吞風吻雨葬落日未曾彷徨。
欺山趕海踐雪徑也未絕望。
拈花把酒偏折煞世人情狂。
憑這兩眼與百臂或千手不能防…
謀戰不只於刀兵,更是心智的博弈。
謀高者往往能觀一葉而知秋深,看敵人動作與細末便能洞察其想法與謀路。
如今,相隔七百丈距幻象遙遙對持的兩位謀者便是此道高人。他們知心知理亦知天時地勢。夏尋臨陣酣睡,是因爲他算準了幻象之後的人,心性謹慎不敢冒險,所以臨睡還不忘添一句挑釁。幻象之後的人之所以謹慎不敢冒險,是因爲他算準了夏尋必然有所埋伏與倚仗,所以選擇伺機觀局。畢竟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山後那些讓他都始料不及的人,可都不是什麼平庸之輩。而且,對他的敵意更甚夏尋數倍。他可不想在自己與夏尋拼得筋疲力竭時,無緣無故地被這羣黃雀給五馬分屍。
是命運的安排,也是蒼天的抓弄。
一場本該可以血染蒼穹的激戰,就這樣被千絲萬縷的線,生生束縛在一潭止水之中。
你不攻來,我不逃。
你不逃走,我不攻去。
我就看你能忍到何時…
清風吹拂,盛暑時候最饞眠。
淡黃色的野菊花舒展著葉瓣兒,卻被煩人的蜜蜂撩得不止晃動。蝴蝶飛舞於草叢,聞香沉浮。盛夏的蟋蟀尤其意亂,連白日都要出來瞎蹦躂,是不知死活。青蛙不敢呱呱,吐信撲蚊,終又嫌棄一口吐掉,那是無趣讓味蕾厭惡。不知情況的飛鳥來回穿梭於恍如真實的幻像,恍恍惚惚,以至於在蓄勢交替的空間裡終連自己都分不清真假,遲遲不能歸家。
或是實在太累的緣故,夏尋睡得很安穩。
躺下沒片刻便蜷縮成一團連連打起呼嚕,長長一條透明的涎簾由他嘴角延至腮幫,那睡相可真叫不堪入目。見夏尋睡得香呼,本還有些慌張的數百北人及考生也就安下了許多心兒。如果說北人與考生是眼下這個團隊的手足與兵刃,那夏尋無疑就是這個團隊的腦袋。腦袋都不慌,手腳又有啥理由緊張的呢?夏尋說隱藏在暗地理的人膽小得跟兔子似的,那他們必然就是兔子。兔子長出獠牙也只能吃草,雄獅再孱弱也是雄獅,吃的是肉,何時會成爲兔子獵物?
這是天理規則。
故北人與考生們在吃完午食後,壓根就沒把前頭的賊人放在眼裡。該睡的睡,該嘮嗑的嘮嗑。在夏尋睡下半時辰後,小小一隅地兒居然跟著也沉沉響起了一片呼嚕聲。呼嚕聲起起伏伏,高高低低,如江流集的浪潮拍打著淺灘,缺的只是幾尾魚躍來點綴氣氛。如此奇景,可堪奇葩。著實把虎視眈眈在暗地裡的虎狼們給看傻眼咯。他們見過人狂,但哪見過這般狂的人?明知山有虎,偏在虎山睡,是藝高人膽大還是對老虎的無視,而且還睡得如此肆無忌憚,是真讓人看得咬牙切齒呀。
但事情偏偏就往著最可笑方向發展。
一行北人躺在眼下毫無防備,彷彿拿起刀子衝過便能將他們全數輕易收割。但整整一個時辰過去,隱藏在那幻象之後的諸方勢力,硬就是沒有一個人敢提刀衝出來的…
你說可笑不可笑?
