閔忠其實一直沒有走得很遠。
在紀城往東三十里外便有一座小鎮, 鎮中有個古董店,不起眼的外貌,裡面只點著幾盞紅色的宮燈, 光線暗淡, 沉沉地落在古舊的景泰藍上。生意慘淡, 店主總是雙手揣在袖子裡, 坐在櫃檯後打瞌睡。
實際上, 這裡是縹緲宮的一處據點。凡是想與縹緲宮做生意的,都會到這裡來。而刺客們的任務,也都是從這裡接領。
閔忠剛剛從古董店接了一個任務, 是紀城一家富商的項上人頭,路過悅來客棧, 便順道躲在暗處往裡看了看。這些日子他時常會悄悄潛在客棧外的街角, 看看小二是不是還活蹦亂跳著, 晚上也會在附近的樹上遠遠望著,直到小二和小豆子屋裡的燈熄了, 才轉身離去。
而這一次,卻看到小二一個人煮了一大鍋的面,然後又一個人對著那鍋面發呆。過了一會兒,便跑了出來,把門口的乞丐叫了進去。
閔忠便躲在屋頂上, 掀開瓦礫, 看著小二和乞丐面對著面吃麪條, 喝酒, 直到後來酒過三巡, 開始胡言亂語。閔忠一直看著,一直聽著, 聽著小二傷心地哭,一直哭到睡著了。
閔忠覺得心裡有點疼疼的,有點酸痠軟軟的。
在小二完全陷入夢鄉後,他便幫小二把大堂收拾乾淨,然後把人抱起來,一直帶到後院。小豆子已經睡下了,但體貼地留了盞燈給小二。閔忠悄無聲息潛入屋裡,把小二輕輕放到牀上,拉過棉被仔細幫他蓋好,掖了掖被角。小二半張著嘴沉沉睡著,睫毛下還綴著殘餘的幾分水色,閔忠站在牀邊看了他一會兒,然後緩緩伸出手,拭去小二眼角邊的淚痕。
看著指尖的水漬,閔忠忽然覺得有些惘然。
他越來越放不下小二了。
知道這樣是不大對的,刺客不該有太多牽絆。可他不想控制自己。
發了一小會兒的愣,他便吹熄燈燭,離開客棧,一路飛檐走壁到了那戶富商的府邸。這戶人家是紀城中數一數二的大戶,做得是絲綢生意,爲了賺錢可說是不擇手段,在商場上樹敵不少。戶主曹嘉便是閔忠的目標,此人自知敵手不少,又貪生怕死,請了不少江湖高手來當保鏢,吃個飯都要先找人試毒,著實不好下手。
但對於縹緲宮的刺客來說,並不是什麼困難的任務。
閔忠身形飄忽,如一片遊移不定的殘影,從院牆上掠過。巡邏的侍衛只覺一道輕風從頭頂上颳了過去,卻連個人影都沒有看到。
月色晦暗,十分有利於行刺,閔忠藉著樓閣林木間的陰影,一路潛行至曹嘉的臥房,便見牀上一隆起人形。
閔忠握住短劍劍柄,向人影靠近。
就在他準備出手時,忽然察覺出不對之處,著牀上的人吐納渾厚,該是個有內力的習武之人,而曹嘉只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商人。
心思急轉,閔忠便要抽身而去。而此時牀上之人卻倏然動了,只聽一聲龍吟,冰冷劍光劃開陰影,直刺閔忠心口。閔忠折腰躲過,黑衣如風般旋起,手中短劍並未出鞘,只向前滑去,點向來人胸口大穴。此時窗外淡淡月光灑下,照出了閔忠面孔,也照出那人身上瑤山派的衣服。
閔忠猜測,估計是這商賈聽到了風聲,有人要來行刺,所以才佈置這些。但他沒想到瑤山派弟子竟然也跑來幫人家當保鏢,有點好笑的同時,也不願再戀戰,在那弟子又一劍襲來時,足尖點上劍尖,順勢衝出窗外。此時外面已經有衆多侍衛被打鬥聲引了來,想要捉住閔忠,可誰知黑影只在他們眼前一閃,便如幽靈一般不見了蹤影。
而閔忠並未離開,而是藏入附近一株枝葉濃密的槐樹冠裡,收斂全身氣息,靜候變化。
侍衛們四處尋找,都找不到閔忠。此時一個穿著貴氣的中年人走了出來,那個瑤山弟子向他說著什麼,中年人連連作揖,大概是在道謝,隨後便讓管家打扮的人把那弟子帶走,似乎是去領賞錢了。
閔忠確定那中年人便是曹嘉,他看著他走進屋裡,有侍者進進出出似乎是在幫他沐浴更衣,過了一刻,屋裡的燈便熄了。
閔忠又等了一會兒,等到院中完全安靜下來,便又一次潛入室內,欺近牀邊。抽劍,落劍,手法迅疾利落。那人連醒都沒醒,在夢鄉中便人頭落地。閔忠把人頭包好,然後便抽身離去。
那瑤山弟子的小小插曲,閔忠並未放在心上。
但他卻不知道,那名弟子在離開曹府後,便把縹緲宮刺客在紀城出現的事,甚至於閔忠的大致樣貌,都原原本本報告給了鳳歌。鳳歌聽後,墨玉般溫潤的眼睛裡卻閃過一絲若有所思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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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二一整天都沒精打采的,有幾次還送錯了菜,被掌櫃擰著耳朵臭罵一頓。小二尋思著以後再也不能喝這麼多酒了,宿醉醒來,頭疼欲裂的感覺實在不是那麼好受的。
打著哈欠收拾盤子筷子,聽見小豆子在門口吆喝了一聲,“客官您好~打尖還是住店?”
