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15美麗世界的孤兒
一點光亮漸漸靠近,背景是尖銳卻極有規(guī)律的轟鳴,幸福伸出手去,空氣是冰涼的。她昨晚夢見下雨了,傾盆大雨,她打著那把綠色的花傘,雨像斷了的珠子似的從鑲著淺淡花邊的傘沿上墜落,真的是墜落,大滴的,怦怦地砸在地面上。她慌亂的拿它遮雨,遮住了左面,右胳膊卻濕了一大塊;遮住了右面,左胳膊又濕了一大塊。她不知道該怎么辦,心里氣急,想把傘摔在地上淋個落湯雞似的,也比這么捉襟見肘的遮擋更體面,更痛快??墒撬岵坏?,那把花傘那么漂亮,綠色的圓點,透明的底色,還有鑲著花邊的邊沿,一切都是她想要的那個樣子,她真的是舍不得…….
可是最后臉也被淋濕了,還有粘稠的,讓人作嘔的氣味——是牲畜的氣味!幸福一驚,呼的坐起來,一條狗利落的從床上跳到地板上。周念生單手支著下巴,睜著大眼看著她。她已經(jīng)背好了書包,深藍的肩帶壓在她瘦小的肩膀上,整個人顯得更楚楚可憐了。精致的五官,簡直是天使的模樣。可是她身邊的人都知道,天使除了看蠟筆小新外,唯一的愛好就是關(guān)門放狗欺負人。
周念生勾勾手指,那條叫‘麻溜的’的狗乖乖地躺在她腳邊,然后“汪汪”的朝著幸福狂叫幾聲,周念生拿腳輕輕地撥弄一下它的腦袋,它嗚嗚了兩下,又聽話的躺下了,肚皮朝上,完全一副狗腿的模樣。
幸福摸著尤在隱隱作痛的額頭,試著和她商量“念生,你自己去好不好,我頭真的很痛………”說完她慘兮兮的扶著額頭。
“可是這是我最后一次過兒童節(jié)了?!彼膭幼鞑蛔?,依舊拿一雙澄靜的大眼睛盯著她。
“你都上初二了,早不是兒童了,再說你不是從不認為自己是兒童嗎?”幸福好笑的看著她。有一次,劉墨來找幸福,兩人悄悄的說一些話,說到一些讓人臉紅的話題時,幸福不自覺地壓低了聲音,又鬼祟的看了一眼正在看蠟筆小新的念生,小姑娘端莊地坐在那兒,對兩人的談話根本就不感興趣。劉墨輕笑“忘了這里還有個純潔的少年兒童了!”結(jié)果周念生‘切’了一聲說“別以為我不懂,不就是男人和女人的那點破事兒嗎?”
這下可把幸福嚇壞了。念生才多大???竟能說出這種話來!劉墨指著周念生說“你們倆是一個媽生的嗎?”
幸福無奈的一笑“可我們不是一個爸生的?!边@倒也是,幸福和周念生完全不是一個類型的人。幸福曾經(jīng)試圖在她身上尋找自己年少時的影子,最后卻發(fā)現(xiàn),念生從頭到腳沒有一處是和她一樣的。
念生漂亮,傲氣,嘴巴很壞,輕易不吃虧,腦袋聰明,又很有藝術(shù)天分。在學(xué)校里從不闖禍,也是老師喜歡,同學(xué)爭相巴結(jié)的對象,她很有自知之明,做事極有分寸,除了惡劣的捉弄親密的人之外,很少有什么事做得過分。
反觀她自己,則顯得一無是處。二十六歲的普通單身女人,在一家培訓(xùn)機構(gòu)做文員,起早貪黑,只為掙那一個月兩三千塊錢的生活費。平時幾乎沒有任何的娛樂活動,周六周日的時候偶爾去赴一場沒什么意思的約會。所見的人奇形怪狀,可是唯一的共同點就是聽說她還帶著一個十來歲的妹妹時,不約而同的沉默。有一次一個三十幾歲的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家拍著她的肩膀說“你這樣的條件真的讓我很難接受,實在是抱歉?!毙腋]p笑,腦袋里想象自己狗腿的跪在那個英年早禿的企業(yè)家腳邊,一邊匍匐一邊說“求求您仔細看一下,我并不是那么一無是處的。結(jié)婚以后,您想在外面怎么玩就怎么玩,我決不干涉您,您想怎么玩我就怎么玩我,我絕對沒有意見,只是求求您給我和念生一個家!”然后是她自己抱著他的腿大哭,再然后那個人一腳踢開她,說“滾!給我滾得遠遠的!越遠越好!我不想再看到你!”
想到這里,她忽然笑了,沒有任何預(yù)兆的笑了。她的嘴角微微上揚,笑得眼淚都快要流出來了。那個人又拍了一下她的肩膀“趙小姐?趙小姐?”他叫他“你沒事吧?”幸福揮一揮手“沒事,真的!”那個人捏虛著站起來說“或許我說話不好聽,但我說的也沒什么錯吧……..”
