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顧玉蓮胸前的那朵白紙花刺激著我的眼珠子。
我怎么一看見這東西就不舒服呢。顧玉蓮給我講了許多我父母親恩愛的事情。她在講述的時候,臉上洋溢著幸福,那或許是她期望的生活,抑或是我期望的生活。如果我父母真的象顧玉蓮說的那么恩愛,那么我母親宋汀蘭和那個面目模糊的男人在河邊的梧桐樹下又是怎么回事!
顯然,顧玉蓮又在欺騙我。
那個晚上,我害怕睡著覺。我總覺得有什么事情會在我睡著后發生,我不希望再看到那張血鈔票,餛飩店的大火讓我覺得那是不祥的東西。可就在這個夜晚,我又經歷了從沒經歷過的事情,有一雙無形的手非要把我拉進一個地方。
65
那張血鈔票在我眼前晃來晃去。那種血液流動的聲音在我耳邊縈繞不去。
我害怕一場大火燒掉我以及我現在居住的地方。我不希望我和顧玉蓮在大火中變成焦炭,我不希望一切都在大火中毀滅。
在這個夜里,我睜著眼睛,我不讓自己沉睡。我想拒絕惡夢的降臨,盡管人很多時候都活在惡夢之中。
我把房間門反鎖上了,我在知道顧玉蓮要毒死我之后,我就十分的提防。這個夜里,瘌痢頭不知道在干什么?他是不是在聽瞎子歌唱。我有多長時間沒有聽到瞎子的歌聲了。
我不由自主地聯想到那飄渺的歌聲,把我引進那個房間的縹緲的歌聲。現在我不想進入那個房間,盡管那房間的許多東西謎一樣還未解開,但是我不想看到貼在窗玻璃上的那張血鈔票。我很清楚,那張血鈔票沒有被燒毀。它還會神秘地出現在那窗玻璃上,像一個不散的魂魄纏繞著我。
夜深了。
一切都寂靜下來,窗外的雨水也停了,我不敢拉開窗簾。我怕看到一張血鈔票貼在窗玻璃上。我把手按住心臟的部位,我想讓自己心臟的跳動隨著黑夜的加深平靜下來。
空氣好像凝固了。
我似乎平靜了些,我盡量不去想一些在這個雨季里困擾我的問題。可我不想,那些問題就會在我腦海里自動地跳來跳去,那些問題好像被人上了發條,它們停止不下來。比如顧玉蓮胸前的那朵白紙花就在我腦海里跳來跳去。它一會變成一朵鮮艷的紅玫瑰一會又變成干枯的花朵。一會又變成一張蒼白的臉。
突然,我聽到了女人的哭聲。
我聽到女人的哭聲就不安狂躁起來。我要尖叫。像老鼠一樣尖叫,那些一直出現在我夢中的尖叫的老鼠們為什么要四處奔逃,難道還有讓老鼠也害怕的聲音出現?難道老鼠也害怕女人的哭聲?
