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有人沒有忽略。
大路上,一個年輕的旅者微微抬起頭,目光中映出那細如發絲,暗淡一閃的線條。直到其完全消失在遠方那座巨城的城頭上,才輕輕搖了搖頭,嘆一口氣。
年輕人騎著一匹很溫馴的牡馬,帶著一點兒少年人單薄的身體撐起了件寬大的斗篷,只是兜帽中露出的半長發絲是少見的灰白顏色,配上那厚重落滿了塵灰的旅行斗篷,便讓他帶著一種與年齡完全格格不入的暮氣,如果不是那露出了斗篷的一張臉上皮膚光滑蒼白,兩只不大的黑褐色的眼睛也還很有神采,說不定會被人當成了七老八十的老旅者了。
“喂,又有什么好嘆氣的嗎?”
疑問的聲音從一旁響起,不過其中屬于女子的清脆卻可以打消一點兒這突兀的無禮性,少年人慢慢轉過頭,看了看身側的一行四騎。
四個人全都身穿甲胄,騎著的馬匹每一匹幾乎都比青年的坐騎高了一尺有余,顯然在血統方面頗為純正,而其上加掛的盾牌,騎槍以及馬具,也同樣完備精良,甚至還帶著精金的黑沉色澤,如果不是他們身上并沒有什么特別的標示,說是帝國的金瑾花騎士都是可以的。只不過帝國的金瑾花騎士通常只接受各郡省公爵,以及帝國皇帝的直接調遣,沒有特殊的軍事要務不得擅離,而且也沒有可能僅僅只是四人結伴。所以比較精確的猜測,應該是某個地方貴族的私兵。
但私兵的騎士大多注重享受,出行時必然帶上大批仆役,也同樣很少見這樣僅有幾個騎士出行的。
沒等到青年人開口,那個女子的聲音已經接連而至:“嘆一聲氣,就會讓幸運女神悄悄溜遠離你一點兒。越是嘆氣。就越不幸!噯,你發什么愣?不是吧?這可是有名的寓言,你難道沒有聽說過?”
連串的問題里幾乎沒有給人回答的間隙。像只樹上歡叫的快活布谷,一點兒聽不出來她跟對方其實是萍水相逢。只是恰好同路走了十幾哩而已——白頭發的年輕人無聲的翹了翹嘴角,干脆用緩慢的搖頭來作為回應。于是疑問者也干脆甩給他一聲不悅的輕哼,狠狠回過頭去,仿佛當作自己根本沒有開口說話。
灰發的年輕人笑了笑。
他卻并沒有就此移開目光,而是在對方的身上又停了下——發出問題的女子是一位少女,有張不錯的臉蛋,眉弓高挺,鼻梁纖細。美中不足的是顴骨也同樣有些高,眼角微吊,讓她的面容總帶著咄咄迫人的氣息。
所以年輕人的目光沒有在那張臉上停留,而是落在她的胸腹……當然,這目光也沒有多少無禮的可能性,因為少女的身體是被包裹在一副戎裝中的——裝備齊全的全覆式甲胄,雖然不是號稱‘工匠之奇跡’的精致全身鎧,但是卻也有著高聳嚴密的全胸殼甲,肩甲和鏈甲衫,將人的身體曲線完全武裝得一絲不露。
只是看不到曲線。并不意味著就完全沒有觀賞的價值——
實際上年輕人在看的,本來就是這件鎧甲。
與普通的甲殼相比,這件鎧甲有著無數漂亮的折線從那高聳的胸殼上向外散發。讓這鎧甲不甚明亮,卻帶著一種凜冽的氣息,更加接近于一種武器。“木蘭飛彈加鉆頭嗎?當時還真沒想到會有這么一種效果。有時間倒是可以讓艾蓮娜試試?”他用無人知曉的語言,如此輕聲的說。
“你說什么?”女騎士立刻又將臉轉了回來,那造型流暢的頭盔似乎一點兒也沒有阻礙她的聽力。
“這鎧甲很好看。”
“好看?”女騎士輕聲嗤笑:“這可是那座大?法師的城市里制作的!沒有魔法的魔法甲!算了,你這種人,也就只知道好看而已!”