幸福什么都聽不見,眼前是一望無際的傾盆大雨。她跟在一輛黑色的轎車后面,傘掉在身后也不去管。那輛車開的極慢,最后終于在拐角的地方停下來。一個欣長的身影從車上下來,他穿著黑色的襯衫,胳膊上還系著黑色的袖章,手里舉著一把黑色的傘,他站在離她一步之遙的地方,冷冷的撇過頭去說“你走,我不想見你!”他的聲音很沙啞低沉,夾在嘩嘩的雨聲中根本就聽不清楚。說完這句話,他轉(zhuǎn)身就走,她的腳一軟,倒在地上,干脆抓著他還來不及抽走的腳踝。
“商海雨,求求你,別走,求求你………”那是誰的聲音,可憐的讓人想哭。可是他輕輕一甩就擺脫了她的糾纏,用更大的聲音吼她“滾!給我滾得遠遠的,越遠越好!我不想再看到你!”他從地上嗖的一下把她提起,她就像是一條濕透了的破舊床單,無力的掛在他的身上,可是就連這種接觸都讓他厭惡,他努力的推開她,那把黑色的傘呼的一聲被風(fēng)吹得老遠,然后又被落下的雨狠狠地砸在地上。
她怵這肩膀重重地抽搐,雨水夾著淚水落了滿滿的一臉。最后他轉(zhuǎn)過身去,指著十幾米開外在路燈下站著的那個人說“別跟著了,你知道不可能的?!边@一次他的聲音很溫柔很慈悲,不知道是在可憐誰,可是她的心卻真真正正的被抽走了,她倒在地上哇哇的大哭,從商媽媽死后她一聲都沒有哭過,現(xiàn)在卻在這哭得驚天動地。那輛黑色的轎車終于走遠,討厭的汽油味,汽車屁股上濃重的尾氣,車輪壓在地上淺淺的轍子…….什么都沒有留下,一場大雨把它們沖洗的干干凈凈,連一點念想都沒留給她。
“周念生,你也不想我累得英年早逝吧?”尤沉寂往事中的幸福無精打采地試著和她講道理。
念生干脆把頭放到桌子上,語氣哀怨“幸福,你一點都不疼我…..”
幸福最怕她這么說,念生剛從福利院來到這個家的時候,表情很兇,和別人說話的時候都是咬牙切齒的。那時候幸福剛剛畢業(yè),工作尚沒有著落,在市里租了一出房子,每月交五百塊的房租,眼看錢包一天天的癟了下去,心里焦急的很,晚上踩著搖搖欲墜的樓梯一步一步地往上挪。夜很黑,樓梯也是黑的,她很怕一不小心,一腳踩空,墜入萬劫不復(fù)的地獄。終于爬上閣樓,一開門,迎接她的還是無邊無際的黑暗。地上是念生發(fā)脾氣時亂扔的雜物,而她自己則躲在窗戶底下小聲抽泣………
幸福摸著手腕上被念生咬過的殘留的齒痕,心里是微微的酸澀。她和念生都是沒有父母的孩子,是這個美麗世界的孤兒;諾大的一個城市,除了這一處破舊的小閣樓,沒有一個地方可以安身。她們只有彼此了,念生是她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她恨不得掏出自己的心給她,只求她能安心一些,快樂一些,所以她最怕她說‘幸福,你一點都不疼我’。
幸福認命地從床上爬起來,桌上是念生自制的簡單的早餐。她洗刷完之后坐下享受。一個煎蛋剛剛吞下去,就聽到驚天動地似的敲門聲。幸福很怕那扇破舊的木門被垂上個窟窿,便急急忙忙的去開門。
劉墨站在門外,斜挎著她的電腦包,腳下豎著一個箱子。幸福詫異,不知道她肥胖的身子是怎樣拖著那個巨大的箱子擠上來的。她探下頭去看,還好,樓梯還在!
