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晚宴,政和前殿。
今夜的京城不宵禁,鳳燈、水燈、琉璃燈、影燈百燈競相璀璨,燈燭熒煌的政和殿雖無坊市的種類多,勝在每盞燈都格外精緻,燈上的畫都是出自宮廷畫師之手,惟妙惟肖的引得翰林們爭相獻(xiàn)詩。
燈燭佳釀,瓷盤玉器,廊柱盤龍,金碧輝煌,此時的政和大殿恰似九天宮闕。崇慶帝愛才不束才,不拘一格,此時正是以範(fàn)參政跟程宰相爲(wèi)首的舊學(xué)新學(xué)打擂之時。堆砌辭藻的舊學(xué)那是洋洋灑灑,新學(xué)講究言而有物稍遜一籌,程宰相畢竟年邁,才思枯竭撫須不語。
新學(xué)氣短之時,程宰相瞄準(zhǔn)了一個勁喝酒的周司輔:“周內(nèi)司當(dāng)年鍼砭時弊倡新廢舊,周司輔跟隨周內(nèi)司多年,都說近墨者黑,周司輔不妨也詩作一首給大家瞧瞧!”
周司輔打了一個酒嗝,擡起下巴,眼睛瞇的迷離闌珊。沒了襆頭遮掩,高闊皎白的額頭被身後的燈燭照的微微泛紅,如霞彩籠月。
周司輔是個不折不扣的美男子。
周司輔又打了一個酒嗝,站了起身,卻是站不穩(wěn)。周司輔滿腦子都是帶筠娘子去護(hù)城河邊放水燈:“迢迢銀河,燈在水上,飄在天上。作詩有甚趣味,月圓人團(tuán)圓,本官要去放燈……放燈……”
“本宰相可沒見周司輔醉過,裝什麼裝!還是說周司輔肚子沒幾兩墨水,只能靠裝瘋賣傻嘍!”
百官鬨笑一片。
範(fàn)參政冷笑:“本官倒以爲(wèi)不盡然,周司輔一向自詡風(fēng)/流,風(fēng)/流之人哪能沒有才情?不過麼,昨個京城裡都傳遍了,不知諸位聽說了沒有,周司輔可是被一家小娘子當(dāng)衆(zhòng)踹了一腳呢,正中那個命……不對,這一腳就踹掉了周司輔的才情呀!”百官是憋笑都快憋不住了,“昨晚可是有不少大夫去了周家,據(jù)說昨個夜裡周司輔還連夜進(jìn)宮看太醫(yī)呢,依本官看呀,周司輔還是回去躺著治病要緊,萬一斷子絕孫了……”
周司輔胸腔激跳,雙眼一開,薰紅的眼睛裡一脈沉光,陰翳的掃了一下衆(zhòng)人,雙手一拳,就要砸上宴桌時又強(qiáng)忍收了回來。周司輔咬牙切齒:“奴才便是奴才,準(zhǔn)周內(nèi)司夫人教訓(xùn)一下,又有什麼!”
眼裡的恨意卻是噴出火來。
衆(zhòng)人暗爽:他們可是從太醫(yī)那頭得了消息,周司輔……暫時是甭想舉了!
且不說當(dāng)衆(zhòng)傷一個男人尊嚴(yán),萬一從此不舉……太醫(yī)可是說了,這玩藝能不能好,也要看心夠不夠?qū)捔?,周司輔越恨越怒越愁越急,那可是沒事都能整出事來著!
不過才戌時,周司輔便臉色不虞的先行一步了。周司輔在出宮路上,一個穿戲袍的女伎迎面走了過來,欠身道:“旻王殿下邀請周司輔去閔秀宮一敘?!?
閔秀宮是當(dāng)年的惠妃宮,旻王回京後多半都呆在裡面。女伎惦記著蕭九孃的交代,遣走旁邊的宮女,從袖中掏出一個錦包:“旻王殿下可是說了,有好禮送給周司輔呢,周司輔打開瞧瞧便知。”
周司輔醉的頭疼欲裂,女伎只得給他打開了錦包,裡面赫然是——周司輔猶記得,當(dāng)初筠娘子跪趴在楊武孃的身上給她量肩寬,中衣的斜襟領(lǐng)口半敞,他一眼看見裡面的紅色肚兜——正是手中的肚兜!