“尊敬的塔希提男爵小姐,說起來,您的這副鎧甲。花了多少帝國金幣?”
年輕人開口前,另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騎士已經搶過話——顯然是不滿于那個白頭佬‘好色’的眼神。以及一路上女騎士總是想要和這家伙搭話的‘幸運’。所以他說話時眼神如刀,在那灰發年輕人身上刮來刮去。
“你不是早就已經問過了嗎?怎么又問?”
女騎士皺眉。卻聽見那個灰發的年輕人輕笑:“自然是說給我聽的,提醒我如果連一副鎧甲的身價都沒有,就別想在這里胡亂對這位美麗的男爵小姐打什么過分的主意了。”
“小朋友倒是心胸寬大。”
四騎士中最為年長的一位哈哈大笑。
這個老騎士有一副有些花白的短髯,幾道細微的疤痕隱藏在臉上深刻的皺紋里,只是肌肉剛硬,毫不顯老,一雙眼睛更是精光炯炯:“有沒有興趣成為騎士?雖然看起來有點晚了,不過也不是沒有辦法可想。”
年輕人微微側目。
男孩在7到9歲去正規騎士家族做侍童,在14歲轉成侍從,最終才有機會在19歲時,得到當地領主的考察提拔成為騎士——這是這個世界所謂正規騎士必須要走的道路。看似平凡,卻遍布荊棘,要知道所謂侍童,侍從,實際上也和奴仆相差無幾。不但經常挨打受累,吃糙糧睡馬棚,而且訓練中的木質武器也照樣可以奪走人命。大多愿意招收侍從的騎士本身也是粗野之輩,談不上教導經驗,更無耐心和憐憫,侍從在訓練之中傷殘死亡都是家常便飯,最終大多不過是當個私兵,真正成為正規騎士的,十不存一。
然而對于平民們而言,這是最快也是唯一的,晉升為貴族的道路。
“這位閣下,您是培訓者?”他問道。
所謂培訓者只是約定俗成,不正規的稱呼,不過實際上也沒有正規的稱呼——顧名思義,就是培養騎士的人。
只有大貴族的子嗣有資格免除侍從年限,但也僅限于侯爵以上的高層。就連伯爵厚底啊也僅僅只是免去作為侍童的五七年。不過這一皇帝鐵律早在時間的流逝中淡漠銹蝕,千年之后的今天,大部分貴族。即使男爵也可以隨意給自己的兒子弄上個騎士銜,在二十郎當歲的貴族后裔們之中。‘老子當了十多年騎士!’甚至已經算不上吹噓。
于是不知何時開始,有人就編出了隨口的調子,叫做騎士多如狗,侍從滿街走。
帝國長久的和平,也讓這多如狗遍地走的騎士們,生存方式和重心完全改變——大貴族子弟的騎士頭銜是必備的身份,但小地方的騎士們卻要養活自己以及必備坐騎的兩張口才行,以命換命得到封賞的機會。也僅限于可以進入中央山脈的那幾年。惜命的更沒有那個機會,但又不可能用握慣了劍的手去拿鋤頭……所以除了偶爾接受些剿滅怪物之類的活計,騎士們也就只能教導一些侍童侍從,貴族子弟的騎術和劍術,換取一筆小錢,或者一個穩定的職位來養家糊口。
這份家教的工作當然也并非那么容易,平民的孩子收不來多少學費,貴族的少爺們往往都不是學習的材料,教導手法上更不可能如普通的侍從那樣隨心所欲,通常來說從事這工作的。大多都是能力名望都頗高的老騎士,才能鎮住那些驕橫的小鬼頭。
眼前這一位,如果真憑實力的話。大約也就是騎在高等騎士門檻上的普通人,不過名聲上,大概是分外不同?
