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二醒來時, 一切已經結束了,他一個人躺在飄渺殿的床上,身上蓋著錦被。清風從窗外灌進來, 在地面上打著旋。
小二默默坐起來, 下身傳來的裂痛另得他倒吸一口冷氣。
眼前空空曠曠的, 華麗的屋棟, 重疊的紫紗, 延伸向遙遠的空洞之中,四下寂靜,好像世界上就只剩下他一個了。
小二的腦子里還木木的。茫然地看了看四周。
【是一場噩夢?】他很想這么騙自個兒, 但是陣陣的疼痛清晰鮮明得像用刀刻出的一樣。
此刻小二突然不合時宜地想起來兩句諺語:偷雞不成啄把米、賠了伴人又折兵。
他只覺得,世界上最可笑最失敗的報復, 可能就數他這一次了。
想著想著, 忽然對自身產生某種深刻的厭惡。說不清是因為憤怒還是羞恥, 是怨恨還是自卑,這一刻他真的希望自己不是安常, 這樣就不會成為安然的哥哥,就不會認識這些不該認識的人,就不會發生這樣的事了。
或者。。。成為一個比安然還要出色的人,這樣就不會永遠輸給他,永遠當被拋棄、被忽視的那個, 最后還要被最恨的人如此欺侮。
心里酸酸疼疼的, 是無窮無盡的恥辱和委屈。他原本的愿望如此簡單, 只是想找一個相伴之人, 白頭偕老, 可是為什么這一切都會發生呢?
在床上發了會兒愣,他才稍稍轉動麻木的思緒, 想起為什么原本在驚蟄殿的自己會跑到飄渺殿來。
拉過床邊擺放的一套衣服,套在身上,顫顫巍巍地站起來,忍著股間鮮明的裂痛,一瘸一拐地往前走。
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要見誰,整個人都有點昏昏沉沉的。
穿過紗帳,卻見到長樂坐在琴邊,手放在弦上,并未撥動。
在見到那到熟悉的紫色身影的霎那,小二忽然感覺鼻間發酸,原本被壓抑沉淀的傷心委屈忽然都一個勁兒往上涌,怎么壓都壓不住。
然后,眼淚突然就這么撲簌簌地流下來了。
小二不經常哭,更不經常在自己喜歡的人面前哭。
長樂抬起頭看著他,面上一片平靜,就像以往一樣。
“明早你就離開吧。”長樂說。
小二愣了一下。他沒想到長樂開口的第一句話竟是這樣的。
“你要趕我走了?”了字說得有點抖,是抽噎時不由自主的震顫。
長樂點點頭。
小二覺得整個身體都冷了下來。
不是他帶他回來的么?他難道看不出來發生了什么?為什么開口竟是如此一句?
“你不該利用我的玉佩去偷藥,更不該用那藥去傷害安然。本以為就算留你在島上也不會出什么事,現在看來,是我低估你了。”長樂靜靜地說,聲線里聽不出起伏。
但小二還是聽出了話語中的譴責與冰冷。
他感覺胸腔里被什么東西堵住了,連呼吸都疼痛起來。
“你……你就不問問我發生了什么事?”小二顫著聲問,明知對于這句話的答案,只會在他心上再捅一刀,卻仍然不甘心,想要聽長樂親口回答。
“閔合已經都告訴我了。”長樂說。
小二定定地看著他,什么都說不出來了。他只知道他整顆心都被凍結住了。
“你怪我?”
“……”
“你怪我傷了你最重視的安然?”