然後聽見一道熟悉的醇厚聲線,“請問小二在麼?”
小豆子答,“我就是小二啊。”
“不是。”那聲音認真地回答,“我是說另一個小二,他名叫安常。”
小二擡頭,就看見一身灰色便裝打扮的閔忠站在門口,剛好張望過來。
“閔忠!”小二叫了一聲,蹬蹬蹬地小跑過去,瞪大眼睛看著刺客,“你咋在這兒啊?”
小豆子一看是小二的熟人,就不再多言,接著幹活兒去了。
閔忠微微低頭看著小二,不知道爲何,面上有幾分侷促的樣子,“我……”
小二也不等他說完,就拽著他往裡走,一邊走一邊絮絮叨叨地說,“來來來,好久沒見你了。你來吃飯的?今兒我請客~~”
剛把閔忠按到座位上,忽聽掌櫃的又在不遠處叫喚上了,“小二!你幹什麼呢!這麼多客人等著呢!!”
小二翻了個白眼,小聲罵了句,然後跟閔忠說,“你先坐著,我呆會兒得著空再來。”
話畢也不等閔忠回話,一溜煙兒地跑遠。
閔忠想說的話被卡在半截兒,只好先自個兒咽回去,看著小二在桌椅人影間穿梭來去,高亢地吆喝著菜名,跟以前比起來沒有任何變化似的。
但閔忠卻記得昨天晚上,小二在睡夢中抽噎的樣子。
一直忙到過了飯點,大堂裡的人漸漸少了,小二終於清閒下來,把剩下的全都丟給小豆子,笑呵呵地跑到閔忠對面一屁股坐下。
“什麼風把你給吹來啦?”小二問。
閔忠看了他一會兒,然後又轉頭看了看四周。掌櫃在櫃檯後算賬,小豆子在遠處的桌子邊收盤子,還有零星幾桌客人,但都離得不近。
小二不耐煩了,伸出手在閔忠眼前晃了晃,“嘿!看什麼呢!”
閔忠似乎猶豫了一下,但還是把手伸進懷裡,掏出來一個灰色的布包,打開後,裡面是一頂嶄新的靛藍色小帽。
閔忠有點不好意思似地把小帽遞出,“……昨天是你生辰吧?”
小二愣了,看了看小帽,又看了看閔忠。
“送我的?”
刺客點頭。
等了好一會兒,都沒聽見小二說話。閔忠擡起頭來,卻見小二正看著那頂帽子發呆。
“不喜歡?”閔忠有點不安。
小二一把抓過帽子,打開抖了抖,另一隻手摘掉頭上那頂已經有些破舊的,帶上新的,然後衝閔忠咧開嘴笑,“帥不?”
閔忠見狀才鬆了口氣,點點頭,嘴邊微微拉開一個有點呆的微笑。
小二看著這個微笑,覺得心裡被一團暖融融的光線包裹著。
很久沒有人送生日禮物給他了。好像之前,只有安然會一直記著他的生辰。
想到安然這個名字,他渾身僵了一下,但很快便恢復正常,連閔忠都沒有察覺到。
閔忠此時已經站了起來,“你繼續忙吧,我不打擾你了。”
小二趕緊攔住他,“別呀,剛來就走,連杯水都沒喝吶~”
“不了,我還有事……”閔忠低頭對上小二雙眼,又趕緊移開了,“我會……再來看你的。”
小二猜想閔忠說不定還有任務,也就沒有再留人,只是拍拍對方肩膀,“好吧,那就回見~”
閔忠點點頭,便轉身向大門的方向走去。
小二看著那道消瘦卻挺拔的身影,長長的頭髮高高束起,如墨一般垂下來。
這個人,總在他最難過的時候出現在他身邊,帶給他前所未有的溫暖和安慰。
【謝謝。。。】小二在心裡對著正離開的刺客說。
那之後,閔忠確實會隔三差五地出現,常常是在快要打烊的時候。有時候他會在掌櫃和小豆子不在時,幫小二翻翻凳子乾乾活。有時候只是坐在那裡等小二忙完,然後倆人喝點酒說點話,當然酒是閔忠帶來的,他可不希望小二成天偷掌櫃的酒喝。
其實多數時間,是小二抱怨閔忠聽著。常見的景象是,小二在那裡說得手舞足蹈口沫飛濺,閔忠則像個雕像似的沉默地坐在那裡,但聽得很認真,另得小二說起來也比較有成就感。有點昏暗的燈光撒上客棧一樓的窗格,映出裡面兩個相對而坐的人影,一動一靜,聽不到聲音,像是一場沉默的皮影戲。
漸漸小二習慣了生活中多出這麼一個名叫閔忠的刺客,好像自從這個人出現了,他便不再像以前那麼孤獨。靜的時間少了,也就不會有時間去想起那個總是一身紫衣,彈奏著一曲水仙操的人來。
