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多久,我就看到川河水庫的工地了。冰天雪地絲毫沒有阻止川河水庫民工人們興修水利的熱情,川河蓋上,紅旗招展,高音喇叭高昂的進行曲聲和建筑民工震天的號子聲交相呼應(yīng),三百多名民工正在熱火朝天地修筑川河水庫,想在來年解凍前筑好大壩,儲存少有的雪水、雨水,供山下數(shù)萬畝農(nóng)田的灌溉和川河鎮(zhèn)數(shù)千人的飲水。
從川河鎮(zhèn)到川河蓋那條狹窄的盤山公路上,大雪將公路覆蓋得只剩下公路的雛形,根本看不清哪里是土包,哪里是泥坑。一輛軍綠色的卡車噴著黑煙,拿出吃奶的力氣轟鳴著,歪歪扭扭地在雪地中前行。這車我認得,駕駛員是張興隆,押運員是李曉華。透過擋風(fēng)玻璃,我看到他兩個眼睛瞪得像燈籠,死死地盯住公路,好像在互相鼓勵說過了前面那端下坡平安無事了,就能夠準(zhǔn)時將石頭運到工地,就能夠得到老板王天貴的表揚和獎金。
車廂內(nèi),一條條碼在一起的大小一致的條石,隨著卡車的扭曲前進東倒西歪,碰得“啪啪”作響。在一段下坡時,車速越來越快,車子一會偏向左邊,一會歪向右邊,快速地扭曲著前進,根本不聽使喚。突然,好像有一股看不見的力量在推動,卡車一頭沖向公路外的陡坡。張興隆緊緊握住方向盤,李曉華見車子要朝陡坡下走而張興隆無動于衷,猛地搶過方向盤朝公路里面打,卡車頭部雖然上了公路,但整個車子突然掉頭,尾部沖下陡坡,翻下四十多米的半山腰,兩個人被摔在車外,血肉模糊。
我剛才被張二妮尸變驚嚇,現(xiàn)在又看到翻車,更加慌亂了,急忙朝川河水庫建設(shè)指揮部跑去,準(zhǔn)備報告翻車情況。八個工段的負責(zé)人先后到指揮部向老板王天貴報告,說筑壩的石頭久久不能運到位,泥土被冰凍了,工人都在工地上耍了好多天了,可能不能如期完成工程。王天貴像一頭發(fā)怒的鬼怪,當(dāng)眾將石頭運輸、土石方組等組長的祖宗逐個罵了一遍,我根本沒有插話的機會,也不敢招惹王天貴了,只好在哪里傻乎乎地呆著,等待機會報告。
不久,石頭運輸組長風(fēng)急火燎地跨進指揮部,喘著粗氣說:報告指揮長,一輛運輸石頭的車子翻進了溝里,司機張興隆和押運員李曉華重傷,路上的雪太厚,再也不能冒險運輸了。
王天貴從小就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人,承包的工程沒有一個延遲工期的,現(xiàn)在居然被幾塊石頭難住了,要是在來年解凍前筑不好大壩,他就不能按期完工,就要扣除水庫總造價百分之一十的違約金,當(dāng)時就急得嗓子冒煙、嘴唇起泡,一邊安排一批工人去救援,一邊又拿出戰(zhàn)無不勝的氣勢,說:大家靜一下,趁各個工段負責(zé)人都在,現(xiàn)在開會,研究如何解決石頭問題,確保來年解凍前筑好大壩。
指揮部一下炸開了鍋,川河蓋不產(chǎn)石頭,難不成把工人派到山下扛石頭,這可能要幾年才能完成任務(wù)。
王天貴說:石頭就在眼前。
九個組長將指揮部掃視了一片,沒有看到半塊石頭。
王天貴拍了拍會議桌,豪氣沖天地說:水庫尾部的山坡上有幾百座端公墳?zāi)梗怯么蛟斓梅椒秸⑸虾玫拇罄硎钠龀傻模鸬暨@些墳?zāi)梗銐蛐拗髩巍?