是可笑…
正午剛過沒片刻,暖風漸熱。
東邊的藍天飛來了幾隻黑雕。
黑雕背闊,且體格健壯,奈何它們今日需要運送的貨物實在太多。來來回回飛了好幾輪,才勉勉強強將醉仙樓的貨物和三十餘號在武試被淘汰的北人陸續給送到這裡。隱藏在暗處的妖魔鬼怪並不驚詫,因爲昨夜魚木寨的事情他們已經隱約聽聞,這是大唐官府的隱晦態度。
由於夏尋睡安穩,獨少沒好叫醒他,獨自把貨物覈算清點完後,便將隨雕而來的三名監考官給打發了。只是那三名監考官也著實是閒得蛋疼,交完貨後硬賴著就是不走。就像木樁似地站在一旁,還饒有玩意地打量去那橫七豎八呼呼大睡一地的人兒。
獨少看著就不順眼,便問去“你們這是幹啥子。”
其答曰:“羣狼獵傷虎,必有惡鬥一場。反正閒著也是閒著,倒不如在這等你們開打,也免得我們到時候來回跑。”
“……”
獨少,遂無言以對。
是不知道該說什麼,也是他從話中聽了出些信息。
雖然夏尋睡前啥也沒吩咐安排,獨少也沒火眼金睛見不得那所謂幻象後的伏兵。但從小和尚與夏尋的隻言片語中,他可以斷定那伏兵應該不是什麼善茬子。而今,由天上飛來的監考官,用羣狼獵傷虎這麼句話來形容此間形勢,那無疑就說明了隱藏在幻象之後的伏兵絕對不只是一方或兩方勢力,至少也是三方以上勢力埋伏在內,方纔配得上羣狼二字。如此說來,獨少也可算知道夏尋爲什麼大敵當前也能酣睡的緣故了。
不是夏尋不想跑…
是跑不掉,而且也是不能跑。
三百北人是什麼個情況,獨少再清楚不過。孱弱之兵,根本經不起稍大些的風浪。如果他們掉頭遁逃,敵人必然就會緊追不放,更甚至派出小隊人馬前來試探詳攻。屆時一場混戰必不可免,北人之虛便會完全暴露,羣狼便會一涌而上噬虎。而反之,夏尋不跑倒頭就睡。這無異於把攻伐的選擇權直接拱手送出。但夏尋之謀略,衆所周知是已然近妖,敵人生怕其中有詐,必然就會投鼠忌器。加之諸方勢力在場,相互制衡之下,誰都不願意做那出頭的鳥,都想等著別人先去撩那虎毛,自己則坐收漁翁之利。如意算盤打得甚好,可人人都這麼打的話,就缺少了一把破局的刀。局面就只能變成眼下這般尷尬了。
只是,獨少想不明白,這些人是怎麼知道他們會來到此地的呢?退出魚木寨,輾轉融天嶺蠑螈澤,這是隻有夏尋和獨少才知道的事情呀…
思至此,獨少不禁深深打眼去正在草坪上怡然酣睡的夏尋,遂無奈地了搖搖頭。
鬼謀之謀,謀盡人心。
獨少是想不懂了…
午時末,近申時。
午後的風,格外炎熱。
即便是睡在清涼的草坪地上,也很容易就會被悶出一熱汗。
待當汗流浹背已不宜酣睡之時,一道柔軟且略帶懶散的吟唱聲,終於打破了午後的寧靜…
“誒…”
“大夢誰先覺?平生我自知。”
幽幽兩句詩詞,忽然被人吟唱出口,安恰的氛圍隨之被渲染上一絲懶懶的味道。酣睡多時的夏尋終於隨聲緩緩睜開眼眸。他的狀態似乎仍非常懵懂,在無神恍惚許久以後,他才自言自語般吟唱出第三句詩來。
“夢裡逝千年,滄海見桑田…”
吟唱的同時,夏尋兩手撐著草地慢慢坐起身來,用睡意朦朧的眼睛沉沉打量去數百丈外,那依舊絲毫沒有變化的蠑螈山。他看了好久一會,忽然將兩手高高舉起,就像個貪睡的書生般狠狠伸起懶腰,再高聲吟唱道:“夢醒依如舊,鼠輩倚山前!”
“……”
夏尋最後一話的聲音非常響亮。
詩唱罷,高山鳥飛,草地蝶舞,呼呼大睡的考生與北人們相繼有人被吵醒,陸續坐起身子,轉眼看去。
賈豪仁拿見著夏尋睡醒,趕緊把水囊拿來屁顛屁顛地跑到夏尋身旁,哈腰侍候道:“尋少醒啦,來先喝口水吧。”
“誒,謝啦。還真有些口渴了。”
夏尋也不客氣,接過水囊喝一口,再一半在自己臉上,隨意用手揉兩揉清醒去懵懂,然後拿過賈豪仁遞來的毛巾將臉蛋擦乾。
邊擦著臉,夏尋邊瞟眼堆放在一旁像小山似的錦盒貨物,無需多問,他便知道這是黃崎送來的藥材。
“數都對上了嗎?”