日子就這麼平靜地過著,慢慢的,一點點的,好像就會持續到永遠似的。
然後有一晚上,小二收了工回到屋裡,卻在門口看見一個人。一襲白衣勝雪,朦朦的月色漂浮在四周,連皮膚也好像是透明的一般。
如果用一個詞形容小二那一瞬的樣子,“石化”大概是最合適的選擇。
這是他在這世上,最不想看見的人。
他不知道這個人怎麼會出現在這裡,想要做什麼。甚至,他連這些問題都來不及提出,一片空白的腦子裡,析出星星點點的恐懼。
“哥……”白衣人看著他,輕輕地叫了一聲。
彷彿是被這一聲驚醒了,小二開始往後退,然後轉身就跑了。
可惜還沒跑兩步,便被不知從什麼地方竄出來的兩個穿著怪異,招數詭秘的人抓住,他嗷嗷地叫喚,卻沒有人迴應他。
那兩人把他帶回白衣人面前,神色間恭敬非常。
小二瞪著安然,一句話都不說。
安然走進了一些,認真看著小二,眉間皺了皺,“你瘦了一些。這些日子,過的不好麼?”
小二雙手被制,腳都差點要離地了,卻不知道從哪裡又來了一股子勇氣,衝著安然罵道,“不好!你活著一天,爺爺就沒法過好!!”
眼眸中閃過一縷疼色,但很快消隱了。安然揮揮手,那兩個人便放開了小二。
小二看看左右,估摸著如果這時候開跑,能跑多遠。
安然沒有再動作,只是站在原地放柔聲音說,“你不要跑,我不會傷害你的。”
聽了這句話,小二有股想要大笑的衝動。【不會傷害我?你害我還不夠多麼?!!】
但他此時只想離開這裡,他不想看到這個人。
好不容易纔把之前那麼多的事放到心底,爲什麼這個人又要出現,提醒他過往的一切,提醒他所有不堪,提醒他自己有多麼失敗。
“你想幹嘛!”小二厲聲問著,挺起胸膛,只是大大的嗓門後是深深的不安,就像是受了驚的小動物,張牙舞爪地想要假裝強大。
安然說,“我來接你走。”
“接我?誰說我要跟你走了!!”
“哥,你在這裡太辛苦,也不安全,不如跟我回燭龍教。”
“你他爹的有病吧!”
“呵。。。可能吧。。。”安然苦笑一聲,然後擡起頭來,漸漸走近小二,“現在我已經是燭龍教聖子,我可以保護你了,沒有人能再分開我們。以後,你還是我哥哥,我還是你的小然,我們還像小時候一樣,好嗎?”
小二往後退,卻撞上身後兩人,沒有退路。
“你不是我弟弟!你根本就不是我們安家的人!!你就是個魔教妖孽!!你別過來,小心我揍你啊!”小二扯著脖子大聲叫著,口不擇言。
安然似乎早已習慣瞭如此尖銳的話,沒有停下腳步,面上甚至沒有什麼改變,只是輕聲說著,“是啊,我是魔教妖孽,我不是好人。。。”此時他已經到了小二面前,輕柔而小心翼翼地托起小二面頰,“所以,我想要的,都可以不擇手段的得到,對吧?”
小二掙開安然的手,卻發現自己被安然和另外兩名燭龍教徒圍在中間,無路可逃。他又急又怕,只得對著安然說,“你放過我吧,我求你了,您就當行行好,讓我一個人呆著成麼?以前是我不對,我不應該礙您和韓之相還有閔然的事兒,更不該害您,我卑鄙無恥,我不是東西。。。您就當被狗咬了一口,別再讓我礙著您眼了行不行?”
安然聽著小二接近於哀求的語調,心中針刺一樣的疼。
但他不想再猶豫。與其遺憾一生,不如把他關在身邊,就算他恨自己,以後,也只能恨自己一人。
當他伸出手來,抓住小二手腕的時候,卻猛然聽到空氣中傳來一聲細微的寒鳴,是氣流與銳器擦過時發出的聲響。
他立時向旁邊一避,便見一道黑影滑過夜空,鬼魅般悄無聲息。只聽定當兩聲,兵器相接,火花四濺間,小二身後的兩名燭龍教徒被什麼力量逼得後退兩步,其中一名右臂上還淌出血來。
一瞬間,黑衣人落在小二身前,消瘦的身形,醇厚的面容,手持一柄無華的長劍,高高束起的黑髮在晚風中輕輕搖曳。
閔忠護住身後的小二,靜靜看向眼前三人,長劍橫在胸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