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上古四神凌駕于眾仙,大抵是因為他們活得太久了。
在他們當中,緣迦司緣,滄闔控靈,九淵管魂,墮天掌戮。
戮,乃為屠戮。
戮神唯獨了決定了仙的死亡。因此她并不受眾仙待見,自誕生以來,便是孑然一身。
墮天時常望著自己身下的石頭發呆,這顆承載了她億萬年的石頭,散發著淡淡的虹光,不會抱怨,不會哭笑,只會靜靜地聆聽著屬于她的悲哀。
難過時,石頭便黯然失色,連著周圍的一片的花草,陷入灰色的陰影。
歡喜時,石頭的光輝更甚,映得那高大卻又單調的神壇建筑流光溢彩。
更多時,墮天是難過的。于是后來石頭換了花樣,在她唉聲嘆氣之際,使得地上連綿數里,百花齊放,蜂蝶來去自由。
獨來獨往的她,竟是愛上了自己終日盤膝而坐的石頭。
石頭無生無息,更無心。
可她還是愛了。
不求回報。
神的日子,就如波瀾壯闊的海面,一望無際的是時間,看似長生令眾靈稱羨,實則更像是懲罰。
罰你不得輪回,罰你承受永生的孤獨……與難得所愛者,受盡短暫歡愉,長久別離之痛——度百年,尋千年……
貳:
眾仙為求長生,誓要弒神。
他們永不知道的是,神乃永不消亡之物。
死去的軀體之上會再獲新生。
這便是“長生印。”
那場戰斗持續了數月,最終以墮天的勝利告捷。
僅以一己之力,攜赤鳶之劍重創天界。
可她終是覺得乏了,便自愿剝離出神識。而魂靈自神界墜入輪回盤,生為青妖,修得了一身術法,此后自封為冥王。
以一曲鎮魂,安億萬孤靈……
叁:
天界修整了千年,才恢復生機。
司命仙君言緒對她一見如故,再見傾心。于是終日往返天冥兩界,下萬丈深淵,也只為摘花博得美人一笑。
她不愛言緒,便日日驅逐他。可這司命仙君理當更名為賴皮仙君,不管怎么打罵,終是不愿離去。
如此一鬧,便是百年光陰如眨眼般過去。
冥王盛名傳上九重天內,天帝認為不論天上地下,都應由自己來管轄分配,而非她的自顧自封,毫無戒律。
遂是領了眾仙,前去討伐。
她不記得前世之事,一身術法也零散不全,雖打退了幾位仙家,但畢竟寡不敵眾。
很快,鎖法網便將她牢牢籠罩在地,而赤鳶掉落一旁,無力可拾。
眾仙皆知司命仙君癡情于她,故命言緒親手了結至愛,以振天威。
他手執利劍朝她走去,腳下生風,毫不遲豫。狂風呼嘯,卷起漫天席地的黃沙,如同虛影。可唯他衣襟獵獵作響,清晰可聞,劍鋒閃著幽幽寒光,醒目非常。
她只覺得心臟跳動地厲害,在觸及言緒眼底殺意后,猛然一怔。
似乎曾經也是這般,眾仙圍剿,不得法門。
黃昏落暮,風暴漸起,萬雷翻滾于如墨般的云間,道道白光閃過,凄厲地劃破暗色。
烏云之上,凌駕著千萬天兵天將,以及數十位白衣舞動的仙家。
她忽然嘶吼一聲,嗓音穿透了蒼穹,輾轉眸光赤紅,身體綻開數圈如漣漪般的紅光,層層四散開去。
眾仙怔愣不已,無人敢上前一步。可言緒只微微皺眉,依舊步步逼近,揮劍落下……
“噗”
她憤怒異常,理智也已消磨殆盡,此刻正一臉漠然地看著自己的手透過網眼,直直穿透言緒的胸膛。
鮮血噴涌,灑在臉上,灼熱的。
嘴角緩緩上揚,殷紅的液體順著咧開的嘴角淌下,他輕笑一聲,眉頭舒展開來,手中動作仍是不停。
“哧啦”,鎖法網終被割斷的聲音響起。
垂眸看去,身上沒了束縛,那網便化作幾縷青煙,漸漸消散。
“這是何意?”
眼底的猩紅快速褪去,她抬起一雙秋眸如水怔怔地望著他,表情有些呆滯。
一縷不適宜的長發落在鼻尖,隨風晃動著。
言緒似是累極,將頭搭在她肩上,氣若懸絲:“我愿用全身修為,換你千年安康。待會兒……便會將你送往月宮,他們不會抓到你的……你便在那……唔……避一段時日吧……哈……委屈你了……”
她的神情依舊木然,想要抱他,又怕手一抽出,這個賴皮仙君便會在眼前煙消云滅。
“無名……你愛我嗎?”
她不懂情愛,不知該如何回答。但以往似是聽何人說過:感他所喜,為他所憂,見他悲而泣,便是愛上。
于是奮力點頭。
“愛的,我愛!”
