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盡一直趕著車,等到天黑時分,才進了一個鎮(zhèn)甸,譚盡將馬車停在一家大客店門口,金不嫌向后一揮手,顧不全己押著玉郎君,跳了下來。
金不嫌也下了車,在車門上叩了叩,道:‘雪總管,請在這里過夜。’車門‘呀’地一聲,推了開來,雪娘已穿好了外衣,抱著白棗兒走了出來,白棗兒卻已睡著了,金不嫌看到白棗兒氣息均勻,面色紅潤,便放了心,心知真已制住了玉郎君,雪娘必然不敢造次。
譚盡也自車座上跳下,一行人,堪稱奇形怪狀之極,走進了客店,掌柜的迎了上來,只好陪著笑,也不知道向誰招呼的好。
金不嫌大搖大擺向前走去,喝道:‘快準(zhǔn)備兩間上房,打掃干凈,準(zhǔn)備吃的來!’掌柢的忙道:‘客官,上房已滿了!’
金不嫌一翻手,自袖中取出了老大的一只金元寶來,‘叭’地一聲,拍在柜上,道:‘將他們趕走!’掌柜的一看到那錠金子,連眼都定了,連聲道:‘行得!行得!’一面說,一面已轉(zhuǎn)身吩咐著店小二,一時之間,只聽得上房中罵聲大起,譚盡向前走去,道,‘多包涵些,天香宮總管在此!’住在上房中的幾個人,本來也是武林中人,一聽得伙計要趕他們走,連兵刃都亮出來了,可是譚盡一出現(xiàn),一道出了天香宮的名字來,那幾個人,齊皆傻了般,其中一個,還認(rèn)識譚盡的,忙拱手道:‘原來是譚大俠,我們理應(yīng)相讓,請,請!’譚盡笑道:‘他奶奶的,我是醉而不俠,人人皆知,卻是什么譚大俠了,承讓,承讓!’一時之間,兩間上房,已騰了出來,雪娘抱著白棗兒,自進了一間上房,白棗兒也揉著眼睛醒了,金不嫌等四人,來到了另一間,譚盡大聲吩咐取酒菜來,店小二那敢怠慢,粉面玉郎君抗聲道:‘現(xiàn)在還怕我走了不成,總可以將我放開來了!’譚盡道:‘多有得罪,若是你想走,莫怪我們得罪!’譚盡一面說,一面向顧不全揮了揮手,顧不全一縮手,還刀入鞘,松了手,玉郎君吁了一口氣,在一張?zhí)珟熞紊希讼聛恚溃骸媸瞧媸拢銈內(nèi)耍箷榱艘粋€小女娃,置生死于不顧。’金不嫌也坐了下來,他傷得很重,一坐下來,便自真氣運轉(zhuǎn),療起傷來,但這時他忍不住道:‘與你說,你也不明白,連我們自己,有時想起來也難以相信!’店小二隔不久,便好酒好肉,搬了過來,粉面玉郎君也笑了起來,四人風(fēng)卷殘云,吃了個飽,譚盡連喝了三四杯好酒,才抹了抹嘴,正當(dāng)他們吃飽時,只聽得房門‘呀’地一聲,推了開來,四人一起抬頭著去,只見雪娘拖著白棗兒,笑吟吟地站在門口,粉面玉郎君一著,立時向前撲了出去,可是他才撲出了半步,譚盡一伸手,便已抓住了他的手背,不讓他向前去。
顧不全和金不嫌兩人,嚇得面色變青,一起站了起來,顧不全叫道:‘小白臉,叫她走!’雪娘笑道:‘別怕,白棗兒要來見你們,你們何必怕成那樣子?’顧不全拔出了尖刀來,刀尖對準(zhǔn)了粉面玉郎君的咽喉,他心中實在驚駭,手在發(fā)著抖,玉郎君仰著頭,道:‘他媽的,你手兒發(fā)什么抖?’雪娘仍站在門口,只不過松開了手,白棗兒叫著,奔了過來,抱住了顧不全的大腿,叫道:‘顧叔叔!’顧不全心中一樂,彎下身去,去摸白棗兒的頭頂,卻不料就在此際,雪娘纖手一揚,一股精虹,電射而出,‘錚’地一聲響,射在顧不全的刀上。
雪娘的出手實在太快,根本看不出她發(fā)出了什么暗器!但是,就在那一擊間,顧不全只覺得胸口發(fā)熱,手一松,那柄單刀,‘呼’地一聲,已然飛向半空,釘在梁上,顧不全大驚,反手摟住了白棗兒,向后便退,譚盡一聲怪叫,五指如鉤,便向粉面玉郎君當(dāng)胸抓下。
他還想在那一剎間,制住了粉面玉郎君,免得雪娘再下手,可是雪娘出手,實在太快,他手才提起,一陣香風(fēng)過處,雪娘已然掠向前來,手一揚,‘拍’地一聲,輕輕一掌,拍在譚盡的手背之上。
她那一掌,十分輕柔,看來就像是她美麗的纖手,輕輕在譚盡的手背上,撫摸了一下一樣,但是,譚盡吃諛巧材羌洌像是被毒蛇咬了一口一樣,尖聲叫了起來!
