娓院。
院落燈火通明,屋內隱約傳來談笑聲。
荊詞被丫鬟領進屋。
屋內有好些人,除了席座上的主子外,丫鬟婆子一堆。
一位老婦人坐在座榻上,雙腿隨意地垂下來,面容皺紋甚多,髮髻上插滿了璀璨的朱釵,手上的玉鐲玲瓏剔透,朱脣上翹,心情尚好。
座榻的正前方分了兩側席位,席裡坐了六七人。荊詞掃了一眼,楊壽雁、楊鈺沛、李諶、阿孃,一位面生的小娘子,以及楊知慶的兩個妾室雲姨娘、禾姨娘。
王婠仍舊一副冷淡神色,只是眉目間多了幾絲謹慎。楊壽雁嘴角上揚,卻看不出真實情緒。美豔的楊鈺沛緩緩扇著手中精美的團扇,傲氣未減,李諶則一副傻樂呵的模樣,雙腿亦放得隨意。
尾座坐著倆位姨娘,雲姨娘打扮得素雅,年長的禾姨娘珠圓玉潤,頗爲妖嬈,相同之處是倆人神色均是恭謹、小心翼翼。
“荊詞拜見祖母、阿孃、諸位姐姐。”
老太太端起茶杯低頭飲了一口茶,慢吞吞地淡聲道:“今天是什麼日子?”
荊詞愣了愣,不知她問誰,過了會兒,見沒人出聲,才試探性地答到:“九月初九?”
“什麼日子?”老太太放下茶杯,擡眼瞪她。
看來祖母耳朵不太好,荊詞遂放大了聲音,“九月初九。”
“哎喲喂!王家是怎麼教養你的,嗓門粗大,跟個野丫頭一樣。”老太太的眉頭驀地皺了起來,扯著嗓子道。
荊詞詫異至極,祖母對她的態度與上回中秋晚宴著實大相徑庭。她聽老太太這般措辭,心裡頗爲不悅,“王家待我視如己出。”
說她可以,說王家不成,辱及王家,她做不到視若無睹。
衆人神色各有變化,誰都沒料到這四娘面對古怪的老太太,竟會面無改色的還嘴。
“好犀利的丫頭。”老太太未想到她敢接話,嘴角冷冷露出一絲笑,“諶兒,告訴她,今天是什麼日子。”
“今天是重陽節,孝敬老人的日子。”李諶反應靈敏,一派得意。
“聽見沒?”老太太語氣甚惱,盯著她厲聲責備,“重陽節你不在府裡陪我,跑出去自己樂呵,還有沒有長幼尊卑之分?”
“我……”
楊壽雁打斷,“祖母,雁兒覺得這事兒情有可原,”她笑容可掬,語調很是輕柔,“四娘一連數日在文漱齋讀書,許夫子的性子您是知道的,嚴苛得很,四娘怕是累了,好不容易許夫子休沐,她才能出門一趟。”
老夫人聞言,冷哼了一聲,低頭繼續飲茶,待喝爽了方趾高氣昂道:“坐吧,你阿孃和衆姊姊都在,省得說我這老不死苛待你。”
衆人不約而同紛紛迅速將盤著的腿收攏墊於臀下,微微垂首,“我等不敢。”
見著衆人的動作,老太太由怒轉笑,擺擺手,臉色緩下來,“我只是隨口說說,你們緊張什麼,該怎麼坐怎麼坐,在娓院拘束個什麼勁兒。”
荊詞走到坐席末尾,正欲坐下,不料老太太又出聲,“來這坐——”她指了指自己的座榻,“上回中秋宴匆忙,十年未見,我今日要好好瞧瞧這小丫頭長成什麼樣了。”
荊詞心裡暗叫不好,既是與祖母同榻而坐,下邊還有阿孃和衆姐姐,依照規矩她不能盤腿,只得將雙腿合攏墊在臀下跪坐。她最討厭這個坐法了,這種禮數可不是一般人能長久承受的。
“四娘子終於回來了,婠姨娘開心嗎?”楊鈺沛扯著嘴角,語氣頗含試探。
王婠對此未理會,倒是那位荊詞面生的小娘子淡笑道:“人多熱鬧,府裡添了人,哪個不開心。”
“恭喜老夫人,四娘子如花似玉,咱們楊府出的大都是美人胚。”禾娘笑意滿滿,雲髻上金飾閃閃。
