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和日麗,幽谷鹿鳴。
暗潮流涌在淵深處…
開考至此才過三刻,一個時辰不到就有五人提前交卷,離開考場。是絕代風華對凡夫俗子的不屑一顧,還是自以爲是的目中無人,皆先且不論。至少憑這他們造就的事蹟,足以把這一屆的國考文試從歷史的河流中,牢牢支撐起來,綻放光華。幾位本風馬不相及的天才少年,也因此有了第一個匯聚的焦點,從而發散萬千,起起伏伏,縱橫交錯,寫落不朽華章的第一筆…
翰林院,山門口。
微微清風捲起淡淡塵埃,形成小小的旋風徘徊於古老的石道。螻蟻地扛著比它身形大出數倍的枯葉碎片,吃力地攀爬在青苔邊沿,細細一小縷如褐紅色絲線連接著樹洞深處。黃雀似乎看不上這微小的食物,立在樹梢靜靜清理著自己的羽毛。
三道人影,由上而下。
不急不緩地行走在寧靜的山道里。
陽光拂照,尤爲暖和,大紅棗馬拽著輛轎車停泊在山門口,堅實有力的蹄子輕輕踩著,不時吞吐著大舌頭。馬車前站著位少年,嬉皮笑臉,趾高氣昂,恰似一隻得勝大公雞,好生得意…
“誒!”
山道上的三人還沒走出山門,馬車前的少年遠遠地便驕傲吆喝去:“你是柏凌雲對吧?”
山道上,走在前頭的灰袍儒生拱手墊了墊,應道:“正是。”
“哈哈,翰林首席不過如此,手下敗將!”
“……”
狂。
真狂…
儒生聞言詫異,似不曾料山下的少年會如此猖狂,兩人剛打上照面便直接放肆,如此狂妄堪稱當時罕有啊。但儒生的氣量很好,腳未止步,臉色也不見有怒,只是淡淡地還之以一笑:“凌雲技不如人,讓兄臺見笑了。”
“嘻嘻…”
見儒生服軟,山下少年狡笑一陣便不再搭理了。轉眼看向山道後的兩道人影,更驕傲喝道:“你就是夏尋對吧?”
儒生後方十數丈,夏尋隨之淡淡笑起,和同行的白繡嘟囔幾句,不知道說了些什麼卻沒有應話。山下少年見夏尋不應,也不在意,繼續喝道:“驚世鬼謀不過如此爾。你作弊有一手,但也是我的手下敗將!哈哈哈…”
笑聲張狂,肆無忌憚。
由下而上響徹山道內外,迴盪不息,甚至連山道後的考場也能隱約聽得。直到幾名帶刀錦衣從考場走出,山下少年方纔稍稍收斂起張狂的笑聲。狂人夏尋是見多了,墨閒的冷傲、古梵的桀驁、羅訣的孤傲,還有餘悠然的寒梅傲雪,卻唯獨沒見過山下這少年如此狂妄自傲。想至此,夏尋便不由覺得有些好笑,應聲回喝道:“承讓。”
“承讓?”
夏尋這句“承認”說得忽然,不知從何說起。
山下少年頓時泛起了迷糊,而就在他思來想去不得其解時候,山道上的三人相繼走出山門。柏凌雲止步,回首抱拳朝著夏尋、白繡墊了墊拳頭,行去一小禮。夏尋、白繡也墊墊抱拳,回之一禮。
“你在這裡等他們吧,我得趕去城西了。”
“你去吧,待會就在天壇匯合。”
“好…”
行出山門,夏尋向白繡清淡地交代兩句便越過停泊在山門前的馬車與少年,朝著官道獨自遠去。不多久一聲長嘯,白馬載青衫奔騰,駛入西官道…
“切,啥玩意呀…”
看著飄逸於馬背的青衫,柳巖很不是滋味,似有塊大石頭梗塞在心中,不吐不快:“還以爲他多了不起了,淨逞口舌之能。輸就輸嘛,還承讓,真輸不起的傢伙。”
白繡輕蔑地翻起白眼,抱著小白豬移過幾步,懶得搭理這毛小子。
柏凌雲笑了笑,饒有深意道:“他確實很了不起。”
柳巖瞟眼柏凌雲,不屑道:“呵,浪得虛名罷。他師承鬼謀,被世人譽爲後輩第一謀者,如今文考連首甲三元都不中,能有啥了不起?”
柏凌雲含笑片刻,意更深道:“你可知道他爲何說承讓,而非像我這般說佩服?”
柳巖更不屑:“還不是因爲被咱倆搶了頭籌,所以不服氣憋。”
柏凌雲搖搖頭;“我可沒那本事,能搶他的頭籌。”
“哦?你失手了?”
柏凌雲又搖搖頭:“應該不會有錯。”
柳巖甩手一揮:“那不就得吶?餘悠然二刻捲成,憑她的學識肯定狀元無疑,我榜眼你探花。夏尋即便再有能耐最多不過二甲榜首,金榜題名最多不過蝌蚪小字,那有啥好得瑟的?”
