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害怕
05 害怕
有那么一剎那,魏忠覺得時光好像突然倒流了,好像他回到了差不多二十年前,眼前也是這么一個長著一雙斜飛入鬢的劍眉的皇帝,掛著那樣同樣惶惑的神色,以那同樣驚惶的語氣,說著差不多一樣的話“我……是不是……錯了?”
那是前隋的煬帝,是今上的表叔,因此二人的相貌頗有相似之處。那時,是在江都宮,是他看到奏報時為太原留守的先帝(按:這里指李淵)抗擊突厥失利的奏章,又聽到自己“加油添醋”地講述今上在太原如何與以往同在一支小隊里的隊友往來親密、關系曖昧而大發(fā)雷霆,下敕以先帝抗敵不力之罪系至江都去由他審問,其實真正的用心是要逼著今上為了父親也趕去江都見他、又再承受他的玩弄獨占。然而,敕書是發(fā)出去了,那天晚上煬帝卻是輾轉反側、不能成眠,直到三更時分自己離開之時,他突然就這樣從床榻上撐起上半身,向自己如此地驚惶相詢:“魏……魏忠,你說……朕今天那個關于李淵的折子……是不是……批錯了?”
也一如差不多二十年前那樣,魏忠在心里長長的嘆了口氣,想:唉,原來你今晚老睡不著是因為心里一直在擔著這個心啊?你這做皇帝的,怎么就怕一個臣子怕成這樣?
自然,差不多二十年前的那個“皇帝”是煬帝,那個臣子是眼前的今上,現(xiàn)在的那個臣子卻是魏征。而那種“怕”的心境,也有著既不同、又相似之處……
“陛下,您平時殫精竭慮、日理萬機,也真是夠累的了,偶爾出去玩一下,散散心,怎么能算是錯了呢?普通農戶都想能歇上一天,更何況是陛下您富有四海呢?”魏忠回到床榻之前,扶著皇帝重新躺下,還給他細心地掖好被角,“更不要說尚輦局都已經把車馬全準備好了,隨行出獵的侍衛(wèi)們也都整裝待命了,您就別再想太多了,睡好今晚這一覺,明天玩?zhèn)€痛快,回來繼續(xù)勤政,也不會耽擱了什么嘛!”
“可是……”李世民從被子里又伸出手來,一把拉住這殿中監(jiān)的手,仍是滿臉的擔憂之色,“魏征回來知道了這件事,他可不會像你那樣想,只怕他又該生我的氣了吧?又要上奏章嘮叨我了吧?我又得費好大的勁向他認錯、哄回他了吧?”
聽著皇帝這樣憂心忡忡的訴說,魏忠腦子里莫名其妙地轉過一念:到底是皇帝更像個害怕被大人責備的孩子,還是魏征更像個需要大人遷就的孩子呢?
他只顧得上思索這個“曠古難題”,便沒回答皇帝的話,李世民便只道連他也覺得此事極是棘手,不覺脫口便說出這一整晚如同茶壺里裝著的湯圓那樣在他心里翻來滾去了好久的念頭:“算了!明天還是別去終南山打獵了!魏忠,你明天一早起來就給我傳敕,一切出獵的準備都取消了吧!
啊?!
魏忠一時之間吃驚得張大了口說不出話來,想:這……這至于嗎?你真的要怕一個臣子怕到這個地步?這也算了,但你這樣已經興師動眾作了那么多的準備之后才突然臨時取消出獵之事,那豈不是讓那些人全都知道了你害怕魏征之心嗎?再經這些人口口相傳出去,只怕用不著多久,朝廷上下都會聽說這回事了,說不準你這怕魏征怕得連打獵都不敢去的事甚至會傳到民間里去,成為那些平民百姓茶余飯后的笑料談資呢。
魏忠這心眼兒靈活得瞬息之間便想到老遠的地方去,可眼前的李世民卻是一說出這句話之后,就似放下了心頭一塊大石,臉上焦慮不安的神色更是一掃而空,兩眼一合,竟也是瞬息之間便已呼呼酣睡起來,速度之快讓魏忠都來不及把腦子里那千思百緒轉完、再字斟句酌的委婉說出來勸皇帝別做這種“朝令夕改”的事。
可是,見皇帝一下子就變得如此安心,睡得這般香甜,魏忠也實在是不忍把他又生生的喚醒,更不忍即使他聽從了自己的勸解而咬著牙關、硬著頭皮繼續(xù)出獵之事,可這一整晚又該擔心得睡不著覺,明天也肯定不可能玩得盡興。
唉,好吧。反正你就是去玩了,也不是享受,只會是難受。再說,我又何必讓你為著顏面上好看,為著不被外面的市井之徒談笑你如何害怕一個臣子,就讓你現(xiàn)在已經要開始擔心焦慮直到魏征回來呢?
