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
墮天愣在原地站了許久, 手中赤鳶也已冷卻。直至身后傳來微弱的呼喊,她才動了動,轉(zhuǎn)過身去。
“墮天……”
須彌勉強站直了身子, 臉上掛著淡淡的笑容望向不遠處那個高高在上的神明。
他的僧衣看起來破破爛爛的, 若不是站得端正氣質(zhì)尤在, 只怕墮天會懷疑喊她的會不會就是人間的乞丐。可眼前之人給她的感覺十分奇怪, 似是熟悉之人, 卻又從未見過。
她蹙眉想了半晌,才恍然大悟,頗為訝異道:“須彌?”
那是她在神界時為常伴自己身側(cè)的一塊石頭所取的名字。
數(shù)千年前, 墮天在應(yīng)戰(zhàn)仙界前曾自傷心口,用自己一滴心頭血, 換得了須彌的人身。只是還未等到他發(fā)生變化, 她便離開了。
一去就是數(shù)千年的光陰。
自此他為尋靈魂轉(zhuǎn)世, 亦離開了神界,自此流轉(zhuǎn)于人世塵寰中, 只為找到自己守候了不知多久的神明。
只有愛才能做到這種地步。
不置可否的是,須彌愛著自己守護的人,如此才會在她傷心時催使百花齊放逗她開心。
他只是一塊石頭,也許聽上去根本就與愛情扯不到一起去。因為人人都說,石頭是沒有七情六欲的, 可他不同, 他有著一顆活生生的石心, 也會嘔血, 會為一人戰(zhàn)斗。
看到須彌含笑點頭, 墮天頓時飛撲過來,緊緊擁住了他。赤鳶掉落在地, 只發(fā)出微微的聲響。
果然,縱是殺人不眨眼的戮神,也會因為意中人而變得溫柔似水。
“好久不見。”墮天輕聲說著,臉上洋溢著溫溫和和的笑意,是人從所未見的一幕。
誰能想得到呢,一介神明竟然愛上一塊石頭。
被抱著的須彌明顯感到受寵若驚,原本細細長長的眼睛都睜大了數(shù)倍,良久,才顫顫巍巍地將手撫上她的后背,感受到掌下傳來到真實的觸感,才真正安心下來。
是她沒錯,她回來了。
須彌長長舒了一口氣,用盡了力氣將懷中人擁得更緊了些,像是害怕她下一刻又會離開。
他等了這個擁抱千年,途中甚至不惜用了一些手段,但好在都是值得的。
才閉上眼睛,身后便遙遙傳來喊聲,這才松開了手,回頭去看是誰擾了興致。
一個碧眼黑發(fā)的少女,懷中抱著一只白貓,正急急忙忙地朝這邊趕來,她的身旁,是另一位衣著樸素的姑娘,二人是同樣焦灼的神色。
墮天一眼便認出了來者。
關(guān)于淮望的事,她都知道,自然也包括淮望身邊的友人。
“姑娘!”月牙跑得最快,在接近墮天時竟將一直抱著的月山扔了出去,一頭鉆進她的懷中。
月山在沙上滾了好幾個圈才停了下來,茫然地晃著腦袋望向自家那個沒良心的妹妹。
“嗚嗚嗚,太好了,姑娘你沒事。”月牙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全蹭到了墮天的衣裳上,但后者似乎毫不介意,任月牙攬著自己哭訴。
“你們怎么又回來了?”
她記得淮望為了避免她們受到牽連,已經(jīng)將其送走了。
月牙仰著頭看她,抽抽噎噎道:“我們回到?jīng)錾剑l(fā)現(xiàn)燕勒軒已經(jīng)消失不見了,積雪覆蓋了所有的山路,那些曾經(jīng)姑娘變幻出來的事物,統(tǒng)統(tǒng)杳無蹤跡。阿九說,許是姑娘你出了什么事情,我們這才回來尋你的。”
墮天聞言,難得笑笑,摸了摸月牙小小的腦袋,柔聲道:“可本座并非是你們的姑娘,抱歉,讓你們失望了。”
“啊?”月牙百思不得其解:“可你明明長得和姑娘一模一樣啊!”
墮天掃了一眼同樣疑惑的阿九與月山,只略微沉了聲道:“本座是戮神,而你們的姑娘……她已經(jīng)不會回來了。”
沒有一人再說話,遂是襯得風聲愈來愈大。這件事許是超過了月牙接受能力的范圍,她久久怔愣原地,半晌,才后退幾步,離開墮天的懷抱,大滴大滴的淚從那如翡翠一般的眸中滾滾掉落。
“為什么……為什么姑娘不會回來了?”
她抽泣著,以為淮望已經(jīng)死去,遂是大聲質(zhì)問墮天:“姑娘去哪了?”
