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早, 青藍梳洗完後便一個人待在房裡悶悶地吃著早飯。
爲什麼不讓我和其他人一起吃飯呢?就因爲我是傻子嗎?嫌我傻還非要認我做女兒把我嫁出去,哼……
想想自己做人還真是失敗,自從來了這邊世界, 無論是在慕容府還是鶴府, 從來都沒和別人一塊兒好好吃頓熱乎飯。
還好自己已經習慣了。
天是晦暗的蒼白, 雪地裡一個清亮的青藍色身影獨自徘徊於鶴府花園彎彎曲曲的小道上, 兩行淺淺的腳印在她身後拖得很長, 寥落而孤寂。
怎麼都沒有人呢?人都去哪兒了呀?……難道自己以後都要住在這個死氣沉沉的大宅子裡了嗎?……
池子裡結了寒冰,假山上落滿白雪,草木枯萎凋零, 就連本該盛放在冬季的梅花也徒剩下空枝,整個園子一派蕭索的景象。
望著眼前空落落的一切, 她失望地嘆了口氣。
不過也好, 這樣纔不會有人注意到我……
渺小且無力的我。
“咦?”青藍望著面前的雪地, 突然好奇地張大了眼睛。
她快步朝著那潔白的雪被下隱約露出的灰黑色痕跡走去,慢慢蹲下, 輕輕將雪撥開。
這是……羽毛?
青藍飛快地將雪全部撥到一邊,只見一隻體形碩大的白鶴靜靜地沉睡在白雪之中,身上的白羽同雪地渾然一體,只有翅膀後部和尾部是烏黑的墨色,聖潔而仙靈。
“喂……”她試著用手指戳戳他, 然而他卻沒有絲毫反應。
已經死了嗎?真可惜……
她溫柔地撫摸著他身上潔白滑膩的羽毛, 眼中訴不盡的哀傷, 片刻後跪了下來, 用自己的身子貼著他想要給他人世間最後一縷溫暖。
他的翅膀突然動了動。
“嚇!……”她冷不防地被嚇了一跳, 急忙閃到一邊。
只見那白鶴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甩甩凍僵的脖子, 撲扇撲扇翅膀將身上的雪花抖落乾淨,回頭注視著愣在那裡的青藍,像是通了靈性一般,彎下脖子朝她深深地鞠了一躬,才又張開潔白的羽翼朝著無邊無際的蒼穹振翅而飛,一會兒便看不見了。
她空望著什麼都沒有的灰色天空,心頭突然很是壓抑,不知爲什麼就又想哭。
連你也要留下我一個人嗎?……
忽然之間,天空飄起小雪。
“下雪了……”青藍下意識地抱緊肩膀,驀然感到肩頭似乎少了些什麼。
風……
良久,她笑著搖搖頭,安靜地轉身回了屋。
雪過微晴,御花園內。
“什麼?回鄉?”楠異常氣憤地大罵吳桐道,“你好大的膽子!朕居然是最後才知道的人!”
“陛下息怒,微臣此次進京應考,已經離家大半年了,家裡人還盼著臣回去報喜呢?!?
“唔……這麼說也沒錯,狀元衣錦還鄉是定例,早知道就不點你爲頭名了……”楠有些懊惱。
吳桐笑笑,說道:
“微臣會趕在上元節之前回京的,還請陛下多多保重龍體,勿以微臣爲念?!?
“唉,不提這個,咱們喝酒去。”
楠說著便拉起吳桐的衣袖轉身,一個小小的身影躲進樹叢,樹葉沙沙作響。
“誰?!”楠驚呼道。
“皇兄……”一名身著綠衣,頭戴翡翠珠鏈的捲髮少女畏畏縮縮地從樹叢中走出,眼中閃爍著膽怯的淚花。
“綠蘿啊,幹嘛要躲起來。來皇兄這邊,皇兄介紹最好的朋友給你認識?!遍蚓G蘿親切地招手。
綠蘿扁扁嘴脣,看看對她善意微笑的吳桐,猶豫著走了過去。
“這位是今年的秋試狀元吳桐吳大人,現已被正式任命爲翰林學士?!?
“下官參見綠蘿公主?!眳峭┕硇卸Y道。
綠蘿像是受了驚般後退一步,忽然轉身跑開了。
望著她匆忙逃跑的背影,楠有些尷尬,急忙解釋說:
“朕這個妹妹生性膽小怯生,桐可千萬別見怪?!?
