕這丫頭再說兩句能把自個兒給氣吐血，閉了閉眼，擡手示意停下：“鏡子拿來。”

綠萼不知道自己說錯了什麼，好在腦子轉(zhuǎn)得快，忙取下小銅鏡，還懂事地轉(zhuǎn)了口風(fēng)，站在一旁盛讚明檀的落雁沉魚之貌。

明檀細(xì)細(xì)端詳著鏡中之人，沒有接話。只是從那漸往上揚(yáng)的脣角中，不難看出她對綠萼的誇讚深以爲(wèi)然。

——綠萼這丫頭言行跳脫還時常扎她心窩，可有一句說得沒錯：對著這麼一張臉，光是白飯都可以多用幾碗。

攬鏡自照半刻，她那天大的火氣也莫名緩歇下去，滿腦子只剩一個念頭：本小姐怎麼這麼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