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不出所料, 太后生辰大典過後的第一次朝會,隨著一封建議廢除現在的皇后而改立鶴家千金,即皇室內廷三品女官鶴青藍的奏摺呈上, 請求廢后重立的奏章立馬雪片般地紛至沓來, 彈指之間即在朝中引起了軒然大(蟹)波, 迅速將完全雲裡霧裡的青藍推至了風口浪尖。
某日掌燈時分, 皇城中雕欄齋內——
“除了這事兒, 還有其他的麼?哈……”
楠隨手翻了翻面前書案上的一摞奏摺,發現內容大同小異無一不與“鶴青藍”這三個字有關,頓時有些犯困地抻了個懶腰。
“回陛下, 還有……”吳桐欲言又止地呈上了一封摺子。
“又是勸朕早立太子!以後這樣的奏章你和那幫大臣應付了就好,不要再拿到朕眼前來, 掃興!”楠大手一揮, 摺子打著旋著了地。
“可是陛下……”
“行了行了, 就這樣吧。”楠不耐煩地擺擺手,拂袖而去。
“唉……”吳桐嘆息著拾起了地上的奏章, 細心地撣了撣灰。
“吳大人……”
冷不防一個清麗的身影躥進了屋。
“鶴尚書?”吳桐大感意外。
“噓……”青藍瞧了瞧房間四周,見有幾名木偶般垂首侍立的宮女,便小聲問道,“大人似乎有煩惱?”
吳桐左右張望,若無其事地將手中摺子了無痕跡地塞給了對方。
青藍不動聲色地飛快掃了幾眼, 悄悄合上復交還到吳桐手裡, 匆匆離去。
“大皇子溯……二皇子澈……呵呵呵呵……”
楠絕望的表情甚至有些喪心病狂。
“難道朕真的這麼礙事嗎?……要這樣不留餘地逼朕讓位?……”
“來?。須⒘穗薨?!哈哈哈……”
他狂浪的笑聲悽慘。
一道陰森的紅光晃了晃眼, 楠的眼前突然一黑。
“啊!——”
“皇上, 您醒了?”
楠掙扎著撐開雙眼, 瞧見那略帶憂傷卻愈加溫柔的臉和清水般恬淡的目光,心便立刻安穩下來。
“朕的頭疼病, 又犯了呀?”他的嘴角勾起了令人舒服的弧線。
“皇上何苦如此憂慮,爲了國家社稷,當好好保重龍體纔是?!鼻嗨{取下楠額頭上的毛巾,放進牀頭的金盆中揉洗。
“呵呵呵……”楠乾巴巴地笑著,彎彎的眼角突然擠出了兩滴淚水,“青兒,你是不是也認爲像朕這樣的皇上還是早死的好,省得佔著皇位不辦實事,還經常讓手下的大臣們爲難?”
他飽含期待地望著她,似是想要從她善解人意的口中尋找最後的安慰。
“皇上,您多心了?!彼匦α诵?,給他餘熱未消的額頭換上了冰涼的乾淨毛巾。
“不要拿這種無可無不可的話來搪塞朕,朕想聽你的肺腑之言。”楠將毛巾丟到地上,抓住了青藍的手。
“皇上……”她在他的牀邊溫順地跪了下來,眉心微顰,“青藍怎麼想不重要,重要的是皇上自己怎麼想。難道皇上您也認爲自己一無是處礙手礙腳嗎?”
“朕……”他的目光搖擺不定膽怯不安,忽地失去了神采,“朕不是一個好皇帝……”
“皇上是不是個好皇帝,皇上說的不算,青藍說的更不能算,得問百姓?!?
“百姓?……”
“嗯?!鼻嗨{靈慧地笑著點了點頭,“官以民爲本,民以食爲天。其實百姓要的很少,無非是安居樂業衣食無憂。皇上若是滿足了他們這個小小的心願,那在他們心裡,皇上一定是個頂好頂好的皇上?!?
“真的這麼容易?”楠像是有些不敢相信。
“不容易,很不容易……”她無助地搖了搖頭,垂下眼瞼。
“青藍,幫幫朕,你肯定知道怎樣才能使百姓安居樂業衣食無憂……”他拽著她的衣袂懇求道,“幫幫朕好不好?”
