薩貊走出山洞,坐在一塊平整的石頭上,頭頂繁星點點,有幾片云緩緩地淌過。
索蘭在一側不發一聲,他不是個話語很多的人,但和那顏在一起總是有話題可聊,兩個人的出身相同,經歷也大體類似,都是桀驁的性情。
“剛才我的話被你聽到了吧?在生我的氣?”
“我不敢?!?
“聽你的回答看來是了?!彼_貊說,“有個人教會我凡事不能只靠眼睛去判斷,特別是處于被動的時候,把性命都交出去是件很蠢的事情。要學會看人,有的人可以把性命交出去,比如彌由,有的人可就不行了?!?
“那顏是在說扎魯嗎?”
“我只是在講一個道理。這兒也是制勝的所在,天時地利往往要靠運氣,而人和是可以把握的,你就是可以讓我交出性命的人,所以我重用你。”
索蘭抬起頭來,神色略顯吃驚,“那顏為什么信任我?因為我出身在河摩嗎?”
“自然不是。彌由來自北陸,我選他做貼身護衛的時候,貴族和身邊人都反對,可我還是任用了他。從未當面問起他的來歷,除非是他自己講出來,到現在我也不知道他北陸的名字叫什么?!?
“那些都不重要,他是個孤傲的人,可遇不可求。你的眼神和他很像,有的人表面裝出來不怕死,走入毒瘴林整晚都睡不著覺,譬如那些采藥人。故作冷靜一眼就看得出來,若不是經歷過大風大浪不會把生死看得淡然。”薩貊笑笑,“你晚上也睡不安穩,因為心中有所牽掛,扎魯也是有什么沒有說,能真正睡好的只有彌由,他的心里無牽無掛,就像一匹馳騁的馬跑了很遠很遠的路,沒有盡頭,直到再也跑不動了才停下。”
“那顏說扎魯心里有話沒有講出來,指的是什么呢?”
“因為不清楚才要提防。別忘了他是舍老蒙火兒派來的人,選人、準備什么用具都可以交給他負責,這些都不是重要的,但通往巫神頭的路該怎么做,我還是希望由自己做主。”
“他要是想害我們,完全可以有機會獨自跑掉,我們不認識路會被困死在林子里?!彼魈m提高了音調,“可是他沒有這么做?!?
“我也一直很信任他,那他為什么急著催我們趕路?留在這里遇到巫醫的機會很大,他比我更清楚?!?
“這是因為……”索蘭答不上來。
“他對骷髏花了解頗深,卻說從未來過,很多事都扯出一個訓蛇人的朋友,不顯得有點奇怪嗎?
當他說下雪的時候看到骷髏花紅如火燒,那副表情有幾分失神,他可能之前來過這里。”
“怎么可能……”
“大蛇停止了進攻,也不再追趕,他的情緒異常激動,可很快就鎮定下來,為何?因為他早就知道進入了龍刺的領地,蛇蟲不會輕易靠近。還有島上的泉脈、樹果包括這個避雨的山洞,一連被發現運氣未免太好了些?!?
不知為何,索蘭額頭冒起了汗,心里不再想著為扎魯的同甘共苦反駁叫冤,那顏的話像是根針一樣刺進心里,一下子便醒了。
“那他……為什么要故意隱瞞?”
薩貊轉頭看了一眼洞口,里面靜靜的,有微微的火光打在石壁上,他想了一會低聲說:“這是個謎。但可以肯定的是——他會安全地把我們帶到巫神頭。”
“那就是沒有要害我們的心思了?”
“說不好。這個小島晴天沒有毒瘴,要趕路也要等到下雨才行,扎魯提議行路可能雨就要來了?!?
索蘭覺得那顏的話里別有深意,也不能責怪他疑心過重,聽了這些話也覺得自己太過小看這個領路的中年男人了。
“你還是太年輕,容易輕信人,很難想像由這樣一個不知目的人來領路,蒙火兒派去的那些武士幾乎都死在了半途,活著回來的就一個。那個活著回來的人提議舍老放棄尋找巫醫的計劃,一個親信的部下請求首領改變主意,他的哥哥、兄弟都死在了林中,而他活了下來,如果活下來的那個人是你,你會對我說些什么?”