就在他被雪娘一掌拍中之際,在他的手背之上,傳來了一陣極度的麻癢之感,那種麻癢的感覺,其實一點也不痛苦,反倒十分舒適,但是當(dāng)譚盡一想到自己中了雪娘的一下‘紫氣摩云掌’之際,他實在是沒有法子,不禁尖聲大叫,跳了起來。
譚盡一跳了起來,便疾向后退了出去,他退得急了一些,‘砰’地一聲響,撞在桌子上,譚盡雖然中了一掌,但是他一身功力尤在,而此際他心中又驚又急,全身真氣激蕩,洶涌澎湃,力道何等之強,一撞之下,將那張桌子,撞得粉碎,木片四下飛濺,有一塊木板,斜剌里疾飛了過來,‘叭’地一聲響,正撞在沖向前來,想自背后制住粉面玉郎君的金不嫌的胸口,金不嫌本來就已身受重傷,這時,當(dāng)胸又被那塊蘊有大力的木片,撞擊了一下,與再中了一掌何異?只聽得他‘哇’地一聲,一口鮮血,直噴了出來,人也向后,仰天跌翻了出去!
從顧不全伸手抱住白棗兒,雪娘突然出手,以一枚暗器打脫了顧不全手中的兵刃起,到這時,金不嫌吐血,譚盡尖叫,可以說只不過是電光火石間的事,粉面玉郎君只不過向前跨出了兩步而已!
正由于變故發(fā)生得實在太快,抱住了白棗兒的顧不全,陡地一呆,而就在他一呆之際,雪娘在拍了譚盡一掌之后,早已縮回手來,伸指一彈,青蔥也似的織指,彈在顧不全的臂彎之上。
顧不全只覺得臂彎一麻,不由自主,松開了手來,他是抱著白棗兒的,一松手,白棗兒自然向下跌了下來,發(fā)出了一擊驚呼,但是隨即雪娘衣袖一拂,已將白棗兒卷了起來,又抱在懷中,白棗兒‘咯咯’地笑著,道:‘雪娘,真有趣,真好玩!’在客店房中,幾個高手,那樣的生死搏斗,在任何成年人的眼中著來,都會冷汗直淋,緊張得屏住了氣息的,可是在白棗兒的幼小的心靈著來,她卻全然不知道那幾個大人是在干什么,只覺得有人忽然將她抱過來,又忽然將她接過去,實是有趣之極!白棗兒那樣說,雪娘也跟著笑道:‘真是有趣得很,好玩得很!’顧不全在手臂一麻,被雪娘又將白棗兒接了過去之際,還想立時撲向前去,再拼了命不要,硬將白棗兒自雪娘的懷中,奪了過來的。
可是,就在他一提腿,想要向前邁出一步之際,他臂彎處的那陣麻木之感,正在迅速擴大,突然之間,全身皆麻,顧不全這一驚,實是非同小可,身子向前一傾,‘咕咚’一聲,栽倒在地。
他身形又高又大,猝然之間,手舞足蹈,栽倒在地上,白棗兒哪知就其,又鼓著小掌,大聲笑了起來,而這時,粉面玉郎君也已到了雪娘的身邊,喘著氣,道,‘行了,我們快走吧!’他拉住了雪娘的藕臂,可是仍不免向嘻大了嘴,笑得兩眼成一道縫的白棗兒,忍不住道:‘哈,這小女娃兒,倒真是有趣!’雪娘微笑著,她看來仍是那樣美麗,媚人,誰也想不到這樣啊娜多姿的一個少婦,竟會在一眨眼之間,對付了武林之中,三大高手。
雪娘笑著,略揚了揚頭,道:‘譚大俠,你中了我一掌,還有半個月可活,你就趁這半個月,多喝點美酒,醉上十來天,也不枉了一生!’醉而不俠譚盡,這時身子正僵立著,在不住地發(fā)著抖,他中了一掌‘紫氣摩云掌’,在現(xiàn)時而言,根本不痛不癢,毫無感覺,但是任何人,一想及自己在半個月之后,便會受盡痛苦而死,怎能不站著發(fā)呆,‘紫氣摩云掌’被稱為‘天下第一毒掌’,倒不是它毒性最強,而是它在擊中了對方之后,要在半個月之后,毒才發(fā)作,以前,有不少中掌之人,未到半個月,便受不住刺激,而如瘋似狂,自戕而死!
