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命運轉折
筠娘子瞧著十丈餘長的家窯依山下斜,如龍似蛇。坡頂的煙囪上一炷青煙升向廖遠天際。下人們都在合力鏟窯子外的雪,忙的熱火朝天。
宋福家的拿袖拭淚:“窯子裡都是些大老爺們和老婆子們,娘子來了這裡,可就生生的折辱了自身!商戶人家的娘子更把名聲看得重,哪個不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我聽說有的還裹小腳呢。娘子邁出這一步,傳將出去可就是商人女了。”
宋福怒斥:“你胡說些什麼?”
宋福家的淚是擦都擦不掉,“真不知道老爺是怎麼想的,怎麼能讓娘子做這種活?”
筠娘子拉住她的手,拍了拍:“嬤嬤真心向著我。商人女便是商人女,養的再金貴也改不了。”
宋福家的道:“如此一來程家太太更看不上娘子了!”
筠娘子眉梢有清淺憂傷。
嫁到程家纔是最好的出路?
宋福不以爲然:“當年太太裡外一把好手,適婚年華便已被媒婆踏破了門檻,若不是我家老爺是程老爺的好友,這等好事又豈會落在了我家老爺身上?我一個大老爺們實不該說這話,可是窯子裡不比閨閣,娘子長此以往,估摸著還有人拿娘子打趣,娘子可要受得住。”
筠娘子點頭:“福伯且放心罷。”
宋福道:“下人便是下人,這聲福伯我可當不起。”
筠娘子表示理解:“以後還要福管事多多照應,我既然自請而來,就沒顧著名聲。”
宋福讚許:“當名聲累及身家性命,這名聲不要也罷。”豪言過後又寬慰宋福家的,“你跟太太那麼多年,這點眼力都沒有?就算在窯子裡,有我在,難不成還要娘子做婆子活計不成?何況老爺既鬆了口,指不準把自個的手藝絕活都傳給娘子?你瞧這蛇目窯日日燒個不停,一窯數以千計的瓷器,但是我跟你說,就是這一窯子都不比那個饅頭山裡燒出一個值錢。”
筠娘子望向饅頭山,煙囪沒一絲煙氣。
那是宋老爺的“寶地”。
宋福一個訝異:“表少爺怎麼來了?”
程琦正站在饅頭山旁邊,遙遙相望。
名聲和名節到底不是一回事。
筠娘子拉住宋福家的手,淺笑盈盈:“嬤嬤在這裡燒火可辛苦?我還真是有些餓了,我們去廚房裡看看有什麼好吃的。”
宋福家的勉強笑道:“我去給娘子做些合胃口的。”
筠娘子詢問這時節的菜蔬,問的細緻,兩人很快到了廚房。
這時間還沒到做飯的點,廚房裡也沒人。筠娘子拿起一顆白菘剝將起來,然後放盆裡清洗,宋福家的看筠娘子細白的手指浸入冷水,心酸道:“我給娘子拉個細面切肉末下一碗,再炒兩個菜。娘子看可行?”
筠娘子笑道:“我一定吃的乾乾淨淨。”
筠娘子這樣寬解宋福家的:“嬤嬤你想,這麼多年來,除了逢年過節,除了父親在家時,平日我可吃過一頓飽飯?如今你被差到了家窯,白袖又不向著我,我又落個體弱多病的名聲,我還能活上幾年,嬤嬤你可想過?”
宋福家的看筠娘子一臉滿足的喝了一口麪湯,悔恨的一手甩上了自己的臉:“都是我混賬!怪我存了拋棄娘子的心思,這個江氏就是個吃人的,我怎麼能把娘子一人留在賊窩裡?”
筠娘子嘆息:“我知道嬤嬤是迫不得已。”
宋福家的道:“我……我……何嘗捨得娘子?江氏這兩年是連月例都不給我發了,合著咱們做下人的也不講究,家窯吃大鍋飯也用不著銀錢。可是我家秀恆和秀嬌是雙胞兄妹,都是個身體孱弱的,這兩年也是用藥養著,我就想著自己被趕到家窯裡還能拿一份月例。”
可憐天下父母心。
筠娘子卻心下明瞭。
宋祿雖說苛刻了些,也不至於連宋福家的兩個孩子病著還落井下石。此事定是宋祿家的從中作梗。
江氏爲了把宋福家的逼走,可真是費盡心機!
江氏也不可能爲這事要置宋福一家於死地,而宋福家的敢這樣做,擺明她是預料到了結果的。
既然宋福家的早有預料,又豈會在事發之時要撞牆一死?她真的捨得自己的兒女?
真真假假誰知道?若不是筠娘子擔了宋福家的罪名,若不是筠娘子一把抱住她,若不是筠娘子那句:“嬤嬤不要離開我”,宋福家的會在最後孤注一擲的幫她嗎?
筠娘子看著老淚縱橫的宋福家的,只覺喝下的湯都是酸苦。
畢竟不是自己的孩子!