“恩恩…”
賈豪仁哈腰回道:“獨少都覈算過,名單上的藥材都齊全,還多出許多,足夠我們使用了。”
“哦…”夏尋再問:“人呢?”
“吶…”
賈豪仁側過半變身,提手指向隊伍後方遠處。那裡正有近百號人兒,四五成團圍坐在一塊,或打牌,或嘮嗑,或下石子棋。
“他們午後便到了,那時你睡得正香,獨少不讓打攪你,所以也就沒喊你起來了。”
“哦…”
見夏尋遙眼看來,遠處百號人相繼停下手中動作回首看去。其中數十號精神奕奕的漢子高高舉手,打來招呼。夏尋提手隨意地擺了擺,就算是招呼過了。接著他再看去不遠處的獨少,吆喝問道:“獨少,黃崎稍來啥好吃的沒有啊?”
獨少笑一笑,似有會意。
遂轉身走去堆放貨物的地方,隨手拿起兩個包裹,再緩步走到夏尋身前,把包裹遞出:“肉食沒有,但糕點倒不少。這是御皇府的核桃糕和秦安花坊的玫瑰糖餈粑。我剛吃過,味道極美,差點就把你那份也給吃了。”
“呵呵…”
夏尋笑一笑,漫不經心地接過包裹再隨手打開。
他從錦盒子裡拿出兩塊晶瑩剔透的花鬆糕,分別給獨少和賈豪仁遞去,然後自己纔拿起一塊吃去,邊吃邊打笑道:“這鬆糕味兒還真不錯,酥而不油,素而不淡,做糕點的老師傅恐怕得有個數十年功夫纔能有這手藝呀。這回八戒師傅可有口福咯,待會你可得看好點,千萬別讓他一個人都給偷吃沒了。”
“呵呵…”
談笑風生,輕輕淡淡。
似踏青遊玩的人兒正在閒著打趣,自然至極。
獨少沒好氣地瞟眼去貨物堆旁還在呼呼大睡的胖和尚,無奈笑道:“你這話可就說得遲了。即便算上你現在吃的這兩盒,咱們手頭裡就只剩下七盒糕點,這還都是我拼死了纔給留下來的。而其餘送來的糕點,現在可都已經全落在胖師傅的肚子裡咯。呵呵,所以你想要多的,我也拿不出來給你。”
“額…”
夏尋頓時顯得有些沒脾氣。
將鬆軟的花糕全數吃到肚子裡後,他無奈擺擺手:“罷,國考不易,難得八戒師傅能吃得開懷。你幫我把我剩下的那份也給他吧,免得他老惦記著,我也要費心思去提防著。”說著,夏尋轉眼掃看去附近的數百北人,話風稍轉淡淡問道:“可有去熬藥?”
獨少輕輕搖頭,俯身低聲道:“我不敢,畢竟煎藥療傷不是一時半會的事情。現在局勢不容樂觀,能藏挫的就藏緊些兒罷,不然被人趁虛而入可就虧大發了。”
獨少的意思,夏尋明白。
他的顧慮不無道理,北人們此時傷勢不淺,縱有上等藥物治療,想要恢復至少還得十數天時間。做戲要半真半假才能控制好火候,現在熬藥說許能有幾分蔑視敵人的氣勢,但摸不準敵人裡就那麼些傻大粗以爲你故弄玄虛,忍不住就衝過來了。
“哎…”
長長一嘆再伸個懶腰。
夏尋同樣顯得無奈:“罷,被這麼多人當猴子看著怪心慌的,我還是先把人給打發走吧。”
“需要我怎麼安排?”獨少問道。
“不用安排咯,打不起來的。”
“打不起來?”
“十有八九。”
“來的是誰?”
“漏網之魚。”
“是他呀…”
“不就是他麼。”
夏尋想了想,似乎不放心,又說道:“你還是幫我給小師傅遞個話吧。待會震懾或許會需要他幫忙,讓他準備下吧。當然,這個可能性並不大。”
“好。”獨少不多想,點頭輕應。
夏尋再無後話,挽著袖子站起身來,恰靜移步,走向山澗小道的中央。
見得夏尋動靜,此間北人與考生們都陸續停下了手中的動作,沒睡醒的人兒也被旁人給搖醒,前前後後數百號人馬相繼站起身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