“哪裡,微臣倒是覺得公主善良溫柔,甚是可愛呢?!?
“是嗎?哈哈,桐還沒成親吧?”
“沒有……”吳桐正納悶他爲何這樣問,突然恍然大悟,慌忙補充道,“回陛下,家裡已爲微臣定下一門親事,這次回去就給臣操辦婚事?!?
“嘖嘖……可惜了,本來還有希望和桐結成親家呢?!遍行┻z憾地說,“不過要是桐的新娘是個醜八怪,不用顧慮直接把她休了,朕把妹妹嫁給你?!?
“陛下說笑了。”吳桐不置可否地笑笑。
對他來說再美的女子都無法與青藍相比,只有她纔是最適合被他娶進家門的女子。
他早已下定決心。
“奴婢參見貴妃娘娘?!?
雨瓶跪地叩首,心中暗自奇怪自當上貴妃後就再也不跟慕容家下人接觸的小姐怎麼會突然傳她進宮。
“免禮……”
慕容嫣神態悠閒地坐在御花園冷泉亭中,懶懶地向亭外的雪地上擲著穀子,大雪過後餓了好幾天的麻雀上躥下跳地爭搶吃食。
“知道本宮爲什麼叫你來嗎?”她的語調仍是那麼的嬌媚慵懶。
“奴婢不知?!庇昶亢喚毚鸬?,她知道小姐最討厭囉囉嗦嗦,拐彎抹角。
“慕容家進宮的秀女,是你負責推薦的吧?”
“是。”雨瓶平靜答道,但馬上便又緊張地問,“難道星池犯了什麼錯嗎?”
“呵呵……那倒沒有,”慕容嫣轉過臉來,眼中現出一抹微妙的神采,“只是……爲什麼是她?”
“回娘娘的話,是大公子讓奴婢這麼做的,奴婢並不瞭解箇中原因。”
“這樣啊……”慕容嫣若有所思道,“花榭……穀子沒了,回去再拿些來?!?
“諾?!被ㄩ看掖译x去。
“雨瓶……慕容家的丫頭多了去了,不過腦子清楚,明白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的,可只有你一個。”慕容嫣讓雨瓶在石凳上坐下,繼續說道,“這也是本宮一直對看似溫柔懂事的月塘不感冒,卻默許你在府裡作威作福爲所欲爲的原因。你……明白本宮的意思吧?”
雨瓶正視著毓貴妃如同寒潭一般深不見底的眸子,不發一言。
自己這幾年來在慕容家的確是做了不少不該做的事,但早就嫁進宮裡的她是怎麼知道的?
“你是慕容家唯一一個深得本宮信任的下人……不,本宮決不僅僅是把你當成下人而已。”
雨瓶輕輕點頭,表態道:
“小姐對奴婢一點一滴的恩情,奴婢都銘記在心。”
“那就好……你也不希望公子有什麼閃失吧?”
“娘娘有什麼要奴婢做的請儘管吩咐。”
“聰明如你。雨瓶,本宮不瞞你,星池不是普通丫頭?!?
“不是普通丫頭?”雨瓶露出少有的不解神色,“娘娘何出此言?”
“十幾年前,先帝有一絕色愛姬,容貌傾國傾城,且能歌善舞,不僅先帝本人被迷得神魂顛倒,衆皇子也爲她爭得頭破血流。本宮懷疑星池……是她所出?!?
“這!……”雨瓶花容失色地站起身來。
如果真是這樣事情可就鬧大了,星池口無遮攔,若是將那晚與公子發生的事情說出來可怎麼是好?
“呵呵呵……”慕容嫣輕笑著拍拍雨瓶的肩,仍舊不慌不忙地說,“不急……現在一切都還在本宮的掌控之中。不過事情過了那麼久,想查清楚恐怕也沒那麼容易……本宮找你來呢,是要你幫本宮在慕容家打探下消息,如果得不到什麼有價值的線索,就去探探林風的口氣,他一定知道什麼……”
說到這裡,慕容嫣笑看著雨瓶。
原來如此。
公子知道星池的身世嗎?不像,不然他就不會對星池如此溺愛,可若是他真的知情還不有所避諱……
“謝娘娘指點,奴婢這就去辦?!?
“去吧,可別辜負了慕容家對你的栽培和本宮對你的信任?!?