劉墨自顧自的走進去,肥胖的身體隨便往床上一扔,先是小聲地流淚,后來看幸福和念生都不理她,干脆哇哇得大哭起來。
那條叫‘麻溜的’的狗圍著她轉(zhuǎn)了幾圈,最后嗚嗚的躺在她腳邊。這條狗是馬六四送給劉墨的生日禮物。第一次分手的時候被劉墨隨手丟給了幸福,沒想到卻入了念生的眼。“麻溜的”今年三歲了,劉墨和馬六四也已經(jīng)談了五年的戀愛。兩人現(xiàn)下正在過甜蜜的同居生活,偶爾吵架,必是劉墨拎著行李跑來幸福的小閣樓住上幾天。幸福早已見怪不怪。
高中的時候,老師們形容那些知名高校時慣用一個詞——‘一類’,像幸福和劉墨畢業(yè)的大學(xué)充其量只能算個‘二類’院校。劉墨覺得拿‘二類’這個詞來形容自己再恰當不過。她說,你看,家境不好不壞,長相不上不下,從小到大成績不前不后,戀愛了,男朋友差強人意有時候還不倫不類。幸福一想,還真是那么回事兒。除了高中算是拔尖兒的學(xué)校之外,從小她們就徘徊在上層之外,上的是二類的大學(xué),自己本身也不出彩,找份一般的工作,然后再找個一般的男人嫁了,從此人生再沒什么想頭,永永遠遠的于一類這個詞絕了緣。
劉墨直嚷,這樣的人生還有什么勁?是沒勁,誰不想出人頭地?站的低的人才會想方設(shè)法的往高處飛。只是被作弄,嘲笑,蔑視,欺騙,命運翻手為云覆手為雨,即便是最最倔強不甘的人最后也不得不聽天由命。所以幸福勸她,一切還是順其自然的好,不爭不搶,不嗔不怒,無喜無悲……
“無量善佛……”劉墨打斷她“我是沒得選,您可不同,還有個蕭……”后面的話被幸福用武力消音,只消輕輕的在她腰上戳一戳,劉墨就會像電動公雞一樣擺出千百種的姿勢,可是現(xiàn)在這招顯然不管用了。連周念生都忍不住過來戳她的‘***’可是她依舊自顧自的哭,看那陣勢不把幸福的小閣樓淹了是誓不罷休了。
念生懨懨地起身喝了一杯水,然后學(xué)劉墨的樣子把自己扔在幸福那張岌岌可危的木板床上。幸福過來拍她的屁股“周念生,你不會今天又不去上學(xué)了吧?”
周念生把頭往劉墨的胸前鉆了鉆,一副“你說對了,怎么著吧”的樣子。
幸福無奈。
還有什么辦法?念生太有主見,從小就是一副小人精的樣子。幸福大事不見得有多明白,小事更是能多糊涂就多糊涂,她的內(nèi)衣是要深色還是淺色,半罩杯還是全罩杯都得聽念生的,人家自己的事她就更沒資格作主了。她不喜歡做決定,任何問題都希望有人先自己一步把道路選好了,你說她淡薄也好懦弱也罷,總之她平平安安地過了這么多年,并不覺得自己的思想有什么大問題。
劉墨把念生的頭掰向一側(cè),皺著眉頭說“周念生,你還沒斷奶呢是吧?”幸福急得過去拍她的肚子“你守著念生瞎說什么呢!”
劉墨還抽著鼻子,又往下擠了擠念生,最后終于全個兒的躺在了床上,這才重重的舒了一口氣。她見幸福還不主動問她發(fā)生了什么事,又故意幽幽地嘆了口氣。幸福收拾好了飯桌這才坐在剛才念生坐的地方看著床上一大一小的兩個祖宗。
“又吵架了???”沒辦法,如果再不問,劉墨會說她天性冷淡的。天性冷淡死不了人,可是再不給劉墨一個說話的機會,她會活活憋死???,好朋友就是這樣,不僅要顧好朋友的里子,面子也是要給足了的。
“哼!臭馬六四!竟敢背著我去相親?!”她呼的一下坐起來,“你說他還要不要臉,他媽介紹的小妹妹就那么好嗎?他不要臉,他媽也不要臉…….嗚嗚……明知道我們倆都住一起了.......嗚嗚......”劉墨雖然哭著,嘴里可一點都不饒人。
“???”幸福除了發(fā)聲感慨外,還真不知說什么好了。劉墨和馬六四的母親向來處的不怎么樣,背地里常?!涎?,老妖婆’的叫。馬六四的母親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燈,一口一個‘小妖精’,也不知是誰先開的火,總之這兩人見面就跟斗雞似的,且有越掐越嚴重的趨勢。畢竟姜還是老的辣,沒想到馬六四的母親竟會出這樣的狠招,而且馬六四還屁顛兒的去看了,這得有多嚴重??!
“沒出息!”周念生枕著劉墨的大胖胳膊,不屑地說。
“對,真沒出息!他還去看了他?!”
“不是說他……”念生說話也有拖長調(diào)的習(xí)慣,不過她通常是在不耐煩的時候才會這么做。
“你說我?你說我?”劉墨徹底被氣瘋了“我哪錯了?”
“一點儀態(tài)都沒有,還好意思說!”念生撇撇嘴,一臉的無所謂。劉墨想了想,還這是咧!撒潑,打滾兒,她什么沒做過,就是忘了還有儀態(tài)這碼子事。你想一個男人看盡了你所有的丑態(tài),你還讓他拿什么去尊重你?可是她當時只覺得怒火沖天了,哪還有那份心思去注意自己的儀表?
她也疑惑“我不是沒想過裝的高貴優(yōu)雅決然一點,可是一生氣全忘記了!”
“人最悲憤的時候,那里還會想到要用什么姿態(tài)去面對別人…”幸福好笑地說“他會來找你的,先在這住著吧!”
她起身,把念生的折疊床搬過來,三人平躺在一起。又是一個大晴天兒,就這樣安靜地躺在這里,旁邊呆著你在這世上所有的至親,哪怕是被毒日曬著,也未嘗不是一件幸福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