老騎士也不回答這個問題,只是謙和微笑,旅途偶遇的人,本來就應該有著一定的相互默契,不去刨根問底身份的事情,交淺言深無論在哪里的江湖都是大忌。
沉吟了一瞬,灰發的年輕人微一搖頭:“謝謝。不必了。我大概學不來騎士的戰術。”
于是兩個騎士青年中,一個稍大些的冷笑不止。顯然笑這個傻乎乎的白頭佬錯過了一個巨大的機會,另一個挑釁的卻勃然大怒。顯然是將對方的態度當成了輕慢,不過在老人的眼神中也不敢無禮,只能憤憤按住劍柄。
“喂,那個……你要到伊利里亞去干什么?”女騎士忍不住又開口問。
這一路上,她總看見那個奇怪的少年在那里唉聲嘆氣,也不知道究竟是在思索著什么事情,一張臉看起來沒有什么滄桑,但是眉心卻已經聚起了三道苦思的豎紋,似乎這個世界上已經有很多麻煩和他沾邊了。
少女雖然是騎士,但也正是最活潑好動,對萬事都好奇的年齡,而一路行來,除了成蔭的綠樹之外就是揚塵的黃土,就算想要給無聊的旅程增加一點兒什么樂趣,也只剩下了身邊這幾個人而已,熟悉的人早就已經無話可說,自然也只能試圖從這個家伙身上找點新鮮的感覺。
“哦……找口飯吃而已,不是什么大事。”
他的話語淡淡的,但卻滴水不漏,只是在比他大的少女聽來也狡猾得刺耳,不免心中有些惱怒起來,于是越發針鋒相對:“現在伊利里亞可沒有什么好飯吃,老師都說了要幫你的忙,你知不到自己剛才錯過了什么機會?哼,你早晚會后悔的,不過后悔也是晚了的!”
“不是說,如今到處缺乏人手嗎?我雖然不能成為士兵,不過倒是會寫字和計算,應該可以找到些吃飯的活路吧?”
“現在首都圈里到處都在減少人手,誰還會雇用你這個歲數的小家伙?”
“這種家伙,就算是能當上騎士,也是個貪生怕死只會混飯吃的稻草騎士……”
兩人的‘對話’看來有些越演越烈的趨勢,兩個男性騎士里那個年輕的終于忍不住插嘴:
“寫字和計算?那樣的人在伊利里亞用大車裝都能裝出一千輛車來!哪個騎士不是貴族后代?沒有學過寫字和計算?”
“但是我聽說,伊利里亞可不僅僅只是在招募騎士而已啊?城衛軍和扈從兵不是也有招募嗎?沒有什么敵人可以打到伊利里亞來吧?”
“你以為那是什么地方?三流傭兵團嗎?說是招募城衛軍,但實際上肯定是輔兵,打起來就是用來填充護城河的東西,還安全呢……不過好處就是不用去找,你這樣的家伙,說不定一進城。就被那幫拉兵的抓進去了。”
年輕的男騎士終于抓住對方的某些弱點,盡情恥笑。
“戰爭里沒有不死人的,可是死多少。死什么人,還是要看指揮者吧?”
灰發的年輕人聳了聳肩。但看似不經意的話。卻似乎讓老騎士有些感慨:“這句話倒是說得挺有意思的。還是要看指揮者,但你認為,怎么指揮才能少死士兵?”
