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肆:
遠處厚重的云層里漸漸透出光線來,晦明變化地交織在葵姝怔然的臉上。周圍一時格外寂靜,連風都放慢了步子,悄悄而輕柔地吹起額前須發,緩緩舞著。
“那又如何?”葵姝忽地勾唇詭異一笑,身后傳來夜闌之急切的聲音:“淮望,小心!”
不用他說,我也察覺到了不對,連忙松手飛身離開原地。
但見葵姝的笑容漸深,面色越顯得灰暗,簡直有些猙獰和恐怖。而她的身體開始不住往外滲出黑氣,幾乎形成一團熊熊的黑色火焰般,將她完全籠罩。
“淮望……不,應該叫你無名?!彼捻右呀浲耆缓谏?,沒了如海的澄澈,只剩無神與空洞。
“你說,如果天上那幫人知道你還活著的話……他們會怎樣?”
此話聽上去分明就是在威脅,我飄然立于雅亭之上,微微怔住,擰著眉目低頭去瞧她。
說實話,我并不畏懼天界眾仙,數百年前他們以多欺我一人,害我差點命隕黃泉。是言緒用他自己的性命救了我,
所以我很珍惜現在的日子,珍惜這條命。若是天帝仍不肯放過,那我也只好奉陪到底,盡我全副靈力,翻了那九重天。
夜闌之自然不用多說,那場大戰中他并未出戰,而是終日隱在月宮,兩耳不聞外界事。可萬一天帝執意命他出征,我并未把握他是否會站在我身側。
百年相處的歲月中,我與他之間似是在多了些什么的同時,亦隔了些什么。好比端燭過路,置身于一片黑暗中,微弱的燭光跳躍,僅也是只是照亮了不過方寸的墨色。
稍斂心思,我嗓音更冷,端端望著葵姝道:“身為小輩,還是少管閑事得好?!?
“哈哈哈……”不想她聽聞此話,倒是陣陣獰笑了起來,“無名,我承認此事是我做錯了,不僅壞人姻緣,還打傷月老。但……”她話鋒一轉,仰頭看來,視線如同化作兩道飛刃,凌厲而鋒芒:“我已經回不了頭了……你說月神掌管仙的姻緣,看你與這個月老的關系不俗,那么只要我殺了你,破壞你與這個月老之間的紅線,也是一樣的吧!”
余音未消,她便率先揚起骨鞭,一臉惡狠的模樣沖我打來。一鞭迅猛,再接一鞭,刷刷作響,緊緊跟著我的位置襲來,精準而生猛。
奇怪,真是奇怪。
月牙,羅笙,雪稚還有那些其他無辜受到牽連的人,哪個不是她的杰作。知道錯了還不知悔改,真不知道龍的腦袋里是怎么樣的千溝萬壑。
但是現在更奇怪得是,連她的爺爺葵禹都無力與我匹敵,可這孫女的每一鞭都帶了極強的法力,而她渾身散發出來的靈力,似是早已超越了葵禹。
莫非這葵姝偷嗑仙丹了不成?否則怎會如此強大。
可她強歸強,靈力終是不純,非龍非仙亦非妖,是凌駕于三者之上的,卻非神。
我悄悄觀察與判斷她的靈力來源,一邊看一邊四處飛逃,暫無動手的念頭。
一旁的夜闌之靈力大損,自然是幫不上什么忙,但我見他悄悄放出一只傳音鴿,于是會心一笑。
光芒化成的金鴿向著天際更深處飛去,轉瞬便消失在了密布的云層中。
我想我知道他在傳話給誰。畢竟現在能想到的,也只有那個人能讓葵姝停下來了。
放出傳音鴿后,夜闌之亦加入了戰斗之中,他負責牽制葵姝的行動,而我趁葵姝分心時,瞬間抽出赤鳶,想要斬斷她體內那股不協調的氣。
本來葵姝背對著我是一個很好的時機,然而天有不測風云這話歷來適宜。我舉了劍正要砍下,霎那間,她背后的黑氣極度詭異地扭曲著,擴散又雜糅,漸漸化作了一張面無五官的臉,猛得朝我撲來,速度之快,超乎了預料。
我來不及做出反應,只能竭力偏轉方向,將赤鳶擋在身前。
那張臉將近,我以為自己至少會被沖撞得飛出來,不想眼前忽地一亮,爛漫而刺目的金光將我與黑臉隔開,使得我以安全落地。
又是什么東西?
我仔細打眼一瞧,發現金光竟是由一顆舍利散發出來的!其似是蘊含了強勁的靈力,不僅將黑臉生生地擋住,更是將它驅散殆盡。
我眼前倏地一亮,卻聽見葵姝氣急敗壞的聲音響起:“什么人?!”
直到此刻,才驀然聽聞一陣若有若無的腳步聲響起,從燕勒軒的大門傳來,亦漸亦近。
一時幾道目光全部落向大門處,看那扇大敞著的暗紅色門后走出一人來。
那人極高,身形挺拔如松,一襲僧衣被他穿得甚是好看,兩道勁眉濃似烏墨,眼睛略圓,瞳仁黑白分明,卻少了些許靈性。他容貌當屬清俊,但面色稍冷,不茍言笑般,一步一足地走來,氣勢赫然,威壓強厲。
舍利,便是他彈出的吧。
這應該是個和尚,看他頭不生發的,手中還執了一串佛珠正緩緩轉動著。我只覺得他十分熟悉,不是面熟,而是那種靈魂深處迸發的想念與親切,似是好久不見的故人,幾近淚下,可我明明從未見過他……
“淮望?”夜闌之發現了我的異常,疑惑地出聲喚我??晌业哪抗馊允蔷o緊落在那人的身上。
“今日本座殺了一仙,便有數人咒罵本座……歲月無邊無際,殺戮亦不止息,若是你,可會怪本座?”
