悶坐了一會兒,伊尹決定去找左相仲虺。
他知道仲虺是個老誠人,平時對自己也不錯,給他說說,自己出去躲一陣子,等商湯心情好點的時候,讓仲虺給說說情,自己再回來,畢竟還有兩個老婆和一個女兒呢。
他跑到仲虺的左相府,仲虺剛吃完午飯,伊尹把情況給仲虺說了,說要出去躲一陣,或者暫時找個別的地方發展發展,托仲虺照顧一下自己的兩個老婆和女兒。
仲虺聽了,嘆口氣,他一直認為伊尹是個有學識、有能力的人,多次在商湯面前保舉過,可商湯就象中了邪,就是不理睬,伊尹就一直這么強力忍垢,以卑賤的身份蹲在庖廚里做飯,真有點虧了他,所以聽說伊尹要出去混混,也沒反對,并答應一定照顧好女鳩、女方和孩子,讓伊尹放心。
伊尹不知道自己這次走吉兇如何,知道仲虺也會占卜,就懇請他給占卜一下,仲虺同意了。
三代時候的貴族都會占卜,因為貴族教育中有一項“數”,不僅僅是算術,其中主要的一項內容就是卜筮,因為卜筮要用到數,所以古人把卜筮也稱為“數”。
仲虺這里沒有龜殼,只有蓍草,就是用八卦來筮。
他拿出一大把修治好的干蓍草來,焚了香,毖志祝禱了,就開始揲蓍,就是數蓍草。
其實用蓍草筮卦一點都不比龜卜簡單,揲蓍程序很復雜,要經過“分二”、“掛一”、“揲四”、“歸奇”四營,四營為一“易”,也叫一“變”,然后要經過三變才能得到一爻,十八變才能得到一卦,所謂“四營而成易,十有八變而成卦”。
那時候算卦不是象《周易》那樣用陰陽爻,而是用數字卦,用到的數字有一、四、五、六、七、八、九這七個數字,揲蓍的時候還要運算,運算不一定準確,要是直接在竹簡或木牘上寫,如果錯了得刮削重寫,很費事。
古人想個辦法,就是揲蓍計數的時候,用跟木棍在地面上寫畫記錄,如果錯了抹掉重寫,很方便;早晚等六爻的數字完全確定無疑了,再謄寫在竹簡或木牘上,所以古人把所得的六個數字稱為“卦”,“卦”在清華簡《筮法》里寫作“刲”,就是在地上刻畫的意思。
仲虺就這么耐著性子折騰了老半天,最后揲蓍結束,地面上也畫出了六個數字卦,看看卦象,是得了個“大過”卦。
仲虺看著卦象判斷說:“不吉。”然后又給出了爻辭:“過其門,言諸君。比及三年,復返其根。”
什么意思呢?就是說伊尹算這一卦不吉利,你經過人家的門前,能給人家的君主說說話,可你在那里混不下去,三年之后,你還得回來——這條占辭,后來在《歸藏易》中被寫成了“大過”卦的爻辭:
“大過曰:昔者伊小臣卜逃唐(湯),而枚占于仲虺,仲虺占之曰:‘不吉。過其門,言諸君,比及三年,復反其根。’”
伊尹聽罷,尋思了一下,還是下定決心,逃走。
他又回到家,兩個老婆還在侯府里沒回來,不敢去找,想了想,拿過一塊木頭片,在上面畫了一個背著包袱行走的火柴小人,是要告訴兩個老婆,自己跑路了,還特意在小人的頭部畫上個眼睛,眼睛下面畫上幾個圓圈當淚珠,表示自己的出走屬于“淚奔”。
他都沒敢讓仆人幫忙,自己收拾了一個簡單的行囊,也沒多少東西,就是帶點吃喝、衣服,還有幾把生絲,那是女鳩、女方紡的。
古代把蠶吐出來的單股絲稱為“忽”,五忽紡成的細絲稱為“糸”(音密),用二糸紡成線稱為“絲”,也就是一絲等于十忽。把絲績成把,兩把擰在一起成束,俗語稱“束絲”,可以用來織造錦綺 繒帛綢緞等絲織品。
這種東西在上古三代之時屬于貴重物品,可以當貨幣用,路上可當盤纏,打個小包袱背著;特別把靈烏雅兒的羽毛拿出來看看,揣在懷里,他總覺得這羽毛能給他帶來好運。
然后告訴家仆,說自己要出門去辦點事,讓他們告訴兩個老婆,照顧好女兒,不用擔心云云,就急匆匆地出了家門。
他是內饔,是庖人,身份卑微,也沒有車馬,只能步行,一口氣跑出了北門。
跑了一陣,見后面沒人追來,稍稍放心,就盤算去哪里。
盤算了半天,最后還是決定,去夏邑漂漂,那里是首都,地方大,機會多啊,就是住地下室、吃泡面也總有出頭之日。何況夏后的御廚房里還有認識的人,庖正介對自己還不錯,說不定可以到那里去打打工,混口飯吃呢。
打定了主意,就沿著大路,全速向夏邑方向疾行。
話說商湯,懷著怒氣吃完了飯,出來想問問伊尹查到盜羮賊了沒,一問,說已經回家了。
商湯心里就生疑,讓人去找,終于回來稟報:伊小臣逃了,因為,那肉羹是他監守自盜,是他偷吃的,他就是盜羹賊!
