翰林院。
柏樹隨風落葉,夏夜逐漸降臨。
蟋蟀蟲鳴,夏蛙鼓腮幫吐舌,錦鯉受不得荷塘的沉悶,不時躍出水面呼吸另一個世界的空氣。山道間,兩道蕭瑟身影伴隨晚霞徐徐而行,步行腳落間藍雲紋靴輕輕踩折落葉響起碎碎的聲響,如老貓行走在荒原,沉穩且富有節奏。
期間,有細語綿綿。
深遠而意長…
“滿堂花醉三千客,一劍霜寒十四州。”
“豪情萬丈,勢吞山河。”
“這李白的文采,可真叫人折服不以呀。我想縱使相比於老院長的文章,李白恐怕也得略勝一籌吧?”紅袍挽袖恰靜行走在小道間,感嘆問道。
餘冠川一手挽著把青綠竹簡,一手把玩著片順手摘來的枯葉,與紅衣祭祀並肩而行。
思想數息,他淡淡回道:“老院長的文章暗通世道,李白的詩詞遊離世外,兩者可算不分伯仲。只是老院長也曾譽其爲當世詩仙,可見其詩才確實應略勝一籌。”
“當世詩仙,好高的讚譽。”
紅衣祭祀不置可否點點頭,感嘆道:“這也讓我想起師尊曾經對他的評價。”
餘冠川顯得頗爲好奇:“不知道聖祖對李白是何等評價?”
紅衣祭祀稍稍掀起笑色,言深道:“師尊曾言,自天道崩損,後世再難有聖人出。當世唯六位天驕雖非聖賢堪比聖賢,有望自成大道,首先破而後立。”
“是哪六位天驕?”餘冠川問。
“你應該都能猜到。”
沒等餘冠川答話,紅衣祭祀緩了緩,自己續道:“追魂樓帝江,妙法時空。象王夏淵,肉身問聖。通天塔李靖,萬法歸真。佛門唐三藏,三轉輪迴。真龍天子,手掌乾坤。最後便是真武李白,萬劍歸宗,後世第一。”
餘冠川聞言並沒有感到意外。
很顯然這六人都在他的預料當中。
“這是情理之中。這六人都是我們同輩中的巔峰翹楚,聖祖有此評價也是合情合理。只是我以爲,如今李白的劍道恐怕已遠遠凌駕於其他五人之上了。應該已經達道自成大道,破而後立,這個高度了。”
“嗯。”
紅衣祭祀贊同點頭:“你說的不錯。”
“夏尋體內的人魂雖只顯現些許氣息,卻已然是王境巔峰的存在。李白能使一劍便將其擊潰,證明他的劍道必然已經遠超越王境,甚至邁入聖境多年,真正的非聖人而勝於聖人。”說著,話者話鋒稍轉:“不過這也難怪,他父母皆屹立於當世劍道最巔峰,血脈傳承本就遠勝於其他五人,而純陽真武雙劍同修更是天資獨厚,當然就能一日千里,事絲毫而功百倍了。”
“莎…”
餘冠川稍稍握拳把手中枯葉捏成粉碎,而後柔柔攤開。
微風拂過手心,帶起粉末揚起一條細細的絲線徐徐飄向遠方。
“如此資本,可真叫人羨慕。”
“是啊。”
紅衣祭祀似深有同感:“有如此資本,足矣讓他放蕩一生,終日酗酒吟詩,棄劍於荒野.而同輩卻窮極一生亦望塵莫及。羨慕,羨慕不已。”
餘冠川輕輕揉去粘上手掌心的粉末,沉沉走步在道間,迎著微風吹拂,忽然感觸吟唱起。
“貴逼人來不自由,龍驤鳳翥勢難收。”
“滿堂花醉三千客,一劍霜寒十四州。”
“鼓角揭天嘉氣冷,風濤動地海山秋。”
“東南永作金天柱,誰羨當時萬戶侯…”
高亢激昂,婉轉沉浮,詩成曲調悠悠飄散於小道,隨微風揮舞起樹梢青草,落葉塵埃。應良辰美景,亦述說了一段塵封於歷史的往事。高亢之中隱隱透著一股與世無爭,卻敢與天下競雌雄的豪情。配上抑揚頓挫的情緒,如浪潮拍岸,起起伏伏,聽得人心中隱有熱血翻騰…
紅衣祭祀聞詩沉思,問道:“這一劍寒霜十四州,指的是哪十四州呀?”
詩念罷,餘冠川收回手掌兩手握竹簡挽在後腰,回道:“應該是指著東洲南起銀川,北至涇河的江谷十三洲,外加南域岳陽都會一洲,共十四洲。這也纔有了他後頭說的,東南永作金天柱,誰羨當時萬戶侯。此候便是七世六公的夏氏,他在諷刺當今天子。”
“呵呵,原來如此…”
“呵呵。”
城西,真武山。
巍巍雄山重巒疊嶂如青龍盤沿,擎天石劍浩然參天。劍穗之巔,古楓爍金,六道身影略顯蕭瑟零零星星地散落在小樓附近。兩老頭於屋檐下倚著樹樁酣睡不醒,呼嚕嚕的鼻鼾聲如圈中的豬在死沉沉地酣睡。兩老頭對坐於石階,不知哪裡找來的棋盤和棋子,一人一步正下得不亦樂乎。
還有兩位老嫗,並肩站在山巔北崖,遙望著千里之外的四散人潮…
“現在看到了麼?”
“看到了。”
“可好看?”