“若是換成別人膽敢如此,早已死掉許多次了。小二,我已經給了你最大的仁慈。”
小二沒想到,即使被欺侮的是他,長樂還要站在安然那一邊,而那個丑陋的,卑鄙的,善妒的小人,永遠是他。
可笑,他在看到他的一霎那,竟然還有種想要發泄委屈的沖動。早該想到,閔然早已不是當初那個溫柔的閔然。現在的長樂,他早就不認識了。
沒有人會為他難過,沒有人會為他心疼。
小二低下頭,吞下所有眼淚,然后再不看長樂一眼,向著大門的方向走遠。
三年前,他為了韓之相爭過一次,結果賠掉了本就不高明的一點武功,還在閻王殿前走了一遭;三年后,他為了閔然而爭,卻只落下一身的傷痕。
大概從一開始,就是他太自不量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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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樂并不是第一時間得知驚蟄殿中發生的事的。當時他正在修煉化冥神功,全身心入靜之后,任何一點打擾都可能使得他走火入魔,所以他早已下令,在他入洞期間,不允許任何人因為任何事打擾。
閔合一直等到他從洞中出來才把小二企圖毒殺安然的事告訴他。他立時便趕往驚蟄殿,心里有點慌慌的感覺。
其實他知道自己沒必要擔心安然,因為閔合已經阻止了一切,憑著小二根本不能傷安然分毫。可他卻想著安然會如何對小二反應,若是安然憤怒之下做了什么,小二是全無反抗之力的。
而這種心情,可以理解為擔心。
當他趕到驚蟄殿,看到得竟是小二衣冠不整昏倒在桌上,安然坐在一邊,同樣衣衫凌亂,神情中一片空茫。
他只覺腦中嗡然一聲,是從未有過的感覺。
一霎那,一股陌生的絞痛纏上長樂的心口,隨之而來的是鋪天蓋地的憤怒,恨不得毀滅一切一般。
只是有一點不對,這憤怒的對象,似乎是安然。
想到安然碰了小二,碰了只屬于他的小二,便想要一掌擊碎那看起來分外脆弱的白衣人。
但這有些奇怪,他是喜歡安然的,在這種情況下,就算覺得憤怒,也不應該是如此強烈,強烈到想要殺人的地步。
長樂控制住自己的心緒,甚至連表情都沒有怎么變。他走上前抱起小二,并未對安然說什么,只吩咐閔合留下來,便自己回了飄渺殿。
復原后已經跟在他身邊的閔忠看起來十分擔心,想要留下來照看小二。他卻覺得煩躁非常,將所有人都趕了出去。
不想再讓任何人看見小二這個樣子。
殿里只剩下他們兩人。長樂親自給小二擦洗身體。這是他第一次做如此的工作,動作有些笨拙,可即便如此,小二還是沒有醒,只是死死閉著眼睛,像是害怕醒過來一樣。
一點點洗去那些濁物,長樂覺得自己連呼吸都屏了起來。
擦洗完畢后,他給小二蓋好被子,又拿來一套衣物放在床邊,隨即就走出簾幕,在自己的琴邊坐下來。
此時他腦子里很亂,有很多他想不清楚的東西在轉來轉去。低頭看著流動的冷光的琴弦,根根分明,卻彈不出任何答案。
為什么見到小二這樣,他會這么難受?
對他來說,這種事本來就沒有什么的,就像每天要吃的飯一樣。如果是他以前的情人如此,他恐怕并不會有太多感覺。
退一萬步講,他喜歡的是安然,照常理來說,他應該對小二感到憤怒才對。
仔細想了想,他對小二確實是感到生氣的,但原因卻是這個傻蛋為什么會做這么蠢的事,竟敢騙他,竟敢把自己送到如今的境地。
對安然的強烈的憤怒是最奇怪的,一瞬間他覺得自己好像并不喜歡安然了一樣。
然后更多的,還有對自己的憤怒。
明知小二已經經歷過一次如此的背叛,這一次他怎么可能這么輕易地安心?這個小民,刁蠻又任性,腦子一根筋,他怎么可能安安生生地留在他身邊?