我強忍著,不讓尖叫聲發出來,因為我不想讓顧玉蓮上樓來安撫我。她興許比那夜里女人的哭聲還可怕。那哭聲只會讓我受到驚嚇的折磨,而不會奪去我的生命。
我試圖把那哭聲想像成貓叫春的聲音。
可我的腦海里怎么也出現不了一只貓。
女人的哭聲凄慘極了。它在這深夜控制了我。我終于忍不住,尖叫起來。丁小慧是不是又聽到了我的尖叫,如果她明天早上問我有沒有尖叫,我還是會告訴她沒有。我不能如此尖叫下去,這樣一定會引來顧玉蓮。我把枕頭塞進了嘴里。這樣,就叫不出聲音了,我的尖叫只在內心了。
不一會,那哭聲消失了。
我心里一陣放松。這折磨我心靈的哭聲終于消失了,我從嘴巴里取出塞著的枕巾。我長長地吐了一口氣。我吐出的是那些積郁在我心里的哭聲。女人的哭聲。
就在這時,我聽到了另外一種聲音。
那是上樓梯的聲音。有節奏的上樓梯的聲音。
我的心又提了起來,顧玉蓮一定聽到了我尖叫的聲音。她上樓來了。我心里說,顧玉蓮,你別上來,你別上來。我沒有尖叫。我就是尖叫也不要你管了,顧玉蓮,你給我下去。那上樓的聲音并沒有因為我內心的吶喊而停止。它一直響到了我房間的門口。
顧玉蓮的腳步聲在我房門外停了下來。
只要我不去開門,她是進不來的。因為我把門反鎖上了。
我以為顧玉蓮會推我的門,她推不開我的門一定會在門外叫我的。我等待著她推我的門,等待著她蒼老的聲音出現,覺得一分一秒都過得十分的漫長,我無法知道她在門口時的表情,那眼中是不是閃爍著怨毒的光芒我同樣無法知道,但有一點,她站在我房門口一定不會微笑,而且,她穿的是那件印花的睡袍,而不是一件黑色的旗抱。她胸前的那朵白紙花或許也摘下來了,她應該不會穿著黑旗袍睡覺的。
我等了約摸半個鐘頭,也沒有等到她推門,也沒有等到她的叫喚,難道她一直站在門口?等待我的再次尖叫?或者她僵死在我房間門口了。
我的眼睛死死地盯著門。我在和顧玉蓮對峙著。
我想就是那女人的哭聲再次響起。我也不尖叫了。
我的想法還沒有消失,那女人的哭聲又響了起來,聲音不知道從何而來,我無法辨別聲音來臨的方向。我的心被無數瓜子抓得鮮血淋漓,我要尖叫,我只有尖叫才能緩解內心的不安和恐懼,可我不能叫,我只要一叫,顧玉蓮就會來取行動。我強忍著,又把枕巾塞進了嘴巴。我快被憋死了。我用手抓住自己的頭發,我是一個深陷泥潭里的人,我要把自已提起來,把自己解脫出去。
我的呼吸困難起來。
我就是死也不尖叫出聲,我不能讓在門外蟄伏的顧玉蓮聽到我的尖叫,我不需要她的安撫,我再不需要她的安撫,她的安撫也充滿了危險。我已經相信了瘌痢頭的話,我相信他在那一個離開我家的晚上聽見顧玉蓮說的話是真的,她是在自言自語,或許是和鬼魂說話。
我被窒息了。
我失去了知覺。我進入了一片黑暗。
黑暗中,有一雙無形的手拽著我去一個地方。
我呼出了一口氣,我感覺到了一雙無形的手的力量。我還聽到了那飄緲的歌聲。我內心拒絕著那歌聲的誘引和那雙手的拉扯,但我無能為力。
我看到了一片桔紅色的光。
