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驚夢,悅兒覺得雙目灼燙不已,腦中滿是兒時那滿面血淚的自己,左右輾轉幾番,她驚呼一聲坐起身,雙手覆住雙目,半晌才平復喘息。撫上額頭,早已是冷汗涔涔。
屋內燥熱不已,悅兒挑起床幃,正欲趿鞋,卻聽見木門吱呀伴著水茉輕柔的詢問聲:“小姐,可是驚夢了?”點頭應一聲,看著暗夜里她模糊的身影快步走到桌前點上了燭臺。燭光搖曳,柔柔灑在屋內。
悅兒看著那倏然而出的光亮,輕呼著遮住雙目,“好刺眼,水茉快些熄了!”
水茉卻沒有聽她吩咐,只滿面驚詫的看著她,雙唇哆嗦半晌才吐出一句,“小、小姐,你能看見了……”
悅兒怔住,復又四處張望一番,心中滿是驚詫的喜悅,快步走到水茉面前,抓著她的手,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口。奔到閣臺,放目遠望,天色陰沉,湖畔水榭、回廊的燈籠紅彤明亮。湖堤的玉玲瓏白花碧葉,映著燈色,似繞柔柔光暈。閉目深吸一口氣,空氣中都夾著甜香味道,這般舒心怡人。
再睜開眼時,卻已是淚水迷蒙。
這一天……對于她從來都是奢望。
十年來,不論她如何努力,也做不成一個雙目清明的普通人。如今光明失而復得,悲喜交加的她早已無力再表達。深吸口氣,才回首笑喊一句:“水茉,我去告訴王爺!”便騰身躍下閣臺,踏著湖水碧波,輕身掠向對面的韶華閣,全然沒有聽見身后水茉的呼喊。
韶華閣燈火寥寥,悅兒推門而入,緩緩移步,細細看著他宿了多年的閣樓。物什擺放規矩齊整,卻透著絲絲冷然,像他平時模樣。拾階而上,映入眼簾的是偌大的書房,四壁掛著幾幅字畫,她輕輕撫上去,這字跡,比以前更加遒勁成熟。
書桌上,還有他未批完的奏折和搭在臺上毛筆。她走過拿起,在桌旁空白的宣紙上歪歪扭扭的寫了個“琛”字。寫罷自嘲一笑,十年來從未用過毛筆,如今寫的竟還不如兒時。
轉眸看見白紙旁有一半卷畫卷,剛想拿起來看,卻聽見身后一聲喝斥:“哪個沒規矩的丫頭,王爺的東西也敢動!”接著屋內大亮,悅兒回身看著站在圓桌旁的那人,輕笑一聲,道:“順子,王爺呢?”
順子這才看清是悅兒,忙行了個禮,笑道:“是司徒小姐呀,王爺昨兒深夜便被圣上傳入宮內了。今兒是中元節,王爺要代圣上率領百官去天地壇祭祀天地呢!”悅兒點點頭,心下正有疑惑,又聽他道:“王爺去過沉華閣,那時小姐早已熟睡,王爺不忍打擾……”
“天地壇……”悅兒呢喃一句,低眉微忖一番,又道:“那祭祀何時開始?”
“回小姐,是正午開始。小姐莫急,天地壇離王府不遠,等您用了早飯,到了時辰過去看便可。往年王爺祭祀時,萬人空巷,人山人海的好不熱鬧,尤其是那些小姐們……”
悅兒抬眸,笑問一句:“怎樣?”清眸流眄,映著燈色瑩瑩然似明星一般。
順子看的滿面驚詫,使勁揉揉眼,“小姐,你、你的眼睛……可是復明了?”見她點頭,狠狠拍了下大腿,激動地來回疾走著,“真是太好了,太好了!若讓王爺知道,不知該有多高興!小姐,您快些回去用餐,到巳初我帶您去天地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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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到巳時,順子便打點好一切帶著悅兒向天地壇行去。
街上早已人潮洶涌,順子小心翼翼的駕著馬車在人群中穿梭,輕聲抱怨著:“今年尤其人多,這才巳時就擠成這般模樣,真不知天地壇那該是何種境況,怕早堵的結結實實連蚊蠅都難塞進去。”
悅兒挑簾看著周圍街景,心中正驚詫著濟城這些年的變化,聽他如是說,遂笑道:“沒成想濟城的中元節這般熱鬧,淇州那邊也只有晚上放河燈天燈時熱鬧而已。”
順子聽罷嘿嘿一笑,“京城嘛,人多則鬧。祭祀天地的大典一年一次,本就稀罕,又由王爺率百官舉行,人人都想一睹王爺的絕世風采,拼了命也要擠進去。”
“……哪能這么夸張。”
“哈哈,小姐莫要不信。更甚者還有許多外地人士幾日前便趕到濟城,早早侯著了。”
見她仍是滿面不可置信的樣子,順子也不多做解釋,只呵呵一笑,高喊一聲:“駕——”馬車一拐,由街邊小巷迅速駛去。悅兒知他定是繞近路行進,也不再多問,只放下窗帷,倚著車壁閉目稍事休息。
腦中又浮現出幻想了許久的元琛的相貌身影,與兒時并無甚大區別。依舊是濃眉下雙眸深邃,鼻梁高挺,薄唇邊漾著若有似無的笑意,淺淺柔柔的。著一襲白衣,負手立在湖岸邊,清風拂過,衣袂飄然。
想到不多時便能親眼見到成年后的琛哥哥,悅兒心中更是雀躍難抑,直盼著自己能似鳥兒一般,立時飛到他的身邊去。
僅是一刻鐘的路程,悅兒卻覺如日般漫長難熬。聽順子說天地壇已到,她忙收拾心情,深深吐納幾口,挑簾跳下馬車。
甫一站穩,便被眼前的境況驚住:天地壇的廣場上密密麻麻的全是人,這挨山塞海,摩肩接踵的景象她當真還未親眼見識過。半晌才緩過神來,回首沖順子苦笑道:“你當真沒有夸大其詞……這人也太多了……”
順子笑道:“小姐莫怕,咱們就在車邊等著,過會子京衛軍就來劃線趕人了,咱們呆的這地方,就是往年劃線的地方。”抬手邊比劃著,“從圜丘中心天心石開始,到這,圈里為百官祭祀場地,圈外百姓可圍觀。”
悅兒點點頭,抬腳翹首而望,層疊人影間,漢白玉圍欄若隱若現。正眺望間,被人粗魯的撞了一下,踉蹌幾步險些磕倒。
順子忙將她扶住,回頭呵斥道:“哪來的丫頭這般莽撞!眼珠長在腳底心了不成!”