魏忠就是抱著這樣的念頭,又掖了掖蓋著皇帝的被角,悄無聲息的退了出去,當即便向外傳敕取消明天出獵終南山之事,省得明天一大早自己年紀大了一時醒不過來會耽誤了皇帝之囑托。
幾天后,魏征回京,照例覲見圣駕,也照例先向殿中監(jiān)魏忠打聽他離開的這幾天里朝中宮內發(fā)生過什么事。魏忠知道就算他不說,估計魏征也會從別人那里聽到李世民本來打算趁著他不在就去終南山狩獵、最后卻半途中止之事,便坦言直說了。
他引著魏征進殿見駕,李世民與他說完了正兒八經的國政大事之后,又問了幾句他回鄉(xiāng)上墓的情況。
魏征話題一轉,道:“陛下,臣聽到外面流傳著一個謠言,是說在臣回鄉(xiāng)祭祖這幾天里,陛下趁機想去終南山行獵,據(jù)說尚輦局、十二衛(wèi)都整裝待發(fā)了,有這樣的事嗎?”
李世民的臉色霎時變得甚是尷尬,不覺兩手絞扭在一起,道:“這……有是有那樣的事,不過……后來沒去嘛!”
魏征神色不移:“為什么呢?都準備好了,為什么不去啊?”
“我……呃,朕……”李世民極力要端起皇帝的架子,“因為……其實……”他本來先是想說因為想到打獵會擾民、所以中止了,但轉念又想到如果自己這樣說,魏征一定會追問“那為什么之前又沒想到啊?”接著他又想不如另找藉口,說自己借行獵之名其實是想出宮巡視民情、尤其是看看最近據(jù)說鬧得有點嚴重的春旱,可是再一轉念想到如果這樣當著魏征的面撒謊,以他的精明一定會看穿,必定窮追猛打,讓自己越說越是破綻百出,最后給他揪著小辮子就更麻煩了。
就這樣想到最后,他決定還不如老老實實地說真話才是少惹麻煩的正途。于是他咳嗽幾聲,清了清喉嚨,道:“呃……我本來確實是有心想去打獵的,但我……怕你生氣嘛!所以……”說到這里,他不由得低下頭去,聲音也降到蚊子也似的小,“……就算了!”
“哦,原來是這樣的啊!”魏征仍是神色絲毫沒有變化,伸手摸了摸頜下的那縷山羊胡子:“既然沒什么要事了,那今天就這樣吧。臣,告辭了!”說著,躬身退出。
李世民看著魏征的身影一消失在殿門之外,身子一軟,倒在榻上。
魏忠連忙上前扶起他,看到他滿額的冷汗,伸手以衣袖給他揩抹著汗水,道:“陛下,陛下,您沒什么事吧?”
李世民一手撫著胸部,感覺著那里的心兒還在咚咚的亂跳,喘著氣道:“幸好,幸好!魏忠啊,幸好我沒有真的去終南山打獵,也幸好我剛才沒有說謊,否則今天哪有那么容易可以過得了羊鼻子這一關啊?”
魏忠聽他用“羊鼻子”來形容魏征,腦子里適時地浮現(xiàn)起魏征那其貌不揚的樣子,差點忍不住要失笑起來,卻仍是苦苦忍住,連聲附和道:“對對對,還是陛下英明!陛下英明哪!”
然而當李世民的一顆心稍稍寧定下來之后,他想剛才魏征對待自己的態(tài)度,簡直就好像覺得自己怕了他而不去行獵是理所當然之事,還要這樣事后向他“坦白交待”才能獲得他如此“不予追究”的“寬大處理”也是天經地義的。真是越想就越覺得一口氣積在心頭、咽不下去。
魏忠見皇帝一手撫在胸前,兩道長長的劍眉緊緊蹙起,只道他的氣疾之癥又發(fā)作了,趕忙也伸手過去給他搓揉著胸部,關切的問:“陛下,是不是又覺得喘不過氣來了?要不要讓小人去傳喚尚藥奉御來給陛下看看?”
李世民搖搖頭,臉上卻是一副出神地想著什么事情的樣子。魏忠便知情識趣地閉了嘴,只是一聲不吭地繼續(xù)給他揉著胸口,不打擾他的深思。
這樣過了一陣子,李世民那撫在胸前的手忽然轉作一把抓住魏忠那給他揉著胸口的手,道:“魏忠,你知不知道那羊鼻子有什么嗜好沒有?”
“嗜好?”魏忠不覺一怔,一時不曉得皇帝突然問這么一句是何用意。
“就像是我喜歡打獵、喜歡鷂鳥那樣的嗜好啊。這家伙平日總是端起一副正兒八經、清心寡欲的刻板面孔,可是我就不相信他這么一個大活人會一點嗜好都沒有!魏忠你快去給我打聽一下他到底有什么嗜好,然后……”李世民臉上浮起小孩子知道了什么秘密之后的那種得意非凡、卻又故作神秘的笑意。
魏忠等了一陣子,卻沒等到皇帝繼續(xù)說下去,忍不住追問:“然后怎么樣?”
“你別問那么多了,快給我先去問出羊鼻子的嗜好是什么!”李世民將魏忠往殿門的方向一推,催著他趕快去給他先辦了這件“要事”。
后記:
1、這番外里還是會不時地通過回憶讓楊表叔出場一下滴~~
2、大家覺不覺得這番外里當上了皇帝的世民還更像個害怕魏征老師的乖寶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