“不知道。”
“其實也就是那么幾個辦法而已。”
三個年輕騎士不由各自帶了帶馬韁——他們大概知道,這位老騎士一旦被勾起了興致,說的就是平常的時候都已經聽過數遍的冗談了:
“戰場上啊,死的最多的,實際上都是新兵,原因很多。但是最重要的一條就是太激動了……隨意一定要讓他們克服那種不正常的緊張或興奮,從沒打過仗的家伙們,當軍官告知要上戰場時,除了興奮就是緊張。興奮的家伙要打平,否則的話死的最快……而且,歷史上很多失敗的戰役都是因為這種家伙造成的,當初亡靈戰爭的開端,人類一方的失敗,據說不就是一個倒霉的男爵太過興奮沖了出去,打亂了攻擊序列造成的?叁萬大軍當了他一個人的陪葬。幾乎讓人類一方都栽了進去……所以,對付興奮的家伙,告訴他們上戰場一點也不好玩。要小心謹慎!必須服從騎士的布置,千萬不能因為亢奮盲目輕敵大意。但是對于那些膽小鬼來說,一定要想辦法使他們樹立必勝的信心,使他們相信勝利屬于我們一方,我們一定會在戰場上存活下來!”
“所以,那些沒經過訓練的人,大概是不會上戰場的吧?如果我真的被抓去當兵,一看見要訓練,我就跑了好了。”
老騎士愣了愣。哈哈大笑。
相對于少女,這個老人發現自己到真有點喜歡這個半途旅伴的反應。穩重,謹慎。雖然帶著傭兵的落魄,但也很聰明,即使是路上偶遇的素昧平生,他也真有心多收這么個學生——至少應該比那些貴族子弟要更省心一些。但作為一位培訓者,老騎士自然擅長看人,幾乎不用仔細觀察,就知道這個年輕人可不是那么簡單的。
隱藏了貴族身份,在進行某些試煉的大家族子弟?還是落魄的小貴族后代?又或者,僅僅只是個傭兵而已?
好像都有可能,又好像都不對。
“陛下病重,三個皇子卻又……那位帝選侯卻又在這個時候擴張騎士團。顯然肯定是要擁立那位小皇子了……現在圖米尼斯的那些法師的奴隸正在加緊進攻,前線恐怕……唉,但愿不要出現什么問題才好。”
“我倒是聽說,那位亞歷威爾德皇子,已經自稱皇帝了……”
“都是平民的胡言而已,當皇帝,哪有那么容易?各個神殿的肯首,還有儀式,而且,亞歷威爾德皇子殿下可不是愚蠢的人,如果真的稱帝,他要如何面對他父親,他的幾個弟弟,還有……唉,總之,他是有智慧的……”
“馬德蘭里之前被圖米尼斯人突擊,結果倒是把整個肯德姆羅斯防衛圈攪擾得人心惶惶,圖米尼斯人都退走了,他們還在說什么遠距離精準傳送,讓大軍突襲任何地方……現在的這些貴族真的是……唉,不過是一次騷擾就打飛了他們的大部分膽量,也不想一想那些圖米尼斯人如果真的有什么強大的力量,還用得著放棄掉占領的城市,轉而在前線一點點蠶食?”
老人見多識廣,也健談,打開了話匣子,便漸漸涉及到了某些敏感的事情,讓身邊的三個年輕騎士頻頻皺眉。幸好前面地平上一座城市已經近在眼前。
這里是肯德姆羅斯防衛圈的西南方外圍,不過距離伊利里亞萬森丘陵附近的城墻還有些距離,只是一座建筑在小山上的堡壘,容納不到萬人,但這種堡壘可不比那些看上去很威風,但打起仗來卻可以被繞過的大城市——它就在運輸線的周邊,對于攻擊者是非常討厭的釘子……攻打下來,至少要損失幾千人,繞過去,不但補給困難,還有可能背腹受敵。
當然對于旅者而言,這座城市不過是半路落腳的地方,可入可不入,然而當四騎經過那小山腳下,那城堡的大門開啟,一行百多騎就從其中沖了出來——城市之間的騎兵訓練和調動,也并不算是什么問題,只是這一群卻看來不像,策馬從山上狂奔而下的勢頭,格外惶急。塵煙鼓動,把躲避一旁的幾個人幾乎蓋成了土人,氣得女騎士不由高聲咒罵!
不過面前塵煙散盡,老騎士目光在遠去的人馬上停駐了一會,忽然開口:“走,去看看出了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