雪娘又發(fā)出了一下銀鈴也似的笑聲,望著顧不全,道:‘大個子,這次,你真是義無反顧了,我剛才那一指,已彈斷了你足少陽經(jīng),你顧不全,自此又可以多了一個外號,叫做顧拐子啦!’顧不全只覺得左腿之上,隱隱作痛,不禁滿頭大汗!
雪娘發(fā)出的笑聲,輕盈動聽,真像是出谷黃鶯一樣,可是這時,在金不嫌,顧不全和譚盡三人的耳中聽來,這種美妙動聽的笑聲,實在比鬼哭神號更可怕,雪娘一面笑,一面身子向后,退了開去,粉面玉郎君和她一起退出,轉(zhuǎn)眼之間,那種笑聲,越來越遠(yuǎn),終于聽不到了!
直到雪娘的笑聲早已聽不到了之后,好久,好久,客店房中的三個人,還是一聲不出,一動也不動。
三人之中,最早有了動作的是顧不全,他一手按在地上,撐起了身子來,可是他一條左腿,軟得像是棉花一樣,一點力道也沒有,才一站起,立時身子向左一側(cè),又跌倒在地。
他又撐著身,站了起來,用右腳向前跳出了幾步,來到二門前,用力一扯,將門扯了下來,一掌劈下,在門上劈出了一塊五尺來長的木板來,支著木板,一拐一蹺,向外便走。
顧不全一聲不出,便向外走去,金不嫌立時叫道:‘顧不全,你到何處去?’顧不全身形一凝,他并沒有轉(zhuǎn)過身來,是以也著不清他臉上的神情如何,但是顧不全寬厚的背脊,卻在不斷地抽搐,可見他的心中,實是痛苦之極!
金不嫌喘著氣,又問道:‘你到哪里去?’
顧不全的聲音,嘶啞得像是破鑼一樣,難聽之極,他說的話,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齒縫中,直迸了出來的道:‘找一個地方去死,哪里去!’金不嫌掙扎著站了起來,他口角不斷有鮮血流出,這時一站起,漏出的鮮血又多了些,他道:‘要死,哪里不好死!可是我們還死不得。’顧不全背脊,扭動得更厲害,金不嫌又道:‘我們是為了白棗兒,才落到如今這一田地的,反正拼著一死,為什么不再想想辦法?’金不嫌的話才一出口,顧不全突然仰天大笑了起來,他雖然是在笑著,但是發(fā)出來的聲音,卻分明是號哭之音,而且,兩行熱淚,自他的雙眼之中,疾涌了出來!
金不嫌的話,顧不全不是未曾想到過,但是,他們?nèi)齻€人,一點也未曾受傷,尚且落到了這等田地,如今一個身受內(nèi)傷,一個等于斷了一條腿,一個簡直就是等死了,還有什么辦法可想?顧不全的心中實在是難過到了極點,才會那樣哭笑不分的。
金不嫌和譚盡兩人,面上的肌肉,也不斷地抽搐著,金不嫌緩緩轉(zhuǎn)過頭,向譚盡望去。
他向譚盡望了片刻,一掀衣襟,在腰帶下,解下了一柄金晃晃的鑰匙來,那鑰匙來,那鑰匙之上,還鑲滿了寶石,他苦笑了一聲,道:‘譚大哥,這個給你!’譚盡面如死灰,口唇頭動著,好一會,才說出了四個字來,道:‘這是什么?’金不嫌道:‘這是我莊上的總鑰匙,你持著它到我莊上去,總管一見,就知道你是我差來的,我莊中金山銀山,煩你替我散了,莊中地窖中的美酒,隨你怎么喝,也夠你喝上半個月了!’譚盡的手發(fā)著抖,慢慢地伸了出來,金不嫌替他作了那樣的安排,他在臨死之前的半個月,可以說小會再有什么大的痛苦了,他本就嗜酒如命,如今可以在爛醉如泥中死去,倒也是一件賞心樂事。
他的手已伸了出去,手指已快碰到那柄金鑰匙了,可是,突然之間,他卻縮回了手來,厲聲道:‘誰說我要喝醉了來等死?’譚盡中了一掌,半個月之后必然死去,但是現(xiàn)在,卻是絲毛無損,那一聲大喝,真氣充沛,直如半空之中,響起了一個霹靂一樣,金不嫌內(nèi)傷極重,又恰好在他的面前,被他一聲大喝,震得身子一晃,跌倒在地。
