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憶從來沒有見過像蘇岱川這樣…特別的老年人。
瘦了,也老了。
他的頭髮已經(jīng)徹底變白,因爲(wèi)這兩年身體不好,大部分時間都是依賴輪椅,生活非常謹(jǐn)慎小心。
明明應(yīng)該是人上人稱王者做英雄的人,可他看佳憶的眼神,卻讓她覺得莫名地…有一種荒涼的意味。
佳憶被自己這個念頭嚇了一跳,對著老爺子點頭禮貌地打招呼:“蘇爺爺好?!?
蘇岱川點頭微笑,臉上是少見的和藹親和:“小白可是爲(wèi)了要見你鬧了好多天,現(xiàn)在這樣遇見,你可真是跑不掉了。”
佳憶的臉頰微微發(fā)熱,抿脣笑了笑沒有說話。
非常奇怪地,她對著面前這些人一點防備之心都生不出來,跟著他們的腳步上去遊輪。
輪船上,晚風(fēng)恰好。
陳飛明歡喜而殷勤地,指揮著船上的傭人給佳憶倒茶,拿點心。
蘇浩初則是從最開始到現(xiàn)在,一直都沒有將佳憶的手放開。
他的小手軟軟的用力的發(fā)燙的,蘇岱川和陳飛明的眼神則是感慨而激動的。
面對著他們這樣明顯的親暱歡喜,佳憶心頭莫名地慌了,猶豫半晌上前一步直接開口:“蘇爺爺,不好意思,我要回家了?!?
說完不管不顧就要走,小白當(dāng)即就大聲地哭起來,他用雙手雙腳緊緊纏著佳憶:“媽媽,媽媽你不要走!”
而蘇岱川卻是非常努力地想要從輪椅上站起來,最後還是因爲(wèi)體力不足,險些直接摔到地毯上去。
陳飛明在餐廳那邊,佳憶急忙上前將蘇岱川扶住。
老人的臉上出了不少虛汗,有些力不從心地對著佳憶笑了笑:“人老了,就是沒什麼用…”
佳憶皺眉,心頭的難過和憐憫,還有其他許多的莫名複雜的情緒。
從下午到現(xiàn)在,佳憶被迫接受和經(jīng)歷了許多,她根本就沒辦法適應(yīng)和理解的事情。
現(xiàn)在蘇爺爺這樣的表現(xiàn),讓佳憶心裡的慌亂不安越發(fā)明顯。
“孩子…”
蘇岱川沉沉地嘆了一口氣,蒼老有些變形的手搭在佳憶的手背上。
他從輪椅旁邊拿出一個牛皮紙文件袋出來,放在膝蓋上,眼中的洶涌迷霧是佳憶沒辦法看明白的存在。
小白一直在哭,佳憶便低頭將他抱了起來,用手指頭去給他擦眼淚。
“孩子…在看這份文件之前,我想先跟你講個故事?!?
蘇岱川自己扳動輪椅,速度非常緩慢地朝著海面那邊走廊過去,聲音悵然飄散在風(fēng)裡:“經(jīng)常有人背地裡罵我是老糊塗,老不死的,我最開始不覺得,可是後來漸漸就相信了…”
這個故事非常漫長,涉及了許許多多的人。
蘇岱川很少說這麼長時間的話,幾乎將他這一生的過錯和失敗,所有的傷口疤痕,流著血的猙獰的,都敞開了放在佳憶的面前。
從醫(yī)院抱回蘇錦雲(yún)開始,到後來蘇景天婚禮上,蘇錦雲(yún)認(rèn)識了林旭巖。
蘇沛白出生,蘇錦雲(yún)私奔,蘇景天夫婦雙雙墜崖。
直至後來蘇錦雲(yún)歸來自殺,然後佳憶又聽到了那個名字…季菡。
季菡,季菡,季菡。
季菡跟蘇沛白結(jié)婚,季菡和季家的淵源,甚至還有最後,林旭巖因爲(wèi)季菡在鏡頭面前跳樓的事情。
蘇岱川用非常簡練的語言,將這一切錯綜複雜的故事講完。
時間已經(jīng)是深夜三點過,小白在佳憶的懷裡靜靜睡著了。
她的手臂和臉頰都是一片麻木,艱難地動了動,有一顆滾燙的水珠滴到她的手背上。
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不知道什麼時候流了滿臉的眼淚。
陳飛明看著佳憶這個樣子又是疼惜又是不捨,他給育兒阿姨使了一個顏色,然後育兒阿姨便上前來將小白抱進房間去睡覺。
華麗的遊輪客艙裡,只有佳憶和兩位老人。
她愣了許久才找回說話的本能,開口緩慢而沙啞地問:“蘇爺爺,您跟我說這些?是什麼意思?!?