那女子只低垂著腦袋,一聲不吭。額發長的擋去了半邊臉龐,看不清相貌。一身打滿補丁的粗布衣服臟兮兮的掛在瘦弱的身軀上,分外單薄。
悅兒看著她這般模樣,倏然想起了兒時的自己,心頭一陣酸澀。忙笑著擺擺手,道:“我沒事,姑娘你走吧。”
女子仍是低頭站在那里,不肯離開。
順子看她撞了人還這般固執,心頭火起,剛要開口喝斥,卻被悅兒攔下:“由著她罷。你瞧,京衛軍開始清場趕人了……這才剛過巳時不久,琛……王爺要等到午時才來嗎?”
順子點點頭,說道:“確是如此,待到祭祀開始時王爺才會過來……小姐莫急,還有一個多時辰,等等就過去了。”說罷回頭看了眼那女子,哼一聲,“還不走,等著過會被京衛軍趕吧!”
話音剛落,旁邊又有幾個女人擠過,順子不悅的咂嘴,咕噥道:“個個都不長眼。”正巧被幾人聽見,停下來怒視二人。打量間見悅兒一身華服,身后的馬車雖小,車篷也是錦緞裹得,忙換了一臉諂笑,哈著腰讓開,一不小心撞到了仍定立在那的女子,其中一人哈哈一笑:“喲,這不是兮華郡主么,來找你青梅竹馬的王爺呀!”
悅兒大驚,轉眸看著那衣衫臟亂邋遢的女子,一時說不出話來。對她的印象還停留在孩提時候,那一襲火紅衣衫,金玉叮當閃耀,端的高貴奢華,明艷照人。如今那高高在上榮寵備至的郡主竟落魄成這廝模樣。她怔怔的看著快將腦袋埋到胸前的趙兮華,心中似到了五味瓶般酸脹難受。兒時的厭煩敵對,早隨著時間淡化消弭,如今剩下的只有陌生夾著同情……
“哎喲,你可別這么說。人家兮華郡主快要當睿王爺的側妃了,小心她以后割了你舌頭!”
幾人忙做驚恐狀,復又哈哈大笑著在趙兮華身上一陣掐打,這才心滿意足的走遠了。
趙兮華只垂首似生了根一般動也不動的站在那兒,只有悅兒看到雜亂發間淚水一閃而落,在滿是污漬的衣服上暈開、消失。
順子也才將將認出她來,扶額嘆口氣,道:“你還是回去吧,王爺政務纏身,每日都忙得緊,沒空見你的。”
趙兮華猛地抬起頭,額發拂開,露出一張枯黃的小臉,臉側帶著些抓痕,透著洇洇血跡。只眸子晶亮,似是期待著什么卻又懼怕著什么。干裂的雙唇哆嗦半晌,才囁喏一句:“順、順子爺,求你,求你讓我見見他。”
“即使我帶你去,王爺就一定會見你么?如今你降為奴籍,辛者院才是你該呆的地方。不要再做什么封為睿王側妃的荒唐夢。”
趙兮華急切的抓住他的袖子,怎甩也甩不開,“我只想見他一面,同他說句話而已!我知我現在配不上他,我就是想見他,想看著他!求你,順子爺,求你了!”說罷撲通一聲跪了地上,抱住他的腿,遍遍相求。
周圍已有許多行人圍攏過來看起熱鬧,悅兒讓人看得尷尬,低頭看她這般模樣,心中不忍,忙過去欲扶起她,卻被順子制止了,“小姐,您可別過來,臟了您衣裳。”他低頭看著趙兮華,使勁扯開她雙臂的桎梏,遠遠跳開,怒道:“王爺不會見你的!真正同王爺青梅竹馬的人回來了,怎有暇理你!快些走罷!”
趙兮華渾身僵住,抬首問道:“她回來了?她在哪?”轉眸看著站在旁邊的悅兒,“是你?!”
順子邊拍打著身上的塵土邊道:“可不就是!”
趙兮華不再言語,只緊緊的盯著悅兒,口中咕噥著:“你沒死……你沒被燒死……”說罷倏然爬起,步步逼向悅兒。
就在悅兒以為她要撲過來的時候,卻見她轉身快步離開,迅速消失在人潮之中,一如來時那般突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