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在我準備移居美國,息交絕游的前一天,臺灣的多年好友陳曉林兄趕來送行,素面相對,如平生歡。我便提及近來整理的短篇奇情與武俠小說,也全權委托曉林兄以‘袖珍系列’的形式,安排出版。事實上,港臺版權各自區分,這項授權并不影響香港方面的出版安排。
至于這個系列中收入我的短篇武俠作品,亦有緣由:不寫武俠小說久矣,忽然有香港出版社商情出版舊作,想了一想之后,對白是:‘長篇的不必出了,雖然寫的極多,但不值得再版。中篇的和短篇的,可以整理一下,大概淘汰三分之一,出三分之二,其中倒也不乏頗有可觀者。’寫小說,最早開始大量寫的是武俠小說,除了武俠小說之外,幾乎各種各樣的小說都寫過,覺得最難寫的是武俠小說,所以就舍難取易,專寫新類型的小說了。
天氣悶熱得一絲風也沒有,在小飯店中不斷扯動看風布的那個孩童,全身上下都被汗濕透了,汗水一條一條,自他的臉上淌下來,幾只金頭蒼蠅,繞著他在‘嗡嗡’地打著轉。 Www¤ TTkan¤ C○
飯店中的人并不多,在左首的一隅,有一個身形長大的壯漢,正在據案大嚼,那漢子身上的一件布褂,早已給汗水濕透了,緊貼在他的身上,現出他一身聲扎起伏的肌肉來,在他的面前,放滿了菜肴,只見他雙手齊出,運筷如飛,一面還抓起酒壺,大口吞著,時不時抓起酒壺,向口中灌著酒,滿頭大汗,忙得不可開交,看他那副吃相,像是他吃了這一餐之后,此生此世,再也沒有機會吃第二頓一樣,倒將其余幾個食客,看得呆了。
在另一角,一個漢子,正伏在桌上,‘呼呼’大睡,那么熱的天,難為他睡得著,那人是抱看一只老大的葫蘆,將臉貼在葫蘆上在沉睡的,自他身邊走過的人,都不禁要皺皺眉,因為自那人的身上,發出一股酒氣來,倒像是伏在那里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壇酒。
那壯漢風卷殘葉一般,剎那之間,將桌上的菜肴,吃了個干干凈凈,他將一大塊饅頭塞進了口中,還不曾吞了下去,便抹看嘴,嚷道:‘小二,看賬!’他口中含看一塊饅頭,叫起來也含糊不清,店小二一直在看看那壯漢,那店小二已有五十上下年紀,做了三十年堂倌,也不知看盡了多少食客,可是卻也未曾見過這等吃相的人,是以那壯漢一叫,他連忙走了過來。
那是大河以南,離河岸七八十里的一個小鎮,鎮名叫土山谷,整個小鎮,全在一個土崗子上,鎮上的街道,雖然全都鋪上了石板,但是在石板縫中,細小的黃土粒,還是不斷地冒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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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飯店的門口向外看去,只見田野上一片青綠,多少減少了一點數暑氣,但是那一條直通向大河渡口的官道,卻是黃土飛揚,像是在毒辣辣的日頭下,籠著一重黃色的煙霧一般。
那壯漢不等店小二走向前來,便摸出一塊碎銀,‘叭’地放在石桌上,拿起桌上的頭笠,起身就走,走得急了些,一腳踏下,恰好踏在一張長板凳上,‘喀嚓’一聲,將那張長板凳齊中踏斷,那壯漢一呆,這才使勁吞下了口中的饅頭,想要說話,店小二從來也未曾看到過那么心急的人,又看到那塊碎銀,足有六七錢,夠會賬有余,是以忙道:‘不要緊,達官有急事。只管趕路!’就在這時,只聽得一陣馬蹄聲,陡地傳到。