譚盡看到金不嫌跌倒,才呆了一呆,道:‘你傷得如此之重,還是回莊上去養(yǎng)傷吧,將顧大個子帶了回去,他斷了一條腿,也得讓他享享福,由我一個人,拼了早死幾天,也得盡盡力!’顧不全霍地轉(zhuǎn)過身來,厲聲道:‘誰說我要享福?要去,大家一起去!’顧不全仍是滿面淚痕,那樣狗熊也似的一個大個子,滿臉淚痕,實在十分滑稽,可是看到顧不全的雙眼之中,像是要冒出火來一樣,卻也決計不會有人,笑得出來。
譚盡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曳過一張椅子,坐了下來,胸脯起伏,過了一會,他的聲音,已平靜得多,徐徐地道:‘我們不必瞎吵鬧,總得慢慢來商量辦法,白棗兒已在雪娘的手中,是不是立時會有危險?’顧不全瞪著眼,搭不上腔,這類要動腦筋的事,他素來出不了主意,金不嫌站了起來,靠著墻道:‘照我著,她只要和小白臉在一起,便不會下手,她總不想小白臉著到她濘厲兇惡,連那么可愛的小女孩,也下得了毒手!白棗兒暫時可以無事。’譚盡道:‘好,那我們還可以趕到天香宮!’譚盡說了這一句話,房間中立時又靜了下來。
譚盡的話是什么意思,金不嫌和顧不全兩人,心中全是明白的,他們?nèi)讼融s到天香宮去,或者有機會弄明白,白棗兒是什么身份,為什么天香宮的總管要追她回去,為什么龍門幫的人要保護她。
可是,連譚盡在內(nèi),三個人沒有一個再出聲,那是因為天香宮究竟在什么地方,他們?nèi)齻€人絕不知道,而且可以說,武林中也無人知曉!
既然不知道天香宮在什么地方,那么,他們又怎能趕到天香宮去?
三個人悶住了不出聲,過了好一會,顧不全才啞著聲嚷叫道:‘還是早點死了的好,免得記掛著白棗兒,心中難過!’譚盡嘆了一聲,道:‘現(xiàn)在只有一個希望,希望雪娘貪戀小白臉,一路上走得慢,我們還有機會跟得上!’顧不全一聽,立時道:‘那我們還等什么?’他一面說,一面便疾轉(zhuǎn)過身去,他轉(zhuǎn)身轉(zhuǎn)得急了些,一時之間,忘記自己的左腿,已然廢了,身子一個站不穩(wěn),‘叭’地一聲,又跌在地上,譚盡身形一挺,竄前一步,將顧不全扶了起來道:‘好,我們這就走,先去替顧大個子找一副拐杖來!’顧不全道:‘找什么拐杖,弄兩根門栓就可以了!’譚盡點著頭,扶著顧不全,便向外走去,金不嫌跟在后面,當(dāng)雪娘和他們動手之際,客店中的人,早已被驚動了,可是卻人人躲了起來,沒有人敢走近來,及至譚盡大叫,顧不全怪笑,更嚇得客店中人一聲也不敢出,直到這時,看到他們?nèi)齻€人走了出來,掌柜,才勉強帶著笑,點著頭,但是他們?nèi)耍硪膊焕恚毕蜷T外走去,來到了門口,顧不全一伸手,將客店大門的門栓,拉了下來,當(dāng)他拐杖柱著,便出了客店。
外面,街道上,月寒如冰,那輛馬車,早已不見了,譚盡回過頭來,道:‘馬車向哪里去了?’掌柜的忙道:‘向東,向東!’
譚盡立時灑開大步,向東走去,三個人走出了不多遠(yuǎn),金不嫌拍開了一家車行的門,買了一輛車,挑了四匹好馬套上,扶著顧不全上了車,他和譚盡坐在車座上,譚盡揮下鞭,馬車向前疾馳而去!若說天下有比他們?nèi)耍H坏娜耍菍嵲谑菦]有可能的了,他們明知對方的武功,遠(yuǎn)在自己之上,又根本不知道天香宮在什么地方,但是他們還是趕著車向前馳著,一直向前馳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