宋福家的忽然看不明白筠娘子。
當初筠娘子被鎖在祠堂,整日神神鬼鬼把白袖嚇跑,她纔有了契機與筠娘子合謀。而筠娘子一言幾乎把她震到:“你去給張舉人家的送牀被褥,把孃親的那件衣裳夾在其中,只要跟她說天香是被下過藥的,就行了。”
張舉人家的得知天香不能生育,定是恨死江氏!
天香把張舉人迷的神志不清,張舉人家的留不得天香!
衣裳分明就是給天香的!
這是天香最後的機會!
事成之後,宋福家的不可置信。
首先:當初被送給張舉人之時,天香爲何後來被張舉人一家關在柴房裡差點送了命,卻咬緊牙關不說自個不孕?
其次:張舉人一家唯江氏命是從,就爲了這事跟江氏打太極,合情嗎?
主要是:沒有一個人知道天香被灌過藥,筠娘子怎麼知道?
筠娘子細緻的解釋起來:“說來話長,天香在程家呼風喚雨,舅母拿她無法,才用了換妾這招。這本身就很蹊蹺,天香是良家女出身,又得舅舅喜愛,沒道理說送就送。天香在我們家裡就算是再受寵也算是夾了部分尾巴起來。母親幾個月都忍下來了,爲著什麼?沒有一個打發天香最好的名頭,直到張舉人和趙嬤嬤的那一茬。母親這般忌憚,我當時就在猜想,天香是得父親的意的。那又爲何父親遲遲不給天香擡姨娘?父親離家幾個月前就該擡了。”
所有的不合理得出一個驚人的結論。
而這個結論宋老爺也是知情的。
“我當時就在想,天香是被灌了藥的。而這件事,母親必須瞞著。因爲舅舅是天香第一個主子。這事若是傳了出去可就是舅母善妒了。而天香也要瞞著,這事事關她以後做姨娘的體面。當天香被送給張舉人時,她沒有一點還手之力,她若撕破臉,母親直接以不能生子爲由把她趕出府,她縱有天大的美貌又能如何?偏偏張舉人家的百般凌/辱天香,天香爲求生存只得往張舉人這根高枝上攀。”
這便是機會。
“所以你讓我做的,不過是幫她們撕破臉罷了?”
“天香沒有退路。張舉人缺的不是美妾,而是一個能生養的。天香要麼借孃親的衣裳扳回一局,要麼的下場可想而知。”筠娘子見宋福家的臉色難看,輕笑道,“嬤嬤且好生想想,天香隨了張舉人是長久之道嗎?只不過是命來的快或者晚而已。”
宋福家的很不解:“張舉人一家爲這事得罪江氏,值得麼?”
“這便是天香的本事了。天香已經得寵到‘寵妾滅妻’的份上了,張舉人家的能不急麼?”
“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宋福家的無法茍同張舉人家的。
所以筠娘子要等。
等到張舉人家的忍無可忍,方能一擊必中。
筠娘子吐了下舌頭,眉眼有一絲狡黠:“按理說這話不該我說,我也不知我的見解可是對的,嬤嬤聽了可別笑話我。一個妻子陪自個的夫君千辛萬苦衣衫襤褸冰天雪地無處棲身卻依然心甘情願,圖著什麼?然求仁未必得仁。當真心要被另一個女子搶去時,妻子便會急了!”
筠娘子皺眉,目光有些空茫:“我就賭了一把,賭張舉人家的寧可得罪母親流落街頭也不願留著天香!何況她放了天香一碼,天香升了姨娘,兩人倒是同一戰線了!”
筠娘子將最後一口湯飲盡。
“合該我不在後宅了,楚河漢界都沒有我的立足之地,由著她們去下棋罷。”
宋福家的心驚膽戰,乾笑道:“娘子倒是通透!”
筠娘子眼裡一層溼意:“娘拿命換了我,我是無論如何也不能死的。是娘在保佑我。”
筠娘子莞爾一笑:“娘把嬤嬤送給了我,便是在保佑我。”
梨花帶雨,惹人憐惜。
宋福家的終於釋懷,筠娘子肯把自己的小算盤都告訴她,便是對她的信任了。
宋福家的不能釋懷的依然是:“娘子以後可如何是好?”
說到底還是嫁人這樁。
筠娘子正色道:“嬤嬤可記住了,以後莫再念叨表哥了,要是被人聽見又是腥風血雨了!我進了家窯,以後被人說將起來就是個拋頭露面的商人女……福伯那是安慰我,我都曉得。若娘當初真被提親的踏破門檻,舅舅捨得把娘嫁給父親嗎?”
當年程氏嫁的就是一個一窮二白的手藝人呀!
宋老爺的發家,靠的就是程氏當年的嫁妝!
宋福家的算是明白了。
難怪筠娘子提出進家窯,江氏是一個勁的慫恿宋老爺。
筠娘子替補了平哥兒的缺。這是一。
其二,這是苦命女才走的路,合該筠娘子命苦,江氏也放了心。
“娘子小小年紀就要爲自己打算。我……”
“其實是娘在爲我打算……”筠娘子淚眼盈盈,滿溢憧憬,“娘一直在看著我,我得上心,才能對得起娘。我想不明白的時候就一遍遍的想娘,娘就會告訴我該怎麼做。”
五年後。
筠娘子十三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