周司輔怒笑:“本官如今可是有心無力,消受不起,旻王殿下的好意,本官就不受了!”
女伎暗自琢磨,果真跟蕭九娘交代的一樣。女伎哄道:“周司輔若是報了仇,指不準(zhǔn),指不準(zhǔn)上天就開眼了呢!”
周司輔眼裡兇性大發(fā)!回想那一腳,是個男人都想把那個膽大妄爲(wèi)的女人按在身下解決了!
女伎揣摩周司輔的神情:“周司輔要報仇,可要趁早,亥時旻王殿下可就回宮嘍!我也不瞞周司輔,旻王殿下有心與宋家聯(lián)姻,九娘姐姐說,”女伎絞了絞手,“咱們都是旻王殿下的人,好不容易走了個吳十一娘,再來個宋筠娘,哪有我們姐妹們的立足之地了?哎,周司輔要是不敢,就當(dāng)我沒說,周家如今可是指著宋家呢,周司輔被踢了一腳都不敢還手,哪敢忤逆周內(nèi)司的意思?”言罷,捂嘴蔑笑出聲。
“旻王要跟宋家聯(lián)姻?”周司輔眼一挑,女伎被震的一個激靈。
女伎暗自琢磨,果真跟蕭九娘交代的一樣,點(diǎn)了點(diǎn)頭。周司輔就算沒膽子忤逆周內(nèi)司,他不上的話,宋筠娘便是旻王的了,那周內(nèi)司勞心勞力擡宋家青瓷,豈不都給了旻王做嫁衣?——周司輔那是不上也得上!
酒勁上頭的周司輔哪經(jīng)得住這樣的挑撥?恨道:“周內(nèi)司能擡一個宋家,就能擡十個八個的張家李家!本官眼下暈的很,你去把本官的馬車叫過來。”
女伎見一切順利,喜笑顏開的去了。
女伎一邊走一邊嘀咕:“還是九娘有法子!”旻王自去年經(jīng)過宋家的瓷鋪,便對宋筠娘念念不忘,宋筠娘三番兩次當(dāng)衆(zhòng)打旻王的臉,旻王更是勢在必得!旻王這次是鐵了心要把宋筠娘給辦了,九娘說的對,用楊武娘誘宋筠娘上鉤,這便是跟旻王約好的亥時。亥時之前把對宋筠娘恨之入骨的周司輔誘進(jìn)去,再去捉姦的話……呵,屆時只說周司輔是酒醉走錯門了,果真是一舉兩得的好法子!
戌時三刻,蕭九孃的三寸弓鞋踩出的嗒嗒聲,在安靜的皇宮格外突兀。沿著五步一盞日月燈的宮道,筠娘子每一步邁下去都是視死如歸的堅決,擡頭看硃紅門頂上才翻新的金匾:閔秀宮。
或許是惠妃死的太久,夜風(fēng)一起,日月燈的熒煌襯得夜色愈發(fā)深鬱,像野獸張開了大口。
蕭九娘看著筠娘子倨傲的下巴,伸手想捏,卻半路擱下,嗤笑道:“宋筠娘,你明知我是個男人,還敢跟我過來,果真是不怕死呢!看來這首詩的威力還真是大,我不過在宴上吟了一句‘楊柳碧秋色,晚風(fēng)送春香’,筠娘就乖乖跟我來了……”
蕭九娘從袖中掏出疊的方方正正的詩箋,朝筠娘子揚(yáng)了揚(yáng),“二十一年前,這裡生了一個妖物,是懷胎十月的惠妃親口說的,四十來個神鬼中人前來捉妖……呵,這裡不僅有妖氣,還有閔秀宮一干宮人的鬼魂,哎呦,我可要提醒筠娘,筠娘要是不幸看見了一個長舌婦人……那準(zhǔn)時惠妃娘娘了,據(jù)說惠妃娘娘被絞死的時候舌頭可是伸的老長呢!”