“這些墳?zāi)共荒懿稹保跆熨F話未說完,三工段的組長、也是水庫所在地的生產(chǎn)隊四十多歲村民李白犬打斷了他的話。
王天貴反問:鼠目寸光,幾座破墳為什么不能拆?
五十多歲的四工段組長,也是水庫所在地的生產(chǎn)隊長羅黑牛站起來說:老板有所不知,這些墳?zāi)苟际恰扮娯柑谩睔v代端公羽化后的葬身之地,“鐘馗堂”建于宋代,是國家重要文物,前些年“破四舊,除四害”時雖然被拆了大半,但幾百所端公墳?zāi)挂蛔参床穑吘怪袊硕枷嘈湃胪翞榘玻吘苟斯谑廊诵哪恐泻S休^高的地位……
王天貴說:眾所周知,這些端公墳?zāi)谷刻幱谘蜎]區(qū),政府已經(jīng)決定全部遷葬,只是“鐘馗堂”那些老頭說目前遷移不是黃道吉日,于川河蓋不利,要在水庫開始蓄水時才能遷葬。政府已經(jīng)決定遷葬,遷移時間讓我們與“鐘馗堂”協(xié)商,我們現(xiàn)在拆墳有充分的政策依據(jù)的。這些墳?zāi)拐f起來是“鐘馗堂”那些老頭的祖師爺,但那些老頭都是行將就木之人,誰愿意來管?我們象征性地給那些老頭一點補償,禮節(jié)性地讓他們遷墳,我不相信他們在白花花的銀子面前不動心?這樣,我們還是先禮后兵,土石方組組長程揚立即去找“鐘馗堂”那些老頭商量,遷一座墳我補償一百元,不要他們動手,我們今天就幫他們拆墳、遷葬。來年解凍前筑好大壩,這是合同約定的死命令。如果不能按期完工,我就不能按期結(jié)賬,你們也不能按期領(lǐng)工資。拆!出問題了我負責(zé)。
李白犬、羅黑牛立即跪在地上,哭著請求王天貴按照“鐘馗堂”端公約定的時間拆墳。
王天貴手指點著李白犬和羅黑牛,說:你們還好意思說,你們當(dāng)年作為村干部,沒有拆完“鐘馗堂”和端公墳,是你執(zhí)行上級政策不力,響應(yīng)上級號召不力,上級還沒有追究你們的責(zé)任,你們理應(yīng)好自為之。我拆墳又不是亂拆,是上級決定的;我拆墳又不是白拆,是真金白銀給予補償?shù)摹D阕钄r我拆墳,就是阻攔國家重點工程建設(shè),居心何在,小心上級治你的罪?
當(dāng)年阻攔國家重點工程建設(shè)可能被戴上“高帽子”。九個組長中,除了李白犬和羅黑牛是當(dāng)?shù)毓蛡虻拿窆ひ酝猓际峭跆熨F帶來的親戚朋友,都跟王天貴做工程發(fā)財,都說王天貴講得非常有道理。王天貴把握住時機,提議舉手表決。九個組長中,李白犬和羅黑牛兩人反對,其余七人都贊成,高票通過了提前拆除端公墳?zāi)褂米魉畮齑髩问牡奶嶙h,并免除了李白犬和羅黑牛的職務(wù),另行指派兩個心腹擔(dān)任組長。王天貴當(dāng)即將端公墳?zāi)狗纸o九個工段,連夜開工,限五天內(nèi)拆完,全部運往大壩。
頃刻間,幾只高音喇叭一齊通知全體工人到指揮部院壩集合,王天貴作了聲情并茂的戰(zhàn)前動員,并開出拆一塊墳?zāi)箺l石補償十元錢的高價。民工們大多是長期跟著王天貴做工程的,雖然不大愿意拆墳,但大家都清楚,如果不能按時修好水庫,他們就不能按時領(lǐng)取工資,現(xiàn)在拆墳還有補償,興高采烈地列好隊,扛著鋼釬、鐵錘,雄赳赳地向端公墳?zāi)惯M發(fā),震得周邊樹上的積雪簌簌下落,蜷在窩里的山鳥驚飛而出。
這么大的陣勢我從來沒有見過,早就忘卻了先前的驚嚇,跟著去看熱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