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喳。”
墨閒緊咬著牙關泄喝一聲,艱難地擡起已經被撞脫臼而變形的右手,強撐著地面,踉踉蹌蹌地重新站起身來。
“呼…”
風不知道從何而且,冷徹寒心。
以墨閒爲中心,面前數百丈外是冷眼靜看的黑衣人。後方近兩裡外,是已經止步了的芍藥、夏尋、夏侯三人。前後四人雖表情不一,卻同樣是有千言萬語而不能說道。
“沒死?”
“好像是。”
悲傷的情緒隨著墨閒沉沉站起而消失,剩下便是更沉重的震撼與疑惑。冰冷的陽光,透過墨閒胸口近半尺的窟窿,在被冰霜覆蓋的地面映照出一個臉盆大小的光面。空洞,寂冷,詭異,震驚、震撼、驚悚諸多情緒融合在同一道場景之下,實在讓人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是好。
“御~”
“咯咯咯…”
“哇!偶滴阿彌陀佛,好大個窟窿啊!”
遠來的馬車踏空而下,停在夏尋幾人跟前。車上的胖和尚首先呱噪,動作誇張地一步跳下馬車,揚起麻布袖子朝著遠處的墨閒,大呼大喊:“厲害了我的壯士!這麼大個窟窿都沒搞死你,感情閻王爺是你親戚喲?誒,還愣著幹哈!?趕緊跑吶!快快快,趕緊跑路咯!”
“阿彌陀佛,八戒不得無禮。”
小和尚跟在胖和尚後腳走下馬車,雙手合十朝著夏尋三人微微行禮,稚嫩說道:“小僧師弟生性頑劣,但品性並不壞,還請三位施主不要見怪。”
城北關口下同樣的臺詞,小和尚來到這裡又說了一遍,看來這胖和尚的生性還真是夠頑劣的。只是,這個時候,沒人會搭理一個禿驢的品性好壞。夏尋、芍藥、夏侯三人,皆一副憂心忡忡地樣子看著遠處的墨閒,梗塞難言。
另一頭…
“你是誰?”
奔襲數十里獵殺至此,黑衣人終於正式說出了第一句話。話冷寂,與河心那位聖人的聲息有幾分相似。而這話中問題則問得很深,因爲就在這不久前墨閒已曾介紹過自己。那時候,黑衣人就影藏在河心,他沒理由不知道墨閒是誰。所以,這個問題裡的“誰”纔是重點,此“誰”非彼“誰”,言的是廬山真面目,你到底是誰。
“咳…”
“岳陽七星…咳…院弟子,墨閒…咳咳…噗…”
墨閒的傷應該很重,至少看起來是真的很重。短短一句話九個字,他便從喉嚨裡咳出三大口血,方纔把話說完。
“你的體質很神奇。”黑衣人道。
“純陽…吐故納新奇妙而已。”墨閒道。
黑衣人搖搖頭:“不見得吧。”
墨閒顫顫捧手抱拳,道:“還請賜教。”
面對墨閒的問非所答,影子並未糾結於此:“我可以留你一命。”
“多謝。”
“你走吧。”
“噗…”
鮮血如花開,墨閒又咳出一口血水。他緩緩放下抱拳,左手隱隱捏起拳頭,蓄在腰間,冷道:“還…請閣下先行。”
“……”
蒙面黑布下的眼眸,微縮成線,有殺意蘊含:“你以爲我殺不了你?”
“不,你能殺我。”
“那你有何資格讓我先行?”
黑衣人問來,墨閒側過臉,看向身後兩裡外已經停靠在夏尋身旁的白馬以及正盤坐在馬車上合十冥思的老和尚,冷聲道:“我只是以爲,你已經殺不了他。”
“……”
話有些奇怪,還是問非所答,而且有些毛骨悚然的恐怖。
隨著對話兩三句過去。墨閒身上原本奄奄一息的氣息似乎有所好轉。至少,在他說出這幾句話的時候,不單隻沒再咳嗽吐血,而且還憑空增添了幾縷往日的冷傲。這便證明他體內幾近滅絕的生機,已經開始復甦。而更重要的,還是他心口上的那個大窟窿。雖然傷口依舊在不止涌血,但血肉之間,無數細如毛線的經脈卻正在緩慢地自行蠕動,就好像一根根姑娘家手中的針線,正在以眼見的速度交織在一塊,生長纏繞癒合,縫補著恐怖的刀傷缺口!