我被那雙無形的手拉進了一片桔紅色的光中。那歌聲隨即就消失了。我環顧了一下四周,我進入的怎么又是我父母親的間。墻上的掛鐘還是停留在12點整,我記得我已經把它的發條上緊了的呀。怎么又停在到12點整了呢?我覺得很奇怪,那鋼琴還是在原來的地方,可那塊蓋著它的白布不見了。床上有個女人躺在那里,那是我母親宋汀蘭。床頭柜上多了一個小花瓶,那是個漂亮的玻璃花瓶。小花瓶上插著朵鮮艷的紅玫瑰,玫瑰花瓣上還留著晶瑩的水珠,我走近了床頭柜前,把手指伸向了花瓣上的水珠,我感覺到了水珠的柔軟和濕潤。我看著宋汀蘭,她似乎睡得很不安穩,在睡夢中皺著眉頭。
我抬頭看了看窗簾,窗簾緊閉著,我不想去把它拉開了,我怕見到貼在那窗玻璃上的血鈔票。
就在這時,我轉過身。
我看見一個人走進了這個房間,我躲在一個角落里看著他,他看不見我,好像我根本就不存在,事實上,我在他的眼里的確不存在。
所有的動作都十分的真實,但我聽不到聲音,我就是像在看一場無聲電影。此時,電影里的男女主角就是我父親顧帆遠和母親宋汀蘭。
顧帆遠穿著畢挺的西裝。他沉著臉。
他一進房間,顧帆遠就狠狠地把門關上了。宋汀蘭被關門的聲音給驚醒了,坐了起來。顧帆員關上門之后就沖著宋汀蘭說著什么,還用力地用手指在宋汀蘭的面前指指戳戳。宋汀蘭撥開了他的手,氣呼呼地坐在床沿上一言不發。
顧帆遠還沒有停止說話。我看見他的兩片嘴唇一翻一翻的,他說得唾沫橫飛,越說越激動,那眼中像是冒出了火。他正說著,宋汀蘭豁地站起來,她也說起來,她說話時,手還朝窗那邊指著。顧帆遠突然不說話了,他站在那里渾身發抖。他的臉色鐵青。他突然抓起那插著紅色玫瑰花的玻璃花瓶,狠狠地砸在了地上。宋汀蘭看著他,又看看了看那破碎了的花瓶以及那支玫瑰,她的淚水滾落下來。顧帆遠站在那里,如一尊雕塑。我不知道他為什么爭吵,但我可以理解。他們爭吵是有可能的。因為我想到了河邊梧桐樹下草地上和宋汀蘭一起的那個面目模糊的男人,那男人絕對不是我父親顧帆遠。
我站在角落里,一動不動,我想去拾起那支被砸在地板上的玫瑰花,但我還是站在那里一動不動。
我父母親終于雙方都平靜下來了。他們躺在了那張大床上。
他們相隔有一尺。背對著背躺著。我聽不見他們的呼吸,我看他們閉上了眼睛,沉睡過去,永遠地沉睡過去。他們很長時間也沒有醒來,永遠也不會醒來了。
在他們寂靜的沉睡里,我聞到了一般死亡的氣息,我聽到了老鼠的尖叫聲,奔跑聲,那種可怕的聲音如同我一直夢見的一樣。我想逃離這個房間,但我的雙腳生了根一樣。我動彈不得。我心里在大聲說:“我不要看見這個場面,我不要看見我父母親死的情景,我不要看見他們的皮膚變成死灰,我不要聞到死人身上散發出的腐朽的尸臭,不要,我不要!”沒有人能聽見我內心的喊叫,我在這個時候,覺得特別的無助,那桔紅色的光罩著我,罩著床上永遠不會醒來的顧帆遠和宋汀蘭。
不知過了多久,我覺得自己的臉上冰涼冰涼的。我用手摸了一下臉,我的臉濕濕的,難道是我流淚了,我目睹我父母親死去后流淚了,我竟然也還會流淚?
