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初:
我有百般樣貌,卻一直保持著最初的形態。只因為,我怕哪日他如約歸來,會忘了我,忘了他曾予我的姓名……
我與他之間,隔的不僅僅是巨山,還是一條縱布頑石荊棘的鴻溝。這是一條無法逾越的屏障,隔絕萬千。他無意過來,我無法過去。
于是彼此消融。
最后墮落。
你說,佛普渡眾生。
可我從未見過佛……
壹:
當我還是一只無憂無慮的青妖時,曾頑劣不堪,時時擺弄著自己那點微不足道的法力,調戲上山砍柴的柴夫,逗逗下河捕魚的漁民。
戲法大多千篇一律,讓柴夫扛柴回家的路上摔一跤,散落一地的木柴,然后再慢慢撿回來。在漁夫釣到魚時,略施法術,那魚便甩出一尾水花,從漁夫手里掙脫出來,“撲通”一聲,跳回江水。
我樂于看他們唉聲嘆氣,臉上露出失落的表情,來滿足我惡俗的心理。
對于這些捉弄人的伎倆,我樂此不疲。仗著自己是妖,且是妖中“貴族”,便比這林中別的生物高它一等。
生命于我,可貴,又可輕。
貴在我自己的命,輕在他人性命。
我活著多久了?
也許數十年,也許已過百年。
生我的魚早已死去。
青妖就是這樣,生于南冥天池的熹遙魚腹。一出生,就注定了母體的消亡,而我,也漸漸忘了是如何來到這山中的。
也許遺忘是好事,因為可以減少那些不必要永久記住的過往。
我的腦袋不大,向往世間各處的五光十色,需要選擇遺忘一些,才能記住一些。
這里是白睇山,蘊藏著許多的奇珍異獸。同時,它也是危機四伏的。
古往今來,多少為求珍貴寶物的人死于那片谷底。他們尸骨堆積如山,只因為欲望使然,前半生不得好過,最后更是覆了后半生。
“快,那位師父說了。只要找到寶貝,我們就發財了!”
“唉,這山太陡了……啊……”
“喂!算了,這下寶物是我自己一個人的了,哈哈哈!”
兩個兄弟,如同魔怔般,和大多數為了寶物的人一起,妄想爬上白睇山巔。那位弟弟死了,可哥哥還在攀爬,他的眼里仿佛閃著金閃閃的光——腦海中幻想出金銀珠寶的模樣。
不知道他們口中的師父是誰,這樣到處散播謠言,不怕遭天譴嗎?
哥哥很快也敗下陣來,成了這山谷中尸骸的一員。
我目睹了一切。沒有悲傷和惋惜,只有盡情的嘲笑。
也不知是哪里傳出的消息,說是白睇山頂有處洞穴,里面寄放著一位仙人的寶物,能實現任何人的所有愿望。
寶物有沒有,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山的不遠處有座城池,山腳有座村莊,山腰間有座寺廟,山頂上空無一物。
當然,洞穴是有,但絲毫感覺不到里面有靈力波動的氣息,也就自然沒有所謂的寶物。
白睇山很大,成精成妖的生靈卻是不多。這里成了我的天地,我時常幻化為兔子,那時也只能固定在那一個形態。雖還不能幻化人形,但已經學著人類的樣子,“坐”在山巔的峭壁上,望著煙霧繚繞的白睇山,從晨起到昏暮,裝作思考,裝作為情所困的女子般憂傷。
其實我的內心空空蕩蕩,不懂人情世故,更不懂情愛。
所以,我只是學著他們的模樣,待自己有了人形后,就可以融入人類社會。用那些山珍美味,燈火闌珊,以此來填充自己內心空無的世界。
山腰的寺廟,我從未見過,只知道里面清一色都是男子,剃著光禿禿的腦門,穿著灰撲撲的粗布衣裳,念著我聽不懂的話,供奉著斗大的,金閃閃的,如人般的巨像。
這使我無比好奇——我時而見到各型各色的人類虔誠地跪在巨像面前,雙手合十,雙目閉合。
他們在干什么?作法么?