很顯然,這樣駭人見聞的情景,黑衣人早就留意到,所以他纔會有先前那一句質問。只是,現在墨閒的回答,則讓他不得不先重視起另外一個人來…
--馬車上,盤坐著的老和尚。
這老和尚,他不認識,卻能猜到他是誰。而且黑衣人更能從他的相貌來斷定,這就是前不久接連與自己隔空過招的那個人。因爲,第一根絨毛所幻化的便是這位老和尚的金身虛影。
佛門三藏,絕非等閒。
這是黑衣人,對老和尚的第一印象。
只是,這裡所謂的絕非等閒,卻並非單純指老和尚相隔數百里僅用了三根絨毛便把他拖延近半刻時長的修爲。而是說,老和尚此時盤坐在馬車之上,那一息泰若自然的“神韻”。
他,絕對擁有與自己一戰的實力。
“絲~”
思想至此,黑衣人心中殺機漸起…
漆黑幽芒徐徐匯聚,隨意下垂的黑鐮緩緩收勢,隱隱盛起寒芒一道。
殘留在刀刃上的鮮血,沿著側刃流淌至刀尖,凝聚成一滴飽滿而粘稠血水,懸掛著,搖搖欲墜。百丈外,墨閒穩穩擡起蓄勢的左手,微弱的銀白氣隱隱覆蓋在拳頭之上,緊盯著前方蓄勢待發的漆黑鐮刀。兩裡外,夏侯、芍藥同時往前走出一步,走到夏尋前方。而側旁的小和尚也同樣,也是邁開一步,走到了夏尋的跟前。唯有胖和尚顫顫退後了數步,躲到馬車上的老和尚身後,顫顫發抖,不敢說話。
冰冷的空氣,逐漸充滿殺機。
看著老和尚,黑衣人冷聲道:“我想我能殺他。”
墨閒道:“你不會有機會。”
“那試試。”
“滴答。”
低沉的嗓音激盪起空氣間的微顫,震落了懸掛在刀尖的血滴。一沫鮮紅,化開在堅硬的冰土上。紅豔豔的,冰冰涼涼,卻升騰起絲絲熱霧。
黑絲錦棉所縫製的布鞋,緩緩擡起…
然而,就在此時。
“罷了。”
就在黑衣人準備再次劫殺之時,冰封的天地間忽然響起陰森森的兩字,陰森之中隱隱含有一絲絲嘆息,一絲絲感嘆。
“額…”
一時間,兩裡之內的幾小人兒皆顯詫異。
畢竟,誰都不曾想到,在這鋒芒剛盛,血戰即將再起的關鍵時候,遠在數十里外的聖人居然突然喊出如此兩字。給人感覺,是那麼的兒戲,而且毫無理由。前不久,明明就是他最先喝起一字“殺”令,使黑衣人奔赴數十里獵殺夏尋的。現在突然說不殺就不殺,這是搞哪門子事情呀?
“令。”
“……”
黑衣人剛擡起的腳,再次踩在了地上。
“哎呦,南無阿彌佗佛啊,這感情好啊,可不用打吶。”呱噪的胖和尚見著遠處黑衣人的氣芒漸消,頓時就鬆了一口大氣,蒲扇大手不停朝著自己臉上扇風驅驚,邊就嚷嚷起來了:“佛主保佑,虛驚一場,虛驚一場,可嚇死偶啦!這災星真不得了呀…”
“八戒,不可犯嗔。”
小和尚由夏尋身前退出一步,順道稚嫩地訓誡去胖和尚一句。胖和尚似乎是挺怕小和尚的,沒敢反駁,只是憋下嘴來,擺出一副“你是大師兄,你說咋滴就咋滴”的鬼臉。
而另一頭。
寒光漸消,黑鐮歸鞘,唯冷冽精光依舊。
既然擊殺的命令已止,那此地黑衣人便無需再留。收起鐮刀,轉身擡腿便朝著瀛水方向往回走去。只是剛走出幾步,他就好像想起來什麼,邁出的步子又停了下來。背對著百丈外的墨閒,生澀說道:“小小天啓境,竟敢與我賜教,你很有膽量。”
百丈以後,墨閒此時的生機氣息又旺盛了幾分,雖胸口窟窿仍是空蕩得讓人心慌,但至少傷口上噴涌的鮮血已經少去許多。他看著黑衣人的背影,兩手抱起拳頭,道:“還未請教閣下名號。”
“你應該能猜得到。”黑衣人道。
“於禮,還是得問。”墨閒冷道。
“呵…”
黑衣人微微側頭,不置可否的輕笑了一聲。
“追魂樓下,天字第一號,帝江。”
“瞬!”