“皇上,不好。”她決絕地別過頭去。
“爲什麼?”楠一下子泄了氣力癱倒在牀,病痛和焦慮的苦楚再次籠上心頭,“連你也不肯幫朕一把麼?……”
“呵呵……皇上,”青藍笑著回過頭來,“不是青藍不願,是您不該以這種哀求的方式……您忘了嗎?是青藍拼盡全力克服困難一定要留在您身邊的,您有什麼旨意,儘管命令青藍去做就好了。無論什麼事,只要是皇上您的要求,青藍都會全力以赴,因爲這條佈滿荊棘的路……是青藍自己選的呀!”
“……呵呵,”楠微微一怔,蒼白的臉頰上似乎又有了血色,“那朕命令你老實告訴朕,在你心裡,究竟是溯還是澈?”
“回皇上,青藍不好說。”她爲難地低下了頭。
“是不好說,還是不想說?”
“不是不想說,而是真的不好說?!彼龜E起頭,目光堅定而認真,“若按太師和太后娘娘的意思,青藍該贊成立二皇子澈纔對,但青藍自己則更傾向於大皇子溯?!?
“此話怎講?”他的神情從未有過的嚴肅。
“二皇子澈性格善良溫順,深得太師的賞識和太后娘娘的疼愛,即使皇后……”她說到這裡,不自覺地頓了頓,還是說了下去,“即使皇后變成了那樣,他也還是堅持時常探望不離不棄,是個很有孝心的孩子。但他美中不足的就是軟弱,這實非王者應有的個性。大皇子溯年少老成,沉著穩重,有著超乎常人的判斷力和決策力,唸書又刻苦用功,是個極難得的國君之才。只是才這麼點的年紀就已經有了順我者昌逆我者亡的十足霸氣,在國家動盪的時候或許需要這樣的君主,但目今正值太平之際,有這樣絕情寡恩的國君恐怕會令百姓遭殃啊……”
“青兒,”楠激動地握緊了青藍的雙手,“聽卿一言,有如醍醐灌頂!朕就知道你是一個敢作敢爲,堅定不移且持之以恆的人。你的堅強,完全可以彌補朕的軟弱?!?
“皇上,”她灰濛濛地一笑,“青藍不堅強,青藍很軟弱。之所以能冒天下之大不韙說出剛纔那番掏心掏肺的話,是因爲青藍答應過皇上要誓死效命,所以青藍每做一件事每說一句話,都是在用性命作爲最後的籌碼?!?
“青兒……”他的眼中流轉著一種難以言傳的情愫。
“皇上不用言謝,這是青藍應該做的?!彼缁ò銒擅赖拿嫒菅隽撕每吹臐i漪,臉頰上兩個深深的笑靨在柔和的燭光中格外迷人。
毫無預兆地,她進了他的懷——
青藍茫然失措地瞪大雙眸,指尖輕觸的脣瓣絲絲冰涼地發麻。
剛……剛纔!……
“皇上?!……”
“青兒……”楠彎彎的眉眼間注滿了溫柔的笑意,“……給朕生個孩子吧?!?
他的口氣近乎渴求,卻分明是在示愛。
“如果是青兒的孩子,一定會又聰明漂亮,又溫柔堅強……”
她怔怔地瞠圓了眸子,忘記了一切動作和語言。
他深情地送上了自己的脣,再次深深地吻住了她柔軟的脣片。
一連串磕磕碰碰的“呯砰”聲後,她打翻了水盆,帶倒了燭臺,極其狼狽地奪門而出。
很久很久,捂住臉的雙手始終不敢放下,因爲這雙堅定的手掌下面藏著的,竟是一張如此令人意想不到脆弱的臉。
男人,原來她的心底竟是這樣地渴望身邊能有一個男人。
那麼那麼渴望,渴望到在那一刻她真的就想那麼不計後果地躺倒在他的龍榻之上。
那夜發生的事情,醉中的她絲毫沒有印象,對於這種事,她的心裡通常只有害怕。是自己的問題麼?還是……沒有遇見對的人?