一個腦袋上有著九個點的男子,捏著一串念珠,站在跪著的人身旁,明明看的是那尊巨大的金像,眼里卻似乎透過它,看到了空曠的遼原,淡淡道:“阿彌陀佛,佛祖會聽到施主的祈愿的。”
佛祖?是那尊巨像的名字嗎?
原來它叫佛祖。
唔……我還沒有名字呢。
我躲在寺廟門旁,撅著嘴,對這里的所有感到十分疑惑。
而關于我的一切好奇,在那個靜謐的冬日午后得到了所有的解答。甚至終止了我每日的滿身清閑,還有捉弄人的壞習慣……
貳:
這幾日冷得厲害,山林間落滿了雪,地上,枝椏上,到處都是白茫茫的一片,與我融為一體,幾乎將我埋沒。
周圍靜悄悄的,連那片平時充滿了綠意的湖泊都凍結了姿態,宛如嵌在白色絲綢上一塊上好的翡翠,于陽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輝。
他剛幫一名柴夫撿回掉落一地的木柴,然后淡淡的雙眸望向我所藏身的樹叢。
這是個奇怪的人。
許是那寺廟中的一份子——光光的腦袋,永遠灰撲撲的衣裳,常念著那句我聽不懂的“阿彌陀佛”。
他好像知道是我干的,即使在世人眼中,我不過是只“人畜無害”的兔子。
柴夫連忙道謝,緊接著嘆了口氣,一臉的納悶:“真是奇怪,來這山上砍柴總是會摔上一跤。”
他笑笑,擔去柴夫衣裳上的灰塵,言語中頗有深意:“不用擔心,應是這林中的小精小怪在使壞罷了,并不會傷人性命。”
柴夫更疑惑了:“唉?這山中有妖精嗎?”
“萬物皆有靈。”他的回答依舊高深莫測。
“好哇,讓我知道是哪個妖怪干的好事,非要扒了它的皮不可!”柴夫憤恨地罵道,只是想發泄內心的不滿,卻硬生生勾起了我的暴脾氣。
不過是個人類,竟然還想扒我的皮?!
遂是動用靈力,懸起一塊拳頭大的石頭,猛得朝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柴夫砸去。
“砰。”
石頭竟是砸到了那人身上——他擋在了柴夫面前。
“哎呀,師父你怎么了?”
“無妨。”他搖搖頭,余光掃向我的方位,平淡的語氣聽不出一點情緒的波動:“不過是聽到你說要扒它的皮,妖精生氣罷了。”頓了頓,又道:“可是這準頭不太行啊……”
明明是你自己逞強的!
我恨不得立馬沖出去,用我銳利的爪子在他空空如也的腦門上扯出幾道花來。
“啊?”柴夫退后一步,面露懼色,抖抖索索著環顧了一眼四周,然后雙手合十,閉著眼睛喃喃著:“我,我不是說要扒你的皮啊,我是說扒我自己的皮……對,扒我自己的皮!”然后睜開眼睛,留下一句“娘啊!”就同一陣風似的跑了。
留下他一人,站在空蕩蕩的林子里。
活該!
我對柴夫的逃跑嗤之以鼻。
誰叫他異想天開,竟想扒我的皮。
“小妖,你該出來了。”被棄那人忽然開口,摸了摸自己被砸中的后背,嘟囔道:“還是有點疼的。”
額?叫我嘛?
算了,敵不動,我不動。
于是繼續埋伏在草叢中,盯著他的一舉一動,心跳若擂。
他見周圍遲遲沒有動靜,無奈地搖了搖頭,舉步朝我的方向走來。
等等,果然他是知道的!
不及我做出反應,腦袋上一對細長的耳朵就被人揪起,身體懸了起來,撞進一雙溢滿笑意的眼里。
“嘿,小妖?”