那一陣馬蹄聲,來得急驟無比,一直到了飯店之前,才停了下來,引得飯店中的人,全都向外看去,只見一匹駿馬奔到,馬上騎著兩個人。
那兩個人,一個是衣飾極其華麗的中年人,可是他身上的衣服雖然華麗,卻已破了好幾處,看來像是被什么兵刃尖端,刺破了的一樣,神情也著實狼狽。另一個,被那中年人抱在懷中的,卻只是一個小女孩。
那小女孩約莫六歲上下年紀,天氣熱,小女孩只不過圍著一件鮮紅色的肚兜,手腕上戴看一只玉鐲,一對滾圓的眼睛,骨碌碌地轉動著,想是她在日頭下曬得久了,是以滿臉通紅,益發顯得她粉妝玉琢,可愛之極。
那中年人一下馬,一手抱看小女孩,一手提著一柄劍,可是那柄劍,卻已齊中斷折,走進飯店來。
那壯漢本來已在大踏步向外跨去,但一見到那中年人和那小女孩,他便呆了一呆,目光注定在他們的身上,從那壯漢臉上的神情看來,可以看得出,他的心中,正有說不出來的好奇。
而事實上,那樣的一個中年人,抱看一個小女孩,也著實顯得突兀。
那中年人的神情,極其惶急,豆大的汗珠,順著他的額頭,向下直淌,他一步踏進店堂,四面一看,看到了伏在葫蘆上沉睡的那人,神情像是寬了一寬,大聲叫道:‘譚大俠!’那中年人一叫,飯店中各人,又不禁一呆,他們絕未想到,伏在葫蘆上睡覺的那個醉鬼,會是一個‘大俠’,眾人之中,神情最驚異的,自然便是那壯漢,他也不急著向外走去了,拖過了一張長凳,便坐了下來。
獨有那醉漢,像是未曾聽到那一下叫喚一樣,依然一動也不動,中年人大踏步向那醉漢走了過去,放下了手中的小女孩,雙膝一跪,竟然撲地跪倒,跪在那醉漢的面前!
這一來,眾人更是呆住了,因為那中年人雖然神情惶急,但是看來,依然氣宇軒昂,他騎來的那匹駿馬,還在飯店門外,揚起鐵蹄,分明是一匹一等一的好馬,那也證明這中年人是一個極有身份的人,而那醉漢,即是一身布衣,毫不起眼,那中年人卻突然向他下跪!
那中年人一跪下,便道:‘譚大俠,我一路前來,就在找譚大俠,天幸叫我找到了你,譚大俠,這件事,你不管也得管了!’那中年人說著,醉漢仍然恍若未聞,中年人話一說完,突然揚起斷劍,向自己的咽喉便刺!
自那中年人出現之后,所發生的一切事,都可以說來得突兀之極,可是不論別人怎么想,卻再也想不到,那中年人竟會忽然之間,揚劍自剌!
當那中年人以手中的斷劍,向他自己的咽喉刺出之際,只聽得那壯漢,陡地一聲大喝,道:‘不可!’那中年人陡地一呆,斷劍的劍鋒,離他的咽喉,已只不過半寸許,他停了手,轉過頭便向那壯漢,望了一眼,凄然笑道:‘朋友,多謝你一番好意,但如果我不死,譚大俠也不肯應我所請!’那壯漢一張口,剛想說話,可是醉漢卻在這時,‘哈哈’一笑,一躍而起,一把抓起了那只葫蘆,道:‘你就算死了,我也不來管你閑事!’他一面說看,轉過身向外便走,那中年人急叫道:‘譚大俠,你念在這孩子--’他一句話未曾講完,那壯漢卻已滿面怒容,翻手一掌,拍在桌子上,店小二還來不及將桌子上的杯碗菜盞收去,給他一拍,碗兒碟兒,一齊向上,跳了起來,臺上碗碟,盡皆碎裂,只聽得那壯漢,扯直了喉嚨罵道:‘你那醉鬼,人家有事求求你,看得起你,何以你不理不睬,他奶奶的,光棍眼中,不揉沙子,你顧大爺眼中,最瞧不得這等人!’醉漢本來已經快要走出飯店了,一聽得那壯漢忽然之間破口大罵,他站定身子,轉過身來,揉了揉眼,向壯漢望了一眼,笑道:‘閣下自稱顧大爺,想來定是江湖上赫赫有名,人稱義無反顧,顧不全顧朋友了?’壯漢一挺胸道:‘正是我。’