“哈哈…”
柏凌雲不禁笑出聲來,拱手墊了墊:“兄臺好自信。”
“那當然。”
柳巖朝天提眼,驕傲道:“若非我爺爺不準我上學堂,你這翰林首席的位置都是我囊中之物。”
柏凌雲含笑搖頭,顯得很沒脾氣。
稍過片刻,他忽然話風一轉,問道:“那兄臺可知夏尋完成答卷一共用了多長時間?”
柳巖不答,像看傻子一般看著柏凌雲。
柏凌雲也不作埋伏,瞟眼側旁的白繡,爾後隱晦續道:“他交卷時間確實是三刻,但你別忘了他在這期間還做了別的事情。若按實際論,我想他捲成時間應該也不過二刻,還一刻他把答卷重新抄了一遍。”
“額…”
“……”
白馬奔騰,絕塵千里。
流光碎影,滿城風嘯。
國考文試不過開胃小菜,若非時間所迫,夏尋其實根本就不想這麼快就把考卷呈遞上去,使得自己不可避免地又成爲了焦點。
他最討厭麻煩,可麻煩總會自己找上門來…
一襲青衫飄逸似旗幟飛揚,橫跨京都西北,十萬火急。自古以來國試分文武,文考筆墨於城北翰林院,武考刀槍於城西真武山。而夏尋現在火急火燎奔赴的地方,便是這真武山…
從白馬奔騰的跑速不難看出他現在應該很著急,或許是實在放心不下那數百號不知輕重的人兒吧。畢竟文考不同於武考,文考若敗最多不過無緣金榜,但武考若有閃失那很可能連小命都給丟了。而且夏侯又得罪了那麼多皇榜靠前的考生,再加上前幾日醉仙樓的新茬子,這些人若挖起坑來,估計能讓夏侯他們摔一個狗吃屎,再埋到臭水溝裡的。
所以,夏尋很急…
“駕!”
“噠噠噠…”
白馬奔騰,如疾箭掠。
眨眼間便消失在官道盡頭…
城西,真武山。
人聲鼎沸,如黃沙百里。
刀光劍影,似修羅殺場。
大唐以武定國,歷代武官皆爲文官十倍不止,故大唐武盛文衰的格局千百年來都不曾有所改變。今日的真武山就更加能凸顯這一點。紅磚黃土砌的臺,白繩褐樁制的界,一座演武臺長寬三十丈,延綿十數裡擺數千座擂,一眼望不盡的人潮圍堵在真武山前。演武臺上兩兩相對,刀光血影,劍拔弩張。演武臺下人羣聚集如羣鯉,搖旗吶喊,擊掌助威。無論上下,皆一個熱火朝天,鬧氣騰騰,不可開交。
當然,數千座擂,也並非全部如此。其中數十座,便顯得尤爲冷清。而在這數十座擂中,則有一座更是極其血腥…
東南角,第九百二十號擂臺。
血腥,殘暴,慘不忍睹,慘絕人寰。
滿地鮮血,染紅了整座擂臺,遠遠看去那就是萬花叢中的一點鮮紅,別樣刺眼。折斷的手指,殘缺的大腿,碎裂的內臟,以及已經看不出原色的衣布,凌亂地散佈在擂臺上下。一顆黑糊糊的腦袋,披頭散髮被擱在擂臺邊繩的木樁上,大瞪著的眼睛是死不瞑目地茫然。失血煞白的面容猙獰至極,像死亡前一刻看到了極其恐怖的事情,死後還佈滿著難以自信的表情。恐怖的景象,使得再好事的考生也不敢往這邊靠近多少,惶恐會惹怒擂上的那頭魔鬼。
擂上…
擂臺中央,血泊之上,正盤腿坐著一位妖異的少年,擺著一副血色棺材。紅脣白臉,鷹鼻細耳,死亡沉寂與嗜血瘋狂,同時存在於他猩紅的眼球裡。配上他那同樣似血鮮紅的華光緊衣,就宛如一尊由血海里爬出來的魔神,妖氣凜冽!
是-古梵。
開考至今,他只出過一拳。
而一拳之下他直接就把對手給打爆了,也就造成了眼下這煉獄般的場景。而在這一拳之後,他說了一句話,這座擂臺便再也沒人上來過。
那句話叫…
“想死的上來。”
這是最血腥的一座擂,也是最安靜的一座擂。
此間還有數十座最詭異的擂臺…
“卑鄙!”
“撲街…”
西北右側,第三十七號擂。
一襲黑衣背三尺青鋒,白衣勝雪負三尺銀龍。
墨閒、墨言隔數十丈相對而坐。冷清,寂寞,不動如山,一言不發。擂臺之下,夏侯、雷猛等人心急如焚,破口大罵,或昂首西望似不知如何是好。類似這樣的情景,當下武考擂臺上並不止一處,近的西南,遠的東北,大大小小共計有三十處之多。而無一例外,這些擂臺之上所對持著的皆爲身披獸皮的北人。
很顯然,夏侯他們是遇上麻煩了…
“不打就下來別浪費時間!後頭還有人等著了!”