商湯勃然大怒,下令管治安的司寇臣扈緝拿伊摯。臣扈就派北門側帶人追查,一定要抓到伊摯,要嚴懲。
女鳩、女方聽到消息,急忙跑回家里,早已經人去屋空。
看到伊尹留下的木頭片,姐妹二人抱頭痛哭,痛罵伊尹不僅是盜羹賊,還是個狠心賊,不念夫妻感情,不顧還在襁褓中的女兒,不辭而別,即使是“淚奔”也不能原諒!
哭了一陣,二人又想明白了:丈夫吃了君上的肉羹,罪責不輕,跑了至少可以保住性命,倒也不是壞事,就互相安慰了一番。
北門側帶著人在亳邑里面搜查尋找了三天,也沒找到伊尹;后來仲虺覺得伊尹也差不多跑遠了,才來告訴商湯,伊尹已經跑路了,但是去了哪里他不知道。
商湯一聽,心里一抖,其實他明白伊尹應該是個有本事的家伙,因為兩次派人去請他,他擺譜不來,留下的印象不好,想冷處理他一下,以后再找機會起用他,沒想到這廝竟然這時候跑了,萬一他要是被別的國家重用了,我可不麻煩?
商湯惡念頓生。
第二天上午,他帶著一只少牢(羊)來到宗廟里,向祖先獻祭、祈禱,之后,他拿塊木牘,用朱筆先在一面畫上個小人,在另一面畫上些奇怪的符號,大概表示伊尹的名字,豎在地上,淋上羊血。
商湯解散了頭發、打著赤腳,右手搖著鼗鼓(撥浪鼓),左手掐著訣,腳走著禹步,繞著木牘開始念咒,在咒語里加上伊尹摯的名字,用魅術來詛咒伊尹——商湯是想,伊尹這樣的人,即使是毀掉,也不能讓別人得到他。
商湯足足咒了兩刻(大約半小時),看看木牘上的小人,由朱紅色變成了黑色,才住了口。
***
卻說伊尹,出了亳邑,趕奔夏邑,他感到一身輕松,就象一只出了籠子的鳥一樣,自由自在,雖然還記掛著兩個漂亮老婆和女兒,可現在開弓沒了回頭箭,也沒什么辦法了。
他一直往東北方向趕路,曉行夜宿,走了三天,中間還遇到一輛單國運送糧食的馬車,跟著蹭了老大一段路,已經離亳邑很遠了。
第四天上午,他正一個人走在路上,路上什么人都沒有,路兩旁除了荒草蓁蓁的彌迤原野,就是荊棘葛藟叢生的林木。
走著走著,突然他的耳朵“嚶”地一聲,就象透了氣兒般地一聲鳴叫,頓時感覺到渾身無力。
開始還沒當回事兒,后來卻感到渾身無力,兩腳拌蒜,不大聽使喚,就象喝醉了酒一般。
伊尹心里奇怪:自己沒喝酒沒嗑藥,怎么剛好好的,突然暈了?難道發瘧子、打擺子了?得非典、染新冠了?他用手背試試自己的脖子,貌似也沒發燒。
他咬牙忍著,吃力地向前邁著步子,搖搖晃晃。可情況越來越嚴重,覺得渾身僵硬,手腳強直,后來感覺口舌都麻木了,想抬腳邁步都覺得要做不到。
他踉踉蹌蹌地蹭到路邊,終于站不住,噗通一下,仰面朝天歪倒在路邊,兩眼瞪著,能看見,能聽見,能呼吸,腦子也清醒,可就是一動不能動。
伊尹嚇壞了,上古時期可不比現在,那時候是“人民少而禽獸眾”,野外到處是毒蛇猛獸,虎、豹、狼、狗、狐、貍成群,自己就這么孤零零地一個人倒在這里,動不得分毫,萬一來只狼或野狗什么的,自己就完蛋了。
“呱——!呱——!”傳來了兩聲鳴叫,伊尹看到不遠處的一棵樹上,站著兩只烏鴉,叫了兩聲,飛走了。
不大一會兒,就聽見呱呱地一片鳴叫,從西邊鋪天蓋地,飛來了上百只烏鴉,在上空盤旋了一陣,呼呼啦啦都落下來,落在伊尹的四周,還有幾只落在他身上。
伊尹嚇得魂飛天外,完了!烏鴉把他當成了一具尸體,要來分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