醉漢‘呵呵’笑著,向仍然跪在地上的中年人道:‘你這蠢豬,放著最愛管閑事,打不平的義無反顧顧大爺在,不去求他,卻來找我這醉而不俠的家伙,卻會有什么結果?’顧不全一聽得‘醉而不俠’四字,也是一呆,需知‘醉而不俠’四字,除非是一個全然不會武功,從來也未曾在江湖上走動的人,不然,可以說一定知道醉而不俠譚盡的大名的。江湖上愛喝酒的好漢多,越喝意氣越豪,以好酒著名的人,大都是豪俠中人,唯獨這個譚盡,卻是好酒如命,但絕沒有豪俠之舉,偏偏他又嗜酒如命,是以武林中人,便贈了他一個‘醉而不俠’的稱號,他也不以為杵,反倒津津樂道。
這時,那中年人一見譚盡要走,早已聲嘶聲叫道:‘譚大俠莫走,求你子萬出手相助!’那中年人一面聲嘶力竭地叫著,一面汗如雨下,已起身向外,撲了過去,可是顧不全卻也大踏步向前走出,一伸手,抓住了那中年人的手臂道:‘朋友,你有什么為難事,只管對我說,別去找這種空有一身武功,只顧灌迷魂湯的人!’那中年人被顧不全抓住了手臂,一時之間,掙扎不脫,心中大急,叫道:‘顧朋友,求求你放開我,我的事,你管不了!’那顧不全外號人稱‘義無反顧’,實是一個最喜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人,他的性子又急,每每不分青紅皂白,一見人家有難,便要拔刀相助,也不去細究為難的是什么人,有好幾次,竟幫了幾伙匪人的大忙,本來,肯助人是好事,可是提起他來,人人都不禁皺眉頭,他本來的名字也不叫顧不全,可是他常對人家說,雖然義無反顧,但是天下的不平事太多,顧又顧不全,他說得次數多了,顧不全三字,反倒成了他的名字。
這時,顧不全右手抓住了那中年人的手臂,左手拍著自己的胸口,拍得發出‘砰砰’的聲響來,倒像是他在拍著一塊石板一樣,可見他的一身橫練的功力,也已到了極高的境界,他道:‘有什么事是我顧大爺管不了的,你且說來給咱聽!’那中年人轉過頭去,看到醉而不俠譚盡,已經走出了飯店門外,他只急道:‘譚大俠留步!’他一面叫著,一面手中的斷劍,倏地揚起,‘刷’地一劍,便刺向顧不全的面門,顧不全在突然之間,覺出眼前晶光閃耀,對方的兵刃,已經攻到,勢子勁疾,心中也不免大吃了一驚,急忙松開了拉住那中年人手臂的手,向后陡地退出了一步。
他又退得急了些,‘嘩啦’一聲,撞在桌子上,又將一張桌子撞坍,而他才一松手,那中年人也立時收劍,不再進攻,反身向外,便奔了出去。
其時,飯店之中,因為那一連串的意外,也已亂了起來,那和中年人一起來的小女娃,想是受了驚嚇,又哇哇大哭了起來,更是亂上加亂,顧不全一頓足怒道:‘他奶奶的,我愿幫你,你偏不要,像你這樣的人,真是世間少見,快--’他講到這里,陡地住了口,而且,飯店中,也陡地靜了下來,只有那小女娃,遠在不斷地哭著,因為在那剎間,在飯店外發生的事,令得每一個人都呆住了,變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在飯店外,只見那中年人大踏步追了出去,醉而不俠譚盡,仍然自顧自向前走著,中年人追到了譚盡的背后,撕心裂肺,慘叫了一聲,道:‘譚大俠,萬望你看在女娃子的份上,別袖手不顧!’他一個‘顧’字才出口,手一揚,毒辣辣的日頭之下,只見精光一閃,他手中的那柄斷劍,‘撲’地一聲,已刺進了他自己的咽喉之中,接著,鮮血迸濺,他身子砰地一聲,仰天跌倒!