“何,何方妖孽?!”
我嚇了一大跳,連忙撲棱著四個爪子,可依舊無濟于事。
啊,這可恨的短手短腳!
“我不是妖孽,只是個普通和尚。”
他看夠了我的樣貌,便將我緩緩放在地上,蹲了下來,直視著我。
得了自由,我當然要報仇雪恨了。于是懸起他身后的小石子,趁他不備,發動攻擊!
“哎呦。”這一下正好打中他的光頭,肯定很疼。
“還真是冥頑不靈的小妖。”他皺起一對秀氣的眉毛,突然伸出大手。
來了,他要反擊了!
我繃緊了四條小短腿,嚴陣以待著,目光直勾勾地盯著他……然后,腦門給彈了一下?
那輕輕一下的彈腦門,莫不是在玩兒我?
我詫異地瞪大了一雙紅彤彤的眼睛,望著面前這個莫名其妙的人。
他知道我是妖怪,還不傷我?
“你……”
我愣在那里,半晌反應不過來,良久,才吐出一個字而已。
“小妖,你叫什么?”
他問了個不相干的話題。
“才不告訴你!”
其實我沒有名字……
“唔。”他一點也不介意,伸手摸了摸我的皮毛,眼睛是濕漉漉的,仿佛有人拿著新雪擦拭過一般明亮。
“我叫渾元。世間本渾無,不知其元空。”
他解釋著他的名字,可我半句聽不懂,遂是搖了搖小腦袋,道:“我沒有名字。”
“既然如此……”渾元沉默半晌,而我僅瞥見他眼中一閃而過的復雜情緒,就聽見他朗聲開口:“那就喚你雪稚吧,你看你這么白。”
雪稚?
頗為奇怪的名字,但好過沒有。
于是點頭。
他笑了,將我捧到懷間,又問:“你是兔子精嗎?”
他的懷抱是溫暖的,是我從來沒有體驗過的感覺,十分地舒適,便任由他撫摸我的毛發,瞇起眼睛,道:“我是青妖。”
“青妖?沒聽過呢。”
“那當然,青妖可是很罕見的妖物!”
“那也是妖啊……哎呦。”
見他如此瞧不起我的身份,我便又運起了一塊石頭砸去。
“好好好,我錯了。”
他甘拜下風,而我心滿意足地往他更溫暖的懷里蹭去。
“雪稚。你可知白睇山巔,是否有一件寶物?”
我頓住,抬眸看他。
他也是為了寶物而來的嗎?
“山巔并無靈力波動。”我是實話實話。
渾元眼中的光芒瞬間黯淡了下來,低著頭,他似是喃喃自語道:“師父莫不是騙我?”聲音輕輕的,“罷了。”半晌又抬起頭來,換成了一副釋然的笑臉。
“你愿意和我回去嗎?”他看了眼繼續拼命鉆動的我,笑出了聲。
“回去?去哪?”
“寺廟。”
“寺廟?唔,好玩嗎?”
我停止了動作,抬頭瞧他。
“那里有很多人,也很溫暖。”
很多人?那是不是說明我可以盡早融入人類的世界了?
“好啊,我跟你走!”
“那你要答應我幾個條件。”他突然變得認真異常,直直盯著我的眼睛。
還有條件,好麻煩……但是,聽聽也無妨。
“你說吧。”
“一,不可以隨意使用法術捉弄人。”
這個好辦。
我點頭。
“二,要乖乖聽話啊,別暴露你是妖怪的身份。那可是佛門凈地,大師兄很兇的!”
他似乎很怕那個大師兄?
我再次點頭。
“第三。雪稚啊……能不能別老是用石頭打我的頭,沒有頭發,很疼的……哎呀!”
我瞥了一眼掉落在地的松果,最后點了點頭。
不用石頭,松果總可以吧。
嘿嘿,這也不算違反三個條件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