對於感情這種事,她向來是後知後覺的。每次當她發現愛情不知什麼時候已近在眼前,腦子裡的第一反應就是逃!逃得越遠越好,越快越好……
別再逃了,就算你逃到天涯海角,我也會把你找回來——
她真的很期待有一個人能這樣對她說。
於是他說了,所以她愛了,奮不顧身。接著如同預料中的一樣,她受了傷,絕瞭望,然後從此不敢再愛。
夕沐,那個令她一見鍾情魂牽夢縈的王子,始終對她發乎情止乎禮,她一直沒能從他寂寞疏離的目光中清楚無誤地捕捉到他的篤定,也未能從他口中聽到他任何關於愛的表白。
慕容林風,那個起先令她不屑一顧最後則愛得死去活來遍體鱗傷的男人,如今雖近在咫尺,卻猶如遠在天邊。
吳桐,那個曾讓她抱有堅定的信心要與之共度不長的餘生卻絕不言愛的謙謙君子,現在成爲了她最親密的盟友。
軒轅楠……
只有對他,她一直以來始終不敢正視自己的內心——
他是她的男人,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
女官的身份,后妃的事實……所以才被冠上了尚書娘娘這個不倫不類的稱謂。
鶴尚書——這樣稱她的人當她是女官;娘娘——這樣稱她的人當她是后妃。
只是……她是他的什麼人?三宮六院七十二嬪妃中的小小一個?或是連最低等的御女都及不上?
生辰大典那日烏煙瘴氣醜態百出的酒宴過後,她曾堅定不移抱持著的真愛的價值觀就已經崩塌。在後宮這種地方,連淫(蟹)亂都稀鬆平常,真愛這麼高傲的東西要怎樣纔可以健□□長?
可是,她是她,是拋不開骨子裡那根深蒂固的貞操觀,循規蹈矩逆來順受的她。每一想起除了得到她身子的那個男人之外的男子,她就免不了地會爲自己的想入非非而感到羞恥。
縱然在微笑著面對周遭一切打擊和阻礙的過程中,她的羽翼已經逐漸豐滿,可以完全不去理會他人的目光而只顧埋首她的紙堆,繼續她的音樂夢想,但似乎感情這個最關鍵的問題卻在她與這麼些個男子的糾葛中成爲了她心中的致命傷。
望著滿天耀眼的星斗,青藍情不自禁地淚盈於睫。
她不要榮耀,不要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她只是個小女子,她要的僅是愛情。
榮耀之於她爲浮華,驕傲之於她乃孤獨。
——大夢之後清醒過來的她只想將那平平常常的愛情牢牢握於掌心。
她的心願僅僅這樣簡單,但在爭取的過程中,手裡無意間握住了那麼多虛無的事物,真正珍貴的愛情卻已不知不覺漏出指縫,隨著時光慢慢遠走。
她誰都可以嫁,就是不能嫁他。
這不是婚姻,更不是愛情,這是政治。
慕容嫣,若是她成了他的后妃,無可避免第一個將要面對的就是這個她完全力不能及的妖怪。
一個不僅在後宮翻手爲雲覆手爲雨,還遮住了照耀朝堂陽光,集萬千寵愛於一身,傾國傾城卻無惡不作的妖怪。
外結大臣干涉朝政,內通宮女下毒殘害得寵的妃子和皇子,排除異己,橫行霸道……
如果真想令後宮安寧,她必須勇敢地直面這個笑裡藏刀的妖怪。
鶴青藍……
沒有別條路可選,她只能將這沉重的黑夜一聲不吭地扛在肩上,踽踽地回她暫時的棲身之地去。
她想也許她是拂曉,在黑夜中安心期待黎明的光,卻又將在燦爛的光芒中與這美麗的塵世做永遠的訣別。
“我一直找尋的黎明之光啊……”
快到來吧。
踏進苑門,青藍已經完全恢復了正常。然而當她如釋重負地將左腳邁進屋裡,右腳尚在門外時,奈何頸間已被森然的紅光抵住了喉。
終於來了!……
青藍深吸口氣,神容一凜目光如炬,不慌不忙地擡起右腳並上左腳,像往常一樣關上了門。
“你壞了我的計劃?!睗摲陂T邊暗處的康岑眼眸森森地發著紅光。
“對不起,是我的無心之失?!?
“那麼好的機會,爲何不勸他立二皇子爲太子,反倒替大皇子說情?處處護著那狗皇帝,你還算是鶴家的人嗎?”