他的尸身,倒在被陽光曬得發白的石板街道上,令得自他咽喉處,汨汨流出來的鮮血,看來更是殷紅恐怖,他手足抽搐了一下,便已死去!
這一下變化,怎能不令得客店中人,人人為之發呆?
而醉而不俠譚盡的舉動,卻更令人駕愕,只見他回頭看了一眼,全然無動于衷,‘嘿’地一聲,道:‘真的死了!’顧不全在飯店中,一見那中年人自戕斃命,已是全身血脈沸騰,再聽得譚盡講得如此輕描淡寫,他實在忍無可忍,怒發如狂,一聲狂吼,叫道:‘他媽的,姓譚的畜牲,你別走!’隨著那一聲狂吼,他整個人,已自飯店中,撲到了街上,身形‘呼’地一聲,在那中年人的尸首之上掠過,身在半空,已然拔刀出鞘,‘颼’地一刀,已向醉而不俠譚盡,當頭砍下!
那一刀去勢極猛,看來像是顧不全一刀不能將譚盡齊中削成兩半,便不能泄他心頭之恨一樣!
譚盡在那剎間,也怪叫了一聲,罵道:‘顧不全,你是個癲子?’他一面說,一面揚起手中的葫蘆來,便向顧不全的單刀,迎了上去,電光石火之間,只聽得‘錚’地一響,顧不全的一刀,正砍在那葫蘆上,那葫蘆竟是鐵鑄的,一刀砍了下去,顧不全的單刀,被震得向上,疾揚了起來,他龐大的身軀,也騰騰騰向后連退了三步!
譚盡瞪目怒叱道:‘我操你祖奶奶,你可是像瘋狗,見人就咬?這家伙自己活夠了,可關我什么事?’顧不全在退出了三步之后,拿樁站定,瞪大了眼,反倒一句話也講不出來了,本來,他也知道醉而不俠譚盡的武功極高,可是卻未曾料到,竟高到這等地步!旁的不說,他手中那只大葫蘆,若是鐵鑄的,怕不有七八十斤重,看他提在手中,那種毫不在乎的神氣,單是這份神力已足以叫人咋舌了!
譚盡臭罵了顧不全一頓,顧不全才算是緩過了氣來,若是他從此不管閑事,那么他也不叫‘義無反顧’了,他立時又大踏步向前走去,道:‘你還是別走,這位朋友,雖然不是你下手殺死的,但是你若答應了他的所求,他何以會自己抹了脖子?’譚盡怒道:‘與你這種癩狗,也講不明白,我問你,你可知道那死的是什么人?’顧不全一忙道:‘我怎知道?’
譚盡又破口大罵:‘你奶奶的熊,你不知他是什么人,卻來起什么哄?’顧不全仍然不肯放過,也不理會譚盡一開口就罵,道:‘那么你說,他是什么人?’譚盡道:‘我才不和你這樣的癩狗多說話,你將他的衣服翻開來看看,就明白了,他奶奶的,約好了和人喝酒,卻被你這癩狗,掃了酒興!’他說著,轉過身,大踏步向前走去。
顧不全當街站著,向前追出一步,又退了回來,看他的樣子,像是不知道是該去追譚盡好,還是該先去弄明白那死者的身份好。
而譚盡的身法極快,轉眼之間,便已走出了鎮口,只見他人過處,黃土揚了起來,連他的人也看不清楚,黃塵滾滾,轉眼間便走遠了,顧不全明知追不上,而且,追上了也不是譚盡的敵手,只得恨恨地一跺腳,轉過身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