話隨風起,語隨音落。
一話說完,黑影人再次化作一道幽芒,成一筆直的黑線,延伸出了數百之外。
他走了…
來如風,去如閃電。黑衣人走後沒過多久,大概也就十數息。
“墨閒。”
“墨閒。”
墨閒身後遠遠地便傳來了夏尋、夏侯兩人的呼喊聲。兩匹雪白的駿馬,拉著另一頭的一行人,踏空飛來。
“御…”
馬車徐降,還未停穩,夏侯首先從車上躍下,快走兩步上前一把扯過墨閒,瞪眼便狠狠盯著墨閒胸口的恐怖窟窿。
觸目驚心,細看恐極,越看就越是駭怕…
“咕嚕…”
“靠!”
夏侯忍不住生吞一口涎水,把心中喜怒驚奇諸多複雜的情緒化作一字髒話便罵罷:“你他奶奶滴腿啊,這啥情況啊?靠!我靠!你不會待會就死翹翹了吧?”
“額…”
墨閒冷,語言向來是他短處。被夏侯這一嘴喜怒參半的吐沫噴來,他一時也不知道怎麼回話了。
“能先讓我看一下麼?”
芍藥踩著小碎步急忙隨後走來,夏侯知道輕重,連忙放手側身讓開一個位置:“那你趕緊看吧。”
“莎…”
芍藥走過一步,同時從小腰包裡掏出一張雪白的手絹和一根銀針。她把手絹覆蓋在自己的右手上,用食指和拇指輕拽著銀針。
“失禮了。”
說著,芍藥便輕輕地掀開覆在墨閒胸口的破碎布條,隨後再用銀針小心探入墨閒肋下的空洞傷口。
而此時,墨閒的傷口已經開始結痂,鮮血也基本不在滲流。斷裂的幾根肋骨被新生的嫩肉所包裹,露幾小節潔白的刺骨,非常駭人。外加上血淋淋的皮肉之下全都是結實的筋肉,沒有一根人體應有的內腸和器官,就更讓人看之悚然。但相比起墨閒這副身軀匪夷所思的自愈能力,這一切都顯得那麼的微不足道。
“喳…”
芍藥小心翼翼地在墨閒傷口連續探下十數針後,便沒再繼續施針了。從她逐漸變得甚重的眼眸子可以看出,她應該發現了什麼不得了的事情。只是,她沒說。停針之後,芍藥把手絹包裹起銀針,重新放回腰包。爾後稍稍退出一步,轉身猶豫地看著夏尋。似有話說,卻一時間又不知道該從何說起。但憑芍藥與夏尋兩人的默契,很多時候言語都是多餘的。只要四目相對,靈犀自然相匯,一個眼神便是千言萬語。
“你看出來了?”夏尋首先開口問道。
“恩。”芍藥幽幽點頭:“看出來了。”
夏尋尋思片刻,接著隱晦且謹慎地提醒道:“斷不可妄言道。”
“恩。”芍藥幽幽點頭以應道。
“嘖!我說你兩有完沒完啊?!”
見芍藥和夏尋兩人大眼瞪小眼,話說一半不說一半地打啞謎,夏侯是直看得心如火焚,忍不住插話便喝了過來:“弟妹,你老實給我說,墨閒是不是快不行了?!如果是,咱們就趕緊想法子,別磨蹭了成麼?”
芍藥側轉身子看向夏侯,勉強提起一道微笑,幽幽說道:“候哥你別急,墨閒無礙。”
“哎呦…阿彌陀佛,女施主你是不是醫術沒練到家喲。這麼大一個窟窿捅心口上,你說無礙?這大話,連俺都不信哩。”
“八戒…”
“俺知道,俺又犯戒啦。”
“知道便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