阿九輕輕將手放在她的肩上,一樣垂頭靜默著,只有須彌上前,欲說些什么,卻被墮天攔下。
“淮望在本座的體內(nèi)。”
墮天并不打算多做解釋,畢竟此事說來話長,并非三言兩語便能說清。
“那……你能把姑娘還給我們嗎?”
對于弗棲和偽神來說,淮望即是墮天。但在月牙她們看來,淮望就是淮望,是她們的姑娘,是那個嘴硬心軟一見到珍奇寶貝就雙眼放光的姑娘,既不會燒菜,又不懂輕聲細語,但就是這樣的淮望,也有著屬于她的溫柔,如此,才會值得眾人的喜愛,友人遍布五湖四海。
月牙的一番話在須彌聽來,就是太過自私,遂是忍不住上前出聲道:“你可知淮望是戮神的靈魂,少了她,戮神將不完整,屆時仙界人間都會大亂!”
“少了淮望,人間也會大亂。”
陡然間響起了一句沙啞的回應(yīng),須彌偏頭看去,只見不遠處有人從沙上坐了起來,再緩緩撣去白衣上的沙粒,這才站起了身子。
是個從頭白到腳的男子,他應(yīng)是有傷在身,故行動遲緩,身子也搖搖晃晃的,似是喝醉了的行人倒下后又爬了起來。
“炎仙。”墮天一眼便認出了來者。
看他的模樣,許是什么時候暈厥了過去,便未離開。
“看來戮神大人對于淮望的記憶還是有所保留的。”炎仙笑笑,走到哭泣不止的月牙身邊,拍了拍她的背,輕聲安撫道:“別哭了,淮望應(yīng)該也不希望看到你們這樣。”
阿九雖心中難過,還是一舉抓住了重點,忙問:“方才您說的話,是為何意?”
炎仙掃了一眼眾人,最后將目光直直落在墮天身上,這才肅然道:“冥界是曾經(jīng)的淮望一手建立起來的,輪回盤也是依靠淮望的力量得以轉(zhuǎn)動,那些亡靈必須通過輪回盤才能轉(zhuǎn)世。換個說法來說,戮神相當于冥界的黑白無常,而渡神掌管著仙家亡靈,即相當于天上的冥王。渡神不可消失,同樣,身為地下冥王的淮望,自然也不可消失。”
“你的意思是,若淮望不在,輪回盤將停止運轉(zhuǎn),凡人將無法轉(zhuǎn)世?”須彌望向炎仙的目光中已然充滿了糾結(jié)。
沒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世間只有戮神能光明正大地殺仙奪魂,若她不在,仙即同神一般,長生不死。但照炎仙的說法看來,墮天和淮望都不能消失。可沒有靈魂的戮神,將不成完整的神明,甚至無法擁有長生印。
這下,該如何是好?
“沒錯。無法轉(zhuǎn)世,也就意味著自此世間只有不斷增多的游魂。”
天空終于露出了些許的陽光,可眨眼間,又藏到了云后,終是尋不到蹤跡。
“要讓姑娘存在,也要使戮神完整。”阿九略微沉吟半晌,忽然道:“那有沒有可能重新塑造一個靈魂呢?如此二人都可以存在。”
是墮天率先搖頭,一時多雙目光紛紛落在了她的身上:“只有同樣擁有神力的人才能塑造出神的靈魂。不,并非塑造,而是犧牲。”
“犧牲自己的靈魂,構(gòu)筑一個全新的靈魂。”須彌在一旁若有所思道:“但好像只有這個方法可行了。”
阿九與月山雖不了解事情的全部,但聽了一些對話,對于此事也是似懂非懂。只有月牙還沉浸在茫然中,睜著一雙濕漉漉的碧眼望著眾人,到頭來只聽懂了一件事——姑娘很重要,絕對不能消失。
令人出乎預(yù)料的是,墮天摸了摸月牙一頭柔順的烏發(fā),用著輕柔和緩的語氣道:“放心吧,本座會把淮望還給你的。”末了,又轉(zhuǎn)頭看向須彌:“先回神界吧。”
這樣溫柔的墮天,幾乎是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誰能想象呢,滿手鮮血滿手冤魂的戮神竟然會如此和藹地同一個小妖怪說著話,還格外寵溺的樣子。
“你……”須彌本想問她有何打算,頓了頓,終是什么都沒問出口,就這樣同她一道,化為了兩束光,去往神界。
炎仙說,百里外的城池也因這場戰(zhàn)爭受到了牽連,他要去那里看看,并讓月牙一行人先找個地方落腳,等著她們的姑娘回來。
天界沒了天帝弗棲,便成了群龍無首之眾。墮天離開前,還特地囑咐炎仙,意為讓他執(zhí)掌大權(quán),成為下一任的天帝。
炎仙算是老一輩的仙家了,對于帝位,他并沒有什么執(zhí)念與興趣,遂是對于墮天的話只是淡然一笑,便推拒了。
也許如他這樣,看多了紛爭與喧囂的,大概日后只想著隱居山林,成為一名散仙,無心天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