“我不管你是誰,但請你不要以爲扯上我鶴家就能替你自己膽大包天的愚蠢行爲開脫罪責。保護皇上,是我也是我鶴家將不惜性命去做的事?!?
“你!……”康岑還想說些什麼,可手裡卻飛快地被塞進了什麼東西。
“我的命不值錢,你不怕麻煩就拿去。但如果你膽敢傷害皇上一根汗毛,我即使拼上性命也要阻止你!”
“就憑你?”康岑不屑地獰笑,“你算哪根蔥?還妄想做那出頭的椽子?警告你別?;ㄕ?,我可不是那無恥好色的狗皇帝,能被你輕易矇騙過去。”
房門再次打開合上,青藍大大地鬆了口氣。
——隔牆有耳,不便多言。若你信得過我,請靜觀其變。若不然,我走我的陽關道,你過你的獨木橋,咱們兩不相干。
康岑望著手中這張被他捏在掌心又展開來,字跡已被汗水浸得模糊不清的紙條,心裡七上八下。
她的手從他的掌間滑脫,這使他許久以來再一次深深地體會到了失敗的滋味。
軒轅楠覺得自己簡直就是一個失敗的集合體。
想要隨心所欲悠哉遊哉地當一個皇子,偏就被推上了皇位;喜歡嵐詞和美人偏就被當做好色無恥;被大臣挾制不能親政偏就被認爲貪圖享樂不恤政事。
“青兒,還好你及時逃脫,不然朕就又要鑄成大錯了!……”
是啊,他從來都沒有想過要她做他的女人,他身邊不乏對他死心塌地的女人和唯唯諾諾的應聲蟲,就連有才德的大臣也數不勝數,可是他不缺這些——
他缺的是一顆堅強的心。
對,就是這樣一顆堅定不移持之以恆的心,她用自己的行動向他證明了,她有。
堅定的信念和立場,明確的目標及切實可行的謀略,腳踏實地,步步邁進——
她絕對是一個比他有擔當的人,一朵自強不息的絕世牡丹。
林風有堅強的心,可他不願過多涉足勾心鬥角的朝政。吳桐有堅強的心,但他的玩弄權術和見風使舵使優柔寡斷的他時常感到不安。
說到底,他這皇帝,始終都是被架空的。
其實他並不指望她一介女流能夠在實際的政務上幫到大忙,他只是希望有那麼一顆心能在他驚慌時提醒他冷靜,在他茫然時爲他指引方向,在他搖擺不定時幫助他站穩陣腳,在他優柔寡斷時爲他出謀劃策。
所以他要她歷練,他要強迫她成長。
但她告訴他,請他相信,只要他肯給她自由,她一定會爲他開出不同的花。
於是,他不能,不能讓她成爲她的女人,雖然他無時無刻不在幻想能夠醉臥在她的溫柔鄉里。他不能,他配不上她,整個蒼龍國裡只有一個人能配得上她。
慕容林風……他不知道他們之間到底發生過怎樣的故事,能令他們在擦肩而過時釋放出來的強大電壓讓周圍人都感到恨意滔天。但他很明白能讓林風這樣的男子都愛到自虐程度的女子絕對不簡單,她有著絕對強大的力量,能使他們二十多年的兄弟之情在頃刻之間恩斷義絕。
嫣兒……玉梨……她……
十年前,他從大哥的手裡搶走嫣兒,把大哥逼得一氣之下去了滇州數年不歸。八年前,他因爲愛上了玉梨,搞得康家家破人亡妻離子散。而如今,他可以同樣的錯誤犯三次那麼多嗎?
不能,他不能。
他不懂自己爲什麼總是愛上別人的女人,還是說……
他愛上的女人很不幸地都不屬於他?
“失敗?!遍獢倲偸?,無所謂地撇了撇脣。
什麼時候才能結束這失敗的皇帝生命,做到真正的無憂無慮隨心所欲呢?
數聲鶗鴂,又報芳菲歇,惜春更把殘紅折。雨輕風色暴,梅子青時節。永豐柳,無人盡日飛花雪。
莫把幺弦撥,怨極弦能說。天不老,情難絕。心似雙絲網,中有千千結。夜過也,東窗未白凝殘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