也別辜負了林風對你的一片真心,慕容嫣心說。
青藍在鶴家已被禁足了好些天,這樣的日子對別人來說可能會度日如年,但她卻不允許自己白白浪費生命。
對於現在的她而言,時間纔是最寶貴的。
這天,陳川又來到了她的門外,悄悄把采苓兒叫出來。
“采苓兒,這些錢你拿著玩去,不用急著回來?!?
“好嘞,謝陳叔。”采苓兒憨笑著跑開。
“有這樣的丫頭,小姐不丟纔怪。”陳川朝她的背影恨恨地埋怨道。
好在小姐平安回來了,只是在家不過待幾天又要走,恐怕這一走,就是一輩子了吧。
他用自己枯柴般的手抹著眼淚。
罷了,小姐好福氣,有了這麼一門好親事,應該高興纔是??蔁o論對方是多麼好的男人,也還是不放心就這麼把自己付出全部心血灌注了十七年的小姐交到別人手上啊。
“小姐,小人可以進來嗎?”陳川敲敲青藍的房門。
“請進。”過了好半天,才見她將門微微拉開一條縫。
青藍來鶴府的時間雖然很短,但也知道鶴府裡最受太師器重的便是這位總管大人。不比那些愚昧無知的小丫頭們,這個看似老實厚道的鶴府總管實際卻是一個做事老練且城府極深的傢伙。
可令她不解的是,在她被禁足的這段時日裡,這位總管大人不僅沒有故意找她的麻煩,還經常來看她,耐心地跟她說話引導她打開心結,這讓處於崩潰邊緣的她好似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十分感激。所以她願意無條件地相信他,即使她明白這可能會讓自己再一次被傷得很深很深。
青藍轉身坐到桌旁繼續練習刺繡,繡布上張牙舞爪的針線圖案慘不忍睹。
早知道在慕容家時就多跟月塘學學了,可那時的她總覺得刺繡只是沒有見識的婦人日常的消遣,怎麼都不肯認真習學。而現在她卻發現這是一門既高雅又難掌握的藝術,也許笨拙的她永遠都學不會。
她從小就不是一個聰明孩子,可是她不相信笨就會比別人差一截。她笨,所以她處處留心,她笨,所以她常常思考,她笨,所以她比其他人付出的努力不知多了多少倍,她相信總有一天能得到自己想要的。
“小姐,”陳川進了房間,輕輕掩上門說,“你過幾天就要離開家了,吳公子是個體貼人,但小人還是覺得不太牢靠……”
他對吳桐千方百計急於迎娶小姐過門背後的原因心知肚明,很擔心小姐嫁過去之後不會得到應有的珍惜。奈何親事已經訂下,加之前段時間小姐在慕容府上鬧出的事情被傳得沸沸揚揚,今後恐怕也很難找到比吳家更好的歸宿,他也就說服自己接受了這門親事。
“這個鐲子是個好物什,小姐好生收著不要讓別人瞧見,若是出了什麼意外,小姐就把它當了換些現錢,找到官府求他們幫忙和鶴家聯繫,小人就算上刀山下火海也會救小姐回來的……”
說著他便從懷裡掏出一隻價值不菲的翡翠鐲子遞到她的跟前。
青藍愣住沒有去接,陳川便索性將鐲子硬塞到她手中緊緊握著她的雙手。
“小姐,以後逢年過節記得回家看看?!毖哉Z間他就好似要落下淚來。
她的眼眶紅了,哪怕自己還是伊諾的時候,姑姑他們也從來沒有真正地把她當做家人。
“在陳川心裡,小姐就跟女兒一樣……如今小姐要出嫁了,陳川……陳川……嗚嗚……”他說著便哭出了聲。
她也終於剋制不住,臉上的淚水如同斷線的珠子一般簌簌地往下掉。
“小姐?小姐怎麼哭了?”陳川手忙腳亂地想要幫她擦去淚水,手卻被她輕輕扼住。
青藍微笑著,雖然淚水還在眼眶中不停打轉。
“放心?!比绱撕唵蔚膬蓚€字此時卻彷彿仙樂迴盪在他的心中,很久很久都沒有散去。
她伸出溫熱的掌心輕輕反捂住他的手。
“我還會回來的?!?
青藍已經不再哭泣,她陽光般的笑容讓陳川突然間感覺世界都亮了起來。
“我不會當掉它的,這是您給我的嫁妝?!彼f著便將鐲子牢牢套在自己手腕上。
“好看嗎?”
“嗯?!标惔ㄐχ卮?。
溫潤的翡翠鐲子戴在她的手上,如同炫目的光圈,將他的記憶猛然拉回到十八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