“呵呵,本座莫不是癡了,竟與一石攀談。”
女子嗓音空靈,似曾耳聞。
我怔怔地站立原地,幾乎感到一時所有塵囂浮雜皆數褪去,天地間獨留他,披著醒目的烈日灼光,步步渡來。
行走間,略略抬了手,那擋了葵姝一擊的舍利便“咻”得一聲,回到他袖中。
待行至我身前,那人忽然開口,眸光一下子變得柔和起來。
“墮天?!彼麊尽?
拾伍:
那一聲“墮天”徹底將我的心神拉了回來。
不知今日吹得是什么邪風,吹來了一個麻煩的三公主,又吹來了一個出口便喊我“墮天”的和尚。
墮天乃是四神中司掌殺伐之人,靈力強橫,無人匹敵。這樣的神,定不是我這種小小的青妖能夠企及的。
我想他是不是搞錯了什么,或許是我與墮天長得極像?
見我遲遲沒有反應,夜闌之一下子擺脫了與葵姝的糾斗,躥到我身旁來,低著頭去瞧了幾眼那人,目露探究,接著尾巴掃掃我的臉龐,轉頭來盯著我,提醒道:“他方才救了你性命,不道謝么?”
噢,我倒是忘了這一回事了。
“多謝這位師父方才出手相助?!蔽艺战謩輿_他抱拳,倒多了些男兒不拘小節的氣概,“還未請教師父姓名?”
我客氣詢問,見他眼中閃過一絲莫名的情緒,不免心中生怪。
“須彌?!彼卮?。
須彌?這名字有些耳熟。
感到袖子內的微弱靈力,才猛然想起——須彌不就是將雪稚打傷之人嘛!
雪稚在故事中并未太過詳細地描述此人,因此卻才相見并未及時認出。現在面對面站著,倒覺得,他看上去似乎不是那種心狠手辣的決厲之人。
我不動聲色地將他打量個遍,卻是忘了身后被忽略掉的……龍。
葵姝猝不及防地朝我身后抽來一鞭,來不及自我介紹,夜闌之的狐尾便及時將我卷離了原地,落置在他碩大的狐貍腦袋上。
我立于高處,腳下是他柔順的皮毛,故意露出不屑的神情俯視著葵姝,大聲道:“脾氣這么暴躁,難怪人家月神不愿下凡來見你?!?
這句話無疑是觸了葵姝的逆鱗,她擰著眉頭,面目更顯猙獰,估計連活吃我的心都有了。偏偏腳下的夜闌之還在附和著,不過語氣淡然:“是啊,不僅生性嬌慣跋扈,還作惡多端?!?
“這種人啊……噢不,是龍,就不能讓她同男子相處,否則這世間男子都要遭殃了!”
“遭殃?豈止是遭殃,簡直是滅頂之災?!?
“咳咳?!蔽业晚那钠沉搜垡龟@之,不想這嗜酒月老平日里不愛喧嘩,一旦開了話匣子,倒是能句句氣死人。
葵姝的臉色此刻已經宛如那臘月寒冬日,而嗓音便似那凍牢了的湖泊,望著我與夜闌之的一唱一和,她森然道:“你們說夠了沒?!?
黑氣越發地猖獗起來,席卷了她整個身軀,層層遞進,最終牢牢包裹成為一個影人般,絲毫看不出里面的人本擁有明眸皓齒且顧盼生輝之姿。
已經完全墮落了么。
我將赤鳶抓得更緊了些,一瞬不瞬地盯緊著下方的葵姝。瞧見時機到了,便忽地凌空躍起,單手結印,口中念念有詞。
一道華光自赤鳶中綻出,分外明亮,甚至帶著源源不斷的靈力。那頭的葵姝還在異變的最終階段,影人剛長出了一條尾巴,我便大喊一聲:“夜闌之!”
后者隨即明了,沖影人吐出一顆帶著熊熊藍色火焰的火球,掀起一股灼熱的氣浪,隆隆飛去。
我緊隨其上,趁影人不得已用手抵擋著火球,當即飛到它上空。赤鳶散發的光芒幾乎將我渡成一個金人,毫不猶豫地一劍揮下,周圍的靈力引爆,無形的氣浪如漣漪般一圈圈擴散開來,連我和夜闌之都被余波涉及到后退幾步,可我余光掃到不遠處的須彌卻像是落地生根了似的,一動不動,依舊悠悠然地轉著他的佛珠,既無參戰的意思,也無疑惑的神情。
怪人……怎么跟石頭一樣。
我一邊暗自思忖待事情結束后一定要好好探探他的底細,一邊又收回目光看向葵姝墮落后變成的影人。
受了如此一擊,它竟還未倒下,只是立在原地,真真像一塊煤炭雕成的人像。
我已挑了在它最衰弱時動手,就算是再強大的怪物,也決不可能毫發無損。
正打算來個最后一擊,人都已經閃到了它面前,赤鳶都已經舉了起來,奈何虛空中傳來短短兩字:“等等”。只好生生頓住了劍,抬頭望向空中那姍姍來遲之龍,撇撇嘴,不悅道:“你若是再來晚一些,這孫女就別想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