蘇岱川沒有回頭,在暗夜裡死寂大海的背景下,他似乎又蒼老了好幾歲。
佳憶覺得自己真的是出車禍將腦子撞傻了,她混混沌沌,花了很長的時間纔將剛纔聽到的事情梳理組織起來。
那些一個個名字,雖然她都沒有聽過,但卻不由自主地在腦子裡,一遍一遍地勾勒出他們的形象。
悲壯的,糾纏的,曲折的。
可是這個漫長複雜故事中,最讓她心疼的,居然是佳憶之前一直排斥著的人…季菡。
明明她跟蘇沛白的愛情驚天動地,但是內(nèi)裡卻還隱瞞掩蓋了一個血淋淋的故事。
蘇沛白的父母是因爲(wèi)季菡的母親墜下山崖,如果有一天真相大白,那兩個人會走向什麼樣的境地…
佳憶想都不敢想這個可能,一想,大腦和心口都疼,不能呼吸不能思考。
她非常難受,非?;艁y。
口乾舌燥幾近昏厥的時候,像是發(fā)神經(jīng)一樣從包裡拿出藥丸瓶來,胡亂地倒了幾顆就這樣生吞下去。
這個藥丸很苦,是佳憶這輩子吃過最苦的藥。
因爲(wèi)她沒有喝水,那些白色的小小藥片便粘在她的口腔舌尖和喉嚨,那樣的苦澀難受直接傳染到全身,她覺得自己的頭疼和心口疼好多了。
陳飛明一直站在她的身旁,將她吃藥這樣的行爲(wèi)盡收眼底。
皺了皺眉眼中若有所思,卻也是沒有說什麼。
“咳咳,咳咳咳?!?
蘇岱川突然撕心裂肺地咳嗽起來。
佳憶和陳飛明幾乎是同時到達他的身邊,佳憶淚水未乾的臉上滿是擔(dān)心和焦急:“蘇爺爺,您還好吧!”
“咳咳。”
蘇岱川咳嗽不斷,用手邊的方巾在嘴邊輕輕一抹,努力地扯出個笑容來回答佳憶的話:“我沒事,孩子。”
陳飛明快速後退給他倒來一杯溫水,蘇岱川喝下之後纔算是喘過一口氣來,這纔將膝蓋上的牛皮資料袋遞給佳憶。
佳憶一愣,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不敢去接。
“咳咳?!?
蘇岱川又咳了兩聲,轉(zhuǎn)過輪椅來面對著大廳,他的語氣和表情都非常平靜:“孩子,我知道最近這些事給你帶來許多困擾,我那個犟得像頭牛的孫子更是…”
一提到蘇沛白,老人的臉上顯出些既寵溺無奈,又微微自豪的表情:“他一定說了不少難聽的話…”
佳憶垂下眼睛,蘇沛白對她豈止是難聽的話,他根本是將她的臉皮自尊和心臟都捏成了粉碎。
“但是孩子你可能不知道,當(dāng)初在山崖那一晚上之後,他是遭遇了怎樣的經(jīng)歷…他多想去死啊,可是他連死都不敢…”
蘇岱川的話點到爲(wèi)止,他搖頭笑了一下轉(zhuǎn)開話題:“我完全沒有強迫你選擇的意思,你有你自己的想法和權(quán)利,我只是將事實都告訴你,至於你…”
那文件袋又遞到佳憶的面前來。
伴隨著蘇岱川的無力又憐愛的聲音:“這裡面是你和小白的DNA比對,是之前我安排飛明取你的頭髮做的?!?
她和小白的DNA比對?
晚上的時候許文怡纔跟佳憶說,或許她真的是季菡。
現(xiàn)在又有人直接將自己拿去做親子鑑定?
這個世界是怎麼了,這些人一個個要將她原本的認(rèn)知和記憶顛覆,張牙舞爪地對著自己說:“你不是你,你應(yīng)該是另外一個人!”
這句話徹底將佳憶的龜殼敲碎,她咬著脣後退一步:“你們這…”
不知道應(yīng)該怎麼譴責(zé)和抵抗,佳憶渾身顫抖著,眼中又有水光冒出來。
蘇岱川嘆氣:“你看看吧,我並沒有拆開,選擇和決定權(quán)都在你手中?!?
選擇和決定權(quán)!
讓她瞭解季菡那曲折糾纏好不容易的人生,瞭解季菡的過去,那些過去的季菡知道的和不知道的都告訴她,然後再將決定權(quán)交回給她自己。
是要做季菡,還是要做吳佳憶。
佳憶被老人的句話完全震住。
她的手指抖抖抖,觸碰到了那個牛皮紙信封卻是不敢去接。
老人滿是厚繭的手一鬆,然後那份文件袋便掉到了地上去。
蘇岱川再深深地看了佳憶一眼,陳飛明便緩緩地推著他的輪椅離開了。
深夜的海風(fēng)很大,身後的陽臺玻璃門並沒有關(guān)上。
風(fēng)吹進佳憶瘦削的後背,那寬鬆的衣服鼓起來,明亮的燈光下微微透明,像是一戳就要破的泡沫。
她靜靜地在原地站了許久。
腦子裡像是想了許多的事情,又像是什麼都沒有想一樣。
又是一陣海風(fēng)吹來,不知道是將身後的什麼擺設(shè)吹到地上去,在厚實的地毯上發(fā)出實沉的咚的一聲。
佳憶重重地一震,然後一把將那文件袋撿起來,拼了命地往前跑。
跑下輪船,跑出碼頭和沙灘。
一股作氣地又跑回火車站去。
時間太晚了,這邊也沒有開出去的火車,佳憶便抱著揹包在休息室裡待了一夜。
那個牛皮紙袋明明沒多少重量,可是裝進揹包之後佳憶覺得自己連拿起來看一眼的力氣都沒有。
好吧,其實她也覺得自己是挺沒用的。
她就是阿Q又自私,哪怕只有萬分之一她是季菡的機會,她都不願意看。
自己的肩膀這麼無力,怎麼可能去揹負她那樣沉重複雜的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