我看到門開了。
顧玉蓮把門打開了,她怎么變得年輕了。不像現在這么老。她顯得十分驚慌。她跑到床邊,猛地搖著顧帆遠的身體。邊搖邊喊著什么,我聽不到她喊的是什么。顧帆遠僵硬了,他一動不動,任憑顧玉蓮怎么搖,也不會醒來了。搖完顧帆遠,她又去搖宋汀蘭,宋汀蘭也僵硬了。她怎么搖宋汀蘭也不會醒來了,顧玉蓮的淚水飛揚,她哭喊著,我從她的表情可以看出來她在哭喊著。
她抱住了顧帆遠的頭,把自己的額頭抵著顧帆遠的額頭,她痛哭著,她這樣子呆了一會之后,然后瘋了一樣地站起來,撲向喝宋汀蘭的尸體,她抓住宋汀蘭的頭發,使勁地扯著,她邊扯邊說著什么,我從她憤怒而悲傷的臉中可以感覺到她在咒罵宋汀蘭。宋汀蘭都死了,遂了她的心愿了。她為什么還要咒罵她呢,她就不用再用那白色粉末往藥罐里倒了,我看著顧玉蓮的樣子,心中十分恐懼,我怎么也想不到17年來對我溫存慈愛的顧玉蓮會如此瘋狂。我想逃離,可我的雙腿真的像生了根一樣。
在顧玉蓮對著宋汀蘭的尸體發狠的時候,有一個孩子走進了房間,他看到顧玉蓮那個模樣,也嚇得哭了,他的嘴巴張得很大,淚水和鼻涕一起流下來。
那個孩子就是3歲時的我。
難道是時光倒流了,我看見的是17年前我父母親死的情景,我不要看到這些,我想喊,我想尖銳地呼喊,可我的喉管被一雙無形的手緊緊地掐著,我透不過氣來。
顧玉蓮沒有理會孩子的哭,她似乎忽略了孩子的存在。
她停止了對宋汀蘭尸體的瘋狂。
她站在那里,淚水一串一串地滾落。
她注視著床上的兩具尸體。她的手顫抖著從床頭柜上拿起一把梳子。她先給顧帆遠梳頭,然后又給宋汀蘭梳,邊梳邊喃喃地說著什么,她的淚水落在到死尸的頭發上。她臉部的表情漸漸地恢復了正常。她幫他們梳理好頭發后,就把兩具尸體放平了,把兩具尸體緊緊地挨在一起。她看到顧帆遠和宋汀蘭的臉部表情十分的平靜。就像是睡著了一樣。
我也很驚訝,怎么他們的臉會那么的平靜。一點痛苦的表情都沒有。難道是顧玉蓮的梳子把他們的魂瑰梳得平靜了,這怎么也讓人難于理解。
讓我更難于理解的是,在顧玉蓮幫他們梳頭發時,那孩子朝窗門那邊走去。我驚訝地看到窗簾被拉開了,窗門也被打開了,是誰打開的窗門,也許是我在沒注意的時候顧玉蓮打開了它,她要讓死亡的氣息散發出去?或者另有其人打開了窗門。
孩子一直朝窗門走去。此時他已經忘記了自己父母親的死亡,他被什么東西吸引著,他停止了哭叫,但淚珠還掛在他的眼角。晶瑩剔透。
我看見窗外有一個人懸浮在空氣中。
那個人的臉部十分模糊,她是個女人。這個女人模糊的臉就是我在那燒掉的公共汽車后面的車窗玻璃上看到的那張模糊的臉!她纖秀的手上拿著一張血鈔票。就是我見到的那張會給人帶來災禍和大火的血鈔票,我不想見到它還是被我見到了,那個女的朝孩子招著手。孩子爬上了窗臺,我一聲驚呼,沒有人聽見我的驚呼,我看著孩子從窗戶上掉了下去。我眼巴巴地看著孩子掉了下去,孩子掉下窗臺之后,那模糊的臉的女人就消失了,連同那張血鈔票。好像有一陣風吹進來,把顧玉蓮的頭發拂起來。
我像一個局外人看著這一切。
顧玉蓮把顧帆遠和宋汀蘭的尸體放平后,就從柜里取出了一塊白色的床單蓋住了那兩具尸體。干完這一切,顧玉蓮拿起了掃把,她要掃掉樓板上破碎了的花瓶的玻璃渣子。她看到了那支紅玫瑰,她接起了它,她發現它完好如初。她把這支紅玫瑰放在了宋汀蘭和顧帆遠的雙人枕頭底下。她掃完地,就出了門,過了不一會。我就看到顧玉蓮帶著鄰居們進來了。她揭開了蓋著那兩具尸體的白床單,把它蓋在了鋼琴上。
我想朝他們大聲說,有一個叫顧晨光的孩子從窗戶上掉下去了。快去救他。可我叫不出來,我的喉嚨被一雙無形的手死死地掐著,我快要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