這跟京城傳聞的旻王身世相差甚遠(yuǎn)。筠娘子伸出手,無動於衷道:“現(xiàn)在你滿意了,把詩箋給我?!?
“要不是旻王交代,九娘還不知筠娘跟武娘有磨鏡之情呢。這首詩,不就是你跟武娘最好的見證?待會,皇后娘娘、週二少夫人、大皇妃二皇妃、孔大夫人、六公主,還有旻王,指不準(zhǔn)大殿下二殿下,甚至皇上,都會親自過來見證一番呢!這麼好的證據(jù),我怎能給你?”
蕭九娘愈發(fā)得意,倏然臉色一沉,咬牙:“宋筠娘!要不是你設(shè)計害旻王,要不是旻王機(jī)敏,拿楊驃騎來擋,旻王現(xiàn)在還能活著麼?楊家,楊家受此牽累,都是你,宋筠娘,一手造成的!楊武娘那是比九娘還像男人,旻王若不是爲(wèi)了立足京城,這樣的女人,送給他他都不稀罕呢!可是現(xiàn)在好了,楊家沒了氣候,你這個罪魁禍?zhǔn)?,就陪楊武娘一起去罷!”
筠娘子懶得理她,伸手推開了大門,拎起裙裾,踏過門檻。蕭九娘看著她的背影,神色莫測。
閔秀宮的前院已被修葺的整整齊齊,彩色卵石鋪路,兩旁灌木被灑了水不久,葉子翠綠欲滴。迎春花的黃?色花蕊在日月燈下煞是好看。筠娘子自是無心觀賞,只見眼前的主殿足有三層,灰彩輝映的外牆已斑駁。殿門緊閉,裡面燈火通明。
——武娘就在裡面!
淚眼朦朧中,這一刻的筠娘子不得不信,人是有靈魂的,她看見自己的靈魂身著七彩羽衣,提著裙子,踏著銀河,迢迢暗渡……她的身體輕輕飄飄,她曾經(jīng)仰望的星辰,此時都在她的腳下,她只需渡過這條河,心心念唸的人便會來接她。
她心心念唸的人正坐在綃羅帳前,那個人數(shù)年不開口,跟她同處一室之時通常都是正襟危坐,雙手還不自然的交疊著,她每每夜裡想起她那番模樣,據(jù)說大喜之日的新娘便是這般含羞帶怯……
她的新娘一身紅裝,身有七尺,寬肩窄腰,飛身之間英姿颯爽……她的新娘瘦臉尖下巴,隔著蓋頭眼睛都粲亮驚人,她不敢想掀了蓋頭該有多美……
不對,她的新娘纔不害羞呢,她的新娘一雙大腳頂天立地,文能通九章,武劈繡花蛇……她的新娘膽子可大著呢,一個閨中娘子便曉得親嘴了,她的新娘擒住她的雙脣,把她的脣含了又咬……她的新娘真是不體貼,沾藥的蓋頭都堵她嘴裡了,就是隔著兩層紗,她也能感覺到新娘的柔韌的舌頭……一定是藥裡有問題,她的嘴好麻,手跟腳都沒了知覺,腰軟的都撐不起背了,她只能倒下來任她作爲(wèi)……
她的新娘……她的新娘……
——她的靈魂踏著星辰而飛,疑惑的看著地上的那個小娘子爲(wèi)何又哭又笑,在鵝卵石上都能被絆倒,她該告訴小娘子,你頭上的髮簪掉了……
哎,真是個傻的,前面有三層階梯呢,你怎麼不看著點(diǎn)路?
絆倒了就算了,門前面有門檻呢……“哐當(dāng)”,被摔了個狗吃/屎……別過臉,真是不忍看了……
作者有話要說:本來準(zhǔn)備粗長君寫到兩人相會的~~~很累找不到感覺,只能留下章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