而且,這件事發生在他的飄渺宮內,而他竟然無力阻止此事。
若是今天沒有去練功就好了。。。他抬起頭,望著穹頂上的紫水晶,靜靜地想著。
小二醒了之后,長樂忽然有點不想見到他。用更準確的形容是,他不知道該如何面對他。
這件事的發展,脫出他控制太多,連帶著自己也要失控了一樣。
生平第一次,他想要逃避。
于是他告訴小二,要小二離開。
小二很傷心,一雙眼睛里亮閃閃的不是淚,而是碎成一片片的希望。
長樂轉過了頭,不想再與他對視。
他腦子里太亂了,需要時間想清楚。
小二離開后,當天晚上,他叫來了閔忠。消瘦沉默的刺客跪在他腳下,卑微如螻蟻,他卻突然覺得有些羨慕。
“小二在你那里吧。”問話,卻是肯定的語氣。
“是。”閔忠回答。
不出所料,卻又令他有些不爽。
“他怎么樣?”
“他告訴屬下,明天要回紀城了。現在已經睡下了。”
“沒有哭?”
“沒有。”
長樂很久很久沒有做聲。
閔忠偷偷抬了下頭,看了眼長樂。
長樂轉著手指上的扳指,半晌,說了句,“你以后的任務,主要就接紀城附近的吧,多看著點他。”
閔忠垂頭,“遵命。”
“嗯……”
閔忠覺得今天的主人今天有些不一樣,但從表情和動作上看不出什么,仍是如以往一般冷漠疏遠,雖然華美無瑕,卻無情得不像個人。
但今天,在這些冷漠中多出了幾分其它的東西,仿佛有什么東西把他牽絆住了,另得他更有人味了一些。
“閔忠。。。”
“是。”
“以后,可以把他的消息回報給我。”
閔忠有些忍不住了,抬起頭來,“主人,可以問您一個問題么?”
長樂抬了抬眼,點了點頭。
“您是在擔心小二么?”
長樂微微皺了下眉,似是有點困惑,遲疑著回答,“也許吧。。。”
閔忠進一步問道,“那么。。。您是否已經對小二動了心?”
長樂反射性地想要否認,畢竟他一直想要的人是安然。
但話到了嘴邊,卻又有些不確定了。
那個總是戴著麻布小帽,搭著白手巾,諂媚地笑著的小二,對他造成的影響似乎比他想象得要多一些似的。有很多甚至已經脫離了他的控制。
他還記得他師父是怎么被他殺死的。
當時他師父閔千秋愛上一個人,很愛很愛,即使那個人在長樂眼中一無是處,只是個有先天疾病的殘廢,根本活不過三十歲的。可是師父每次見到那個人,就像變了個樣子,不再是他記憶中的冰冷無情,也不再是那個叱咤風云毫無破綻的飄渺宮主。
刺客殺人的方法并不一定光明正大,只要能達到目的,不論什么樣的手段都可以。這是他師父教給他的,而他也一直是如此做的。他殺掉閔千秋的方法,其實是在兩人動手的關鍵時刻,把致命一擊扭轉了方向,轉向了在一邊的閔千秋的伴人。
在那人中招的一霎那,閔千秋的心神立時散亂,再也無心戀戰,立時向著他的心愛之人沖過去。而他就是在這時,給了他師父必殺之擊。
前任千秋宮主就是這樣敗在他徒弟的手里,與他的愛人相擁著斃命于長樂掌下。在臨終前,這個曾令整個江湖聞風喪膽的第一刺客對長樂說:你學會了我所有的東西,但有一點你永遠學不會。你學不會怎么愛人,永遠也得不到幸福。
長樂對這詛咒一般的遺言有些耿耿于懷。
后來,有一個他十分信任的手下,名叫閔離,是從小同他一同長大的刺客之一。那個時侯,閔離可算是他最為倚重的人,甚至連閔忠也比不過。但后來,閔離為了個小倌叛逃出宮,結果兩人終究逃不過縹緲宮的天羅地網,被抓了回來。閔離懇求他放過他們二人,但長樂只是依照宮規,下令將他們二人處死。
兩人臨死前,十指相扣,一起唱著一首凄然而優美的曲子,便是那首水仙操:繄洞渭兮流澌濩,舟楫逝兮仙不還;移形素兮蓬萊山,歍欽傷宮仙不還。
看著他們兩人面上毫無悔意,他忽然有些好奇,難道他們不害怕么?