“非常好看。”
兩位老嫗看上去都並不顯老,雖臉上皺褶藏不住她們的年紀,但老紋間的白皙也藏不住她們曾經的容顏。只是兩人放置一塊比較,純陽門下的那位老婆婆則顯得缺失了一份經歲月沉澱的穩重氣韻,更多一份凡塵世間的淳樸。而真武山的那位老婆婆則宛如一顆歷經無盡滄桑終鉛華褪盡的星辰。微風吹拂起她的青絲白髮,伴隨著潔白的金絲鳳縷長衣如湖水盪漾起的微微波瀾。她就恰靜地站在那裡,無需一言一語,便能讓人不由自主地傾注去崇敬的目光,如仰望星辰。她叫李璇璣,純陽的老婆婆叫厲小花。
一人站在這個世界劍道的巔峰。
一人站在這個世界陣術的巔峰。
“可能出劍?”
“必然。”
厲小花遙望著遠方,點點頭:“還算你識趣。”
李璇璣搖了搖頭:“我想你誤會了。”
“誤會什麼?”
“誤會我說的話。”
李璇璣輕輕緩緩地說道:“若真有那一天,我必然會出劍。但我不會救他,我會親手殺了他。”
“……”
老眼驚瞪,厲小花不可思議地側眼向李璇璣。
她完全不懷疑李璇璣這番話的真實性,因爲她能真切感受到這字語行間所流露出的殺意。而與此同時,屋檐下酣睡的兩老頭顫顫撐開了一絲眼皮,石階對坐的兩老頭停止了落子,四老頭都把目光不約而同地瞥向了這位不可思議的老女人。
“你有病吧?”
除了這四個字,厲小花已經想不到任何詞語來形容此時李璇璣在她心裡的形象。她無法理解李璇璣的腦子裡到底在想著什麼:“等了二十年纔等到的一線契機,你居然要殺他?!你是豬嗎?!”
笑…
話罵來,李璇璣也不生氣,面如春風掀起一縷淡淡笑色,挽起長袖緩緩轉身他便逐步走回到小樓裡。待倩影消失在大堂屏風的拐角,小樓深處才幽幽傳回四個飽含凡塵氣息的字兒…
“你纔是豬。”
“……”
城東,皇宮。
紫氣東來,繚繞金凌霄。紅壁綠瓦,宮牆高聳,千百宮闕殿宇由內而外莊嚴而列,鱗次櫛比。黃明色的琉璃瓦雕刻龍鳳百獸,重檐殿頂在月光下閃耀著淡淡銀亮。
東宮太和,淡黃色的窗紗透著明亮的燈光,幽幽蘭花的清香沿著門窗縫隙溢出,使人平靜且安詳。寢殿之內檀木爲樑,水晶玉璧泛著兩道光影,沉香木闊牀邊懸著鮫綃寶羅帳,帳上繡灑珠銀線海棠花,風起綃動,如墜雲山幻海。此時,奢華精緻的牀榻上正恰靜坐著位雍容華貴的女子。略施粉黛的容顏媚而不妖,紅脣飽滿蘊有幾分感性,歲月似乎對她格外恩寵,不曾在她身上留下任何肆虐的痕跡。
她叫,舞媚。
一位能讓大唐江山拜倒在她石榴裙下的女人…
“看到了麼?”
“……”
輕撫著鋪墊在下身的軟紈蠶冰簟,她淡淡看著正獨坐於殿側伏案閱卷的男子。思緒中有些許空洞,同牀異夢的十二載時光彷彿僅是過眼雲煙的夢幻,不存在多少可以贅述的回憶,唯有被時間磨洗剩下的傷感與怨恨。所以,她的問話連一絲柔情都不存在,就好像是對空氣說去的一般,單調且沒有色彩。
“看到了。”男子平平道。
“是誰?”
“不清楚。”
金龍毛筆沾墨在宗卷的右下角潦草地寫下一個“閱”字,爾後男子收起宗卷再拿過一份攤開在案臺,方纔續道:“太傅行謀之道向來陰詭,佈局落子滴水不漏,常使人順其自然而然而自以爲然。所以,朕今日所能看到的恐怕也只是他想讓朕看到的,謀局的真相往往隱藏在虛無縹緲之中。但真相如何現在已經不那麼重要了,朕只需知道太傅葬在夏尋身體裡的是一個人,而且這個人擁有李常康的血脈便足矣。如果他有足夠的運氣從天試出來,我想你們或許有機會見上一面。”
明媚的眼眸不著痕跡瞇下一線,女子似乎是斟酌著男子的這番話語。
片刻後,她說道:“今日捲簾從御書房取了伏羲,恐怕我沒機會見他了。”
“應該會有的。”
女子聞言略顯疑惑:“難道你沒再天試設伏?”
男子淡淡一笑,在宗卷右上空白處提一“準”字,說道:“皇天后土,朕掌乾坤以正道,朕若在國試公然取其性命,必然受世人所不齒,此非朕所欲。”說著,男子輕輕放下金龍毛筆站起身來,緩緩走到牀榻坐下。看著眼前這位歷經十二載歲月容顏依舊如嫵媚的女子,沉聲再說道:“況且,朕希望讓他替朕走一遭通天塔。”
女子的眼眸閃過一道靈光:“你想讓他死在通天塔裡。”
男子的笑逐漸顯露幾分陰鷙:“知我者,媚娘也。”
“斯拉…”
話說罷,龍袍輕解羅衣,懸掛在牀邊鮫綃寶羅帳被順手撩下,水晶玉璧泛著的兩道光影融合成一道,最後麻木地倒下牀榻。除了檀木與棉紗摩擦出鼓譟的聲響,此間再無一息本該有的輕吟。就好象痛苦因時間而沉澱爲麻木,麻木又被日復一日的恥辱,扭曲成爲一種可悲的習慣,而習慣則讓人逐漸淡忘了許多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