索蘭愣住了,可能是這個問題難住了他,也可能是對那個人的請求有幾分體會。
“如果那個人并不怕死,我會勸那顏繼續找下去,兄弟、親人都倒下了,我該替他們完成未完的心愿,如果有下一次……我還會去!”
“舍老精挑細選的武士不畏生死,也知道自己去做什么事,蒙火兒很會看人,不會走眼的。”
“那個幸存的武士為什么會竭力勸阻呢?”
“可能跟領路人有關。”
“扎魯?”
“他總是講述有關巫神頭的種種事情,真不知道哪些是真哪些是假,巫神頭到底是什么樣子我們都是聽來的,蒙火兒也是聽來的,即便根本就不存在我們也不知道,他是領路人走到哪就跟到哪兒,沒有人比他更熟悉這片森林,進來的那刻起生死就已握在他的手中。”
索蘭緩緩點頭,表情很是復雜,忽然覺得那個溫和、友善的男人
變得很陌生,甚至還很危險。
“正因為是這樣,我才要親自前來,蒙火兒沒有看破這一點完完全全地利用他,結果只會白白地斷送武士們的性命。我能給予他的最大信任就是冒死走這一遭,他如果不想殺我,就一定會帶我安全地回來?!?
“那顏早就知道了?”
“很多事是到了這片林子,慢慢才想明白的。一開始我就不信任這個人,暗暗調查過隊伍里每個人的出身、來歷,的確沒有河犁的人混進來,他可能不是為舍老辦事,而是為了他自己。”
索蘭一驚,“他想要什么?”
“不是錢或物?!彼_貊眼睛里透著冷光,“我也想知道他到底想要什么?!?
已經過了三天,天還沒亮就下起了大雨,彌由的傷勢明顯好轉,從昏迷中醒過來背上的傷口也結了疤,只是全身沒有力氣一整天靠著石壁愣神,可能是太久沒有好好休息,閉上眼很快就能睡著,在眾人談話的時候偶爾會插上一句。
彌由望著黑漆漆的洞口,天還黑著腳邊只剩下燃盡的炭灰,現在這樣感覺不禁讓他想起過去。受了重傷在一個破舊的木屋里修養,身邊只有一個性情古怪的白胡子老頭,話語很少,對什么都漠不關心,每天只是按時地熬藥、把脈,那時候他覺得自己是個被遺忘的人,即便是死了也沒有人會過問,當他能下床行走的時候,第一件事就是拿起墻上掛著的那柄刀,只能用左手緊握著,離開了生活了一年之久的小屋走出了院門,不知道要去哪兒只是不想再回去。
那個古怪的郎中只說了一句話‘我能治好你,你是柄極利的刀,刀刃斷了可以再造,刀身斷了就徹底毀了。’
彌由在院門口站了好久,想起了穆伯曾說過的一句話——你可以做很多事,只要手里有一把刀,我已經為你備好了,世上最鋒利的刀是人,你就是那種人。
一道沉雷打醒了他的回憶,昏迷這幾天感覺睡了太久太久,做了一個很長的夢,都和過去有關。夢到在草原上遇到了穆伯,他還是一如既往地沉默,嘴邊掛著慢悠悠的笑容,只說了一句話‘回來吧’,身后站在一臉不舍的薩貊,他夾在兩人中間難以取舍。
彌由很少會夢到過去,即便是夢也是在狹窄的黑巷中被人追蹤,好像一直都活在背叛天誅的那一晚,假裝行動失敗死在大火里,跑進一條黑窄的巷子,守望人隨時都會出現,那個身形瘦削的半瞎子拉圓了弓,不知會從哪個方向射箭,弓弦聲響起時夢就醒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