于是他問閔離,“為了個小倌落到如此下場,你后悔么?”
閔離卻看著他的愛人,說,“不悔。”
“你不是個笨人,為什么做如此愚蠢的決定?”
“宮主,您英明神武,無所不能。但有一樣東西,您永遠都明白不了。”
長樂挑眉,“哦?”
閔離說,“您永遠也懂不了情。”
不同的語氣,卻是與他師父相似的話。
為什么他們每一個人都斷定他不能找到真正的情?為什么他們說他不會幸福?
【誰說我不能幸福?】長樂想,【我會比你們任何一個都幸福。】
他不要像師父和閔離那樣,愚蠢地為了一個不值得的人去死。他要與一個能與他比肩的人攜手一生,逍遙一生,快活一生。
他小時候已經承受過那么多的苦,后面一定要過得夠幸福,夠美滿。
所以,他決不能讓自己被某種不能掌控的感情束縛住,那樣太危險了。
這么想著,他抬起頭來看向閔忠,再一次恢復了從前莫測的樣子,“這么愚蠢的問題,以后不要問了。”
閔忠趕忙垂首,“屬下知錯。”
長樂用手捏了捏眉間,另一只手揮了揮,“你下去準備吧,明天把他帶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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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小二離開的時候,長樂沒有出現。
小二在上船之前又往回看了一眼,只看到尚未從暮色中覺醒的山林,深藍的天光籠罩著寂靜的海夜。額前一縷碎發被風吹得亂搖,平添幾分凄涼蕭索。小二也不知道自己期待看到誰,或許,只是某種習慣性的期待吧?
可事到如今,他早已明白,期待只是絕望時的自欺欺人。
突然覺得整個人都十分疲憊,從內到外。連憎恨都沒有了力氣。
踏上搖曳的小舟,便是踏離了這許多憑空生出的紛紛亂亂,回去他原本平凡的生活。他只愿余下的一生中可以再也見不到長樂,見不到安然,見不到韓之相,見不到任何大人物。
他知錯了,他斗不過他們,那么便只好祈求在接下來的日子里,能得到他最初期盼的那份平淡安寧。
閔忠也上到船上,坐到小二對面。此時的小二已經失去了來時的那份活力,斜斜靠在船艙上,目光延伸向海島深處,熹微的天光照在他臉上,顯得有點病怏怏的。
閔忠覺得心里有些疼疼的,他不應該帶他來。或許有時候,活在謊言中才會更快樂。
“小二。”閔忠低低地叫了一聲。
小二轉過頭來看著他。
閔忠不知道此刻應該說些什么,他一向是不擅長安慰人的,便只得低下頭,笨拙地說,“一切……都會好的……你不要難過。”
閔忠的話好像變成了模糊的幾片,擦著小二的耳沿飛到了不知什么地方。他點點頭,然后閉上眼睛,似是不想再說話了。
閔忠便只好沉默著,靜靜守在他身邊。
小二不知道的是,他登船不久之后,安然便向長樂告辭,說是要離開了。長樂沒有挽留。
此時長樂看到安然,已經找不到了他曾經以為的那種喜歡的感覺。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為什么一霎那間,自己以前所認為的應該會發生的事沒有發生,反而是自己連自己的情感都無法再了解。亂成一團的懷疑,困惑,讓他想自己一個人躲到山洞中,靜一靜。
他不喜歡這種失控的感覺,人心對他來說,實在是有些復雜了。
或許所有人都離開是最好的,這樣他才可以獨自想想清楚。
長樂帶安然來時是蒙著他雙眼的,離開的時候自然也要如此,所以并不擔心縹緲宮的所在會被泄露。
隨著安然離開海島,一切也似乎暫時告一段落。
然而不久之后,江湖上便傳出燭龍教迎回圣子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