“……”
或許是擂上兩人對持的時間太久,擂下的帶刀監考武官已經等得很不耐煩了。而夏侯本就在火頭上,那容得旁人再囂張呀?當即怒起,狠咬著狗尾巴草就暴瞪去考官罵喝道:“我幹你孃,你再敢嚷嚷老子先把你給打了,你信不信!”
“你,你們想幹嘛!”
“……”
聲如雷,突然暴起,頃刻把毫無準備的考官嚇退半步。考官惱羞成怒正欲訓斥起,但見十數位虎背熊腰的北人摩拳擦掌,抽袖挽臂,團團圍了過來,火氣也就隨之熄下了大半。若換作平日,遇到這般陣仗他多半會掉頭就走,可是今日他作爲國考的監考官員,職責在身可不能慫呀。
思想一剎,無奈之下他只好忍著慌張,憋紅了臉,虛張聲勢地警告道:“我,我告訴你們!此乃國試考場,不容汝等莽輩放肆!你,你們敢動我,我便上報主官罷了你們的國試資格!”
“夏侯。”
“哼!”
監考官顫聲告誡,演舞臺上盤坐的墨閒也冷冷地喝來兩字,示意夏侯不要胡來。夏侯等人也算識得分寸,只是把那考官圍在圈子裡,卻不曾動他一根汗毛。見圍攏的北人沒了動靜,被嚇出一身虛汗的監考官員這才安下些許心兒,隨之也有了幾分底氣,挺腰轉身,朝著擂臺之上再斥聲喝道:“算你還識時務。但我告訴你,國試有國試的規矩,你兩打不打都得打,還有三刻便是未時,若還不能分出勝負,我便只能視你兩爲棄權!你們好自爲之。”
“知了。”
“……”
墨閒冷漠迴應兩字,緩緩閉上了眼睛。
監考官憤然甩袖,擠過北人的圍堵,氣鼓鼓地坐到一邊。
此間,遂陷沉寂…
夏侯也是無可奈何有氣不能撒啊。別人家定的規矩,打又打不得,罵又無補於事,只能瞪眼乾著急。而讓夏侯如此焦慮的,全是因爲演舞臺上的兩人兒都已經不能再輸了呀。
墨閒和墨言名列皇榜天罡,以他們的實力本不應該出現敗績。可而今墨閒、墨言皆已戰過九場,戰績卻皆爲六勝三負。換而言之,當下這場比武無論誰勝誰負,其中一都人必然會被淘汰出國考三甲之列,而無緣後頭的天試。而導致他們負三場的根本原因,則是因爲夏侯、雷猛、胖和尚居然和墨閒、墨言都不可思議地匹配在了同一個擂臺。爲了確保能讓所有人晉級,墨閒只好求請墨言讓去三局,自己再讓三局,最終以六勝三負的戰績生生把局面逼至僵局。
而類似尷尬的局面,此間卻仍有三十餘處。
僵持在這些擂臺上的北人,無一不是名列皇榜千名的一等好手,他們是想以這樣的強硬態度,對大唐武考進行抗議。畢竟只要是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此間此事必有黑手。不說如此多的一等好手匹配在同一擂臺賽選是否合理,光說數十萬人取三成,十人一組取前四,分萬組打萬擂,三百北人盡數匹配重疊的機率,只有萬萬之一毫,便以是天底下最大的奇蹟!
很顯然,夏尋又猜對了。
大唐必然暗中動了手腳…
只是,夏侯他們的強硬態度,卻始終得不到考場官員的待見。就連真武山的監考道人,也是睜隻眼閉隻眼,全然當作什麼也沒看到。以至於,無計可施之下,夏侯只好習慣性地把希望寄託在還不知道在哪裡的夏尋身上了。
等…
真武山。
“薛老,他們沒轍了…”
山道間,小亭邊,楓樹高挺,蔭影清涼,玉壺光杯淡酒,重劍藍袍道人,笑一笑不置可否擺擺手。稟報的道人似不明意,問道:“我們是否需要出面調停?”
“如何調停?”
笑色漸顯深意,薛老道:“是要告訴那些考生朝廷徇私舞弊?還是要說這天氣太熱需擇日再戰?呵呵…”
“額…”
稟報道人被問得語塞,一時不知道該如何回話。想了半響,他方道:“若不調停,恐怕墨閒、墨言、雷戰、鰲堅這些人都得被淘汰了。”
“不急…”
薛老還是擺擺手,笑道:“還有些時間。”
“額…”
道人依舊不明意:“還請薛老明言。”
執月光杯輕酌一口淡酒,薛老瞟眼道人,解釋道:“京都如今局勢微妙,動絲毫牽全身。黃家已經偏北,真武山不能再有偏向,否則京都便會失去平衡。所以,此事非萬不得已,我們不能插手此事。還是等他來處理吧。我想他也該差不多要到了…”
“夏尋?”
“恩。”
薛老點點頭,道人此時方纔明白過來原來薛老的深意:“弟子明白。”
薛老揮揮手:“去青檐峰幫我再些猴兒酒來吧。”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