楊鈺沛玉指執杯,忍俊不禁,手裡的茶杯微微抖了抖,“禾姨娘,您這話就得罪三妹了。”
禾姨娘會意輕笑,倒也不解釋什麼。
“薇娍自知相貌不揚,當不起‘美人’二字。”那面生的小娘子神色頗爲不自然。
…………
一來二去,荊詞終於看明白,珠光寶氣的禾姨娘是唯恐不亂的角兒,另一個與她年紀相仿、姿色平平的面生小娘子原來是她的同胞姐姐楊薇娍。
“美人終將遲暮,德行纔是根本,百年後立脩名的,何不是才德俱佳、有功有績之人。”王婠終於輕描淡寫道了一句。
這是在爲她女兒說話啊。
看來……阿孃很疼三姐。荊詞看著自己的阿孃維護三姐的模樣,心中不由地莫名難受委屈。
這難道是嫉妒嗎?縱使這三姐好似不那麼討楊府人喜歡、樣貌不那麼出衆,但卻被阿孃護得極緊。
垂眸喝茶的楊壽雁鳳目一擡,放下茶杯,“倒真看不出婠姨娘是看中功績才德之人。敢問婠姨娘,興家族可是功?”
“自然。”王婠與之對視。
王婠乃楊壽雁親母的堂妹,卻只比楊壽雁大兩歲,既是她的堂姨,又是姨娘。
楊壽雁扯了扯嘴角,露出一縷意味不明的笑,寒意頗深。
此時,一丫鬟徐徐走上前,爲荊詞端來茶水。
老太太注視著身旁之人的臉孔,心想這丫頭這會兒便楚楚動人,若是長開了,容貌恐怕不在二孃之下,只是不知學識如何,“你都讀過些什麼書?”
“四書五經、女戒、史書等都走馬觀花學過幾日,只是雜而不精。”
“喲,讀過那麼多呵?”老太太有些微意外,即便從五歲開始讀書,也纔讀了十年罷了,“琴棋書畫、女紅、騎射如何?”
荊詞如實回答,“荊詞不擅琴棋書畫,女紅乃絲毫不通,至於騎射,還算拿手。”
“哈哈哈——”老太太忍不住大笑,笑得喘不過氣來,“看來王習業真把你當男兒養,花了大精力培養的孩子。難怪甘願逃到潭州也不想爲朝廷賣命,敢情是爲了你這個養女啊。”
其實荊詞不擅琴棋書畫與女紅,並非王習業刻意培養,他對待荊詞算是放養,荊詞喜歡什麼便學什麼,討厭針線,便棄了針線。
荊詞情不自禁地拽了拽手心,阿爹的一片苦心,卻因楊家的自私自利和**而毀,“阿爹正是如此待我,如若楊家放過王家,王家也不至於被滅門。”
衆人驚異,想不到這丫頭這麼大膽,敢出如此不敬之語。
“放過?”老太太譏笑,“沒有楊家,絕不會有現在的王家。這一次,是王習業不厚道做了白眼狼。你,流淌著楊家的血液,有什麼立場來指責楊家?”
荊詞欲開口就事論事,老太太又道:“楊家給你的錦衣玉食,婢僕和特權,你哪一樣沒享用?在平常人家你能天天沐浴?你能宵禁後在朱雀街上游走?你能認識太平公主的愛子?”
一席話質問得荊詞無力反駁。
老太太飲啜了一口茶,七十多歲的年紀,聲音洪亮,耳明眼尖。
“四娘年紀尚輕,好好教導會有長進。”大娘子楊壽雁笑吟吟地道。
“老夫人不必擔心,四娘這不回來了嘛,以後有得是機會好好教。”雲娘子亦笑著道,大有深意。
“所以在座的各位,都有責任好好教導她,學識才幹算什麼,遠不及思想重要,”老太太瞥了下面衆人一眼,掃向一臉淡漠的王婠,“婠娘,你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