耳畔響起一聲幾不可聞的輕笑,似滿足,似不甘,又似無奈……懷中的人開始化作點點幽光,如同夏季驚起了一叢的螢火,融入四茫茫的吹息……
瞬間便感到懷中空蕩,她只覺得眼前一黑,明明毫無困意,仍是沉入了無邊的黑暗與夢境……
肆:
月宮是月老的府邸。
這個仙家仿若與世隔絕,鮮少與外界交談,從不出宮,更不參戰。
以往閑暇時,言緒常登門月宮,與他飲酒作樂,對弈為歡。
言緒死了,月老如約折了桂枝,埋于地下三尺,作為花冢。
她昏睡數日,醒來時,是桂香先撲入鼻間,縈繞不止。緩緩坐起,只覺自己似乎是沉睡太久了,以至胸口沉悶,隱隱作痛。
低頭看去,身上衣物煥然一新,卻是最普通不過的素白。
環顧四周,室內陳設簡單,唯一桌兩椅,一案一屏,一床一香。
可香爐里空無一物——桂香是來自屋外,于是下床推開房門。
縱使她自認為見過世間一切美景,卻還是為面前的一幕所折服——天色如浩瀚宇宙,片片星云密布,銀河沉緩,無數的星子閃著璀璨的白光,偶有流星劃過,拖著長長的藍螢尾巴,撲入永夜的懷抱。
星空下,琉璃玉瓦,砌成大大小小房屋數十座,散發著淡淡的銀輝,以數條赤色長廊連通著。地上有多數大理石板鋪成小道,周圍是一色的綠坪。
走出青石拱門,便見不遠處橫著一條蜿蜒河道,白玉平橋攔河而臥。
河的身后,綿延著數十里桂林。
這里終日不見陽光,十里桂林,卻是開得熱熱鬧鬧。
“醒了?”身后驀得傳來聲響。她心下一跳,回過頭去,只瞧見不知何時那廊內悠悠然地坐了一人,手中執一杯清酒,正細細品著。
那人有些奇怪,應是極愛赤色,故披了一襲赤白相間的長袍,雙目纏了赤色錦絲帶,宛如盲人,卻又顯得分外妖冶,風骨仍存。
雖看不全面貌,但依稀覺得,他應是十分好看的。
“月宮平日就我一人,說冷清,卻也熱鬧。”男仙也不看她,兀自于喝空的酒杯上一揮衣袖,那本來空蕩的杯盞中,瞬間又滿上了清酒。
“可有姓名?”那人問道。
“無……淮望。”
“嗯……是個好名字。”他若有所思地點頭,“淮至清而望斷,卻是如此。”
“你是……”
不想自己隨口謅來的名字,竟也能隱有深意。
“吾為月宮月老,司凡間世人情緣,名為……夜闌之。”
“……”
此后數百年間,確如言緒所言,他用命隱藏了她的氣息,故天界眾人無法尋到其蹤跡,這才得以過上了悠然歲月。
她閑來無事,常常望著星空發呆。有時也替夜闌之清掃府邸,陪他飲酒,陪他高談闊論。
夜闌之眼上的紅帶始終沒有摘下過,她感到好奇,便出聲詢問。
后者只是淡淡瞥了她一眼,答道:“眼不見,心為凈……畢竟世人大多只信眼前,而忘心眼……”
依他所言——世態炎涼,不分天界人間。
他們之間的感情,應在這細水長流的日子中產生。也許彼此兩人都不自知,但總是無意識得默契十足。
百年間,十里桂林依舊開得格外芬芳,斗斗星河竟相流轉。
花冢,終是開出了花……
伍:
淮望回到黃泉,化作孟婆,日日接送過往的魂靈。最喜歡的,便是聽魂靈講起生前之事,久而久之,成為習慣。
無人知曉淮望從何處而來,只知道她熬的忘憂湯甚是美味,不施粉黛的面龐依舊傾國傾城,令人過目難忘。
夜闌之時常來看她,順帶捎來幾壇桂花釀。
偶爾能瞧見摘下蒙目紅紗的他,眉目俊朗。嘴角噙著淺淺笑意,恰似春風吹皺一池碧波,泛濫成災。雙眸宛若月宮之上的斗斗辰星,熠熠生輝。右眼下角長有一顆小痣,如細米般大,卻替他平添了幾股邪氣。
仍是那一襲紅衣輕飏,黑發三千披落于肩,一根紅線繞發而過,纏成結,束起腦后一髻小辮,妖冶卻不失溫潤。
這樣的夜闌之,她覺得不論過了多久,也看不膩。
陸:
夜闌之玩了百年的失蹤,臨走前,只悄悄用法術寫下“等”字,印在三途客棧的桌面上,便杳無音訊。
淮望確實等了。
途中過往了數不清的魂靈,也聽了數不清的故事。
最終她等來了一位不愿投胎的女子,面容平平,身形姣好,不愿笑,也少語,無姓名,更無親人可掛念。
女子喝了忘憂湯,忘卻生前之事,自此隨淮望一起看屋外黃沙漫天,看河畔彼岸花開,看冤死之人哭天喊地,看英年早逝的青年才彥憤憤不平。
于黃泉等得久了,淮望便突然對女子說自己將要去往人間。
女子點頭,眼中并無留意,只是語氣越發堅定:“你去吧,我替你守著黃泉。”
她欣慰點頭,自此流轉于人間煙火,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