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郎和道士加快腳步,飛掠過江城空蕩蕩的大街小巷,在他們身后,黑暗如影隨形。
街面上偶爾竄過一兩只被熱得吐出舌頭直哈氣的野狗。災荒年月,人尚且常常餓死,哪有什么心里管狗?所以這些野狗都是被自身難保的原主人攆出來的,因為無家可歸,便只能夾著尾巴,在巷陌間流竄,冷不丁就被某個拐角處伸出來的黑手拖進了墻壁中。
江城里的民宅,都是白墻青瓦的小院落。縱然白墻有些發黃,青瓦上長了野草,但在白天看起來,也還稱得上典雅別致的。
然而,這些民宅于青色的月光下,便顯得十分低矮破敗,有種蕭條的頹敗感。高低錯落的房屋像一只只伏地的獸,窗戶中沒有一絲絲光亮透出來,唯有青色的月光潑灑在白色的墻壁上,像是墻上也生出了一張張青面獠牙的臉,陰森森地注視著在空曠的街道上飛奔的兩人一鬼。
不一會兒,四郎和道長就走到上次老漢遇鬼的地方,那是一個十字路口。因為這回他們出發得稍微早了一些,到達那個路口的時候,看到的就不是夜行隊伍的尾巴,而是一群鬼怪正在往橫街方向走過去。
和上次一樣,光的河流,雕刻精致的西瓜燈,十二層紗衣,清洌名貴的熏香,以及秉燭夜游的貴族男女。
盡管算是第二次看到,祝老漢依舊一副沉迷的神色,他現在已經醒悟過來自己不是人了,心里想要和這些美麗的幽魂一同離去的渴望更加強烈。
蘇夔緊緊鎖著眉頭,死死抓著祝老漢的手不叫他往外沖。老頭這么出去,只能落個被群鬼吞噬的下場,因為他雖然不知道老頭究竟看到了些什么,可是卻能夠感受到從巷子那一頭傳過來的、極強大的陰氣和怨戾之氣。厲鬼是可以吞過吞噬別的小鬼獲得力量的。
蘇夔雖然是道士,但是并沒有天生的陰陽眼,在沒有使用天眼通之術或者借助牛眼淚、柳樹葉等道具幫助的情況下,他是看不到遠處的鬼魂的。所以蘇夔只能隱隱約約看到那邊路口繚繞著青白色煙霧,霧中似乎有幢幢的鬼影,地上映出一些扭動的黑色影子,還有密密麻麻的老鼠來回竄動。
四郎天生陰陽眼,所以三個人中,只有他清楚地看到一排面目猙獰的鬼怪列隊而過,走在前面的幾個手里都提著兩盞人頭燈,走在后面的卻只提著一個。
不知是不是因為取的時候太過粗暴,有幾盞人頭燈下面還拖拉著一串內臟。因為天氣炎熱,那些被取下來的人頭已經腐爛發臭,黑洞洞的眼眶里似乎有白生生的蛆蟲在蠕動。人頭被挖空了,里面有奇怪的火焰在跳動。四郎知道,那朵火焰就是活人的靈魂和生氣。
有的鬼怪手里不知道拿著什么東西在啃,一路上不斷往外甩動一些血糊糊的肉塊。于是便引來了成群結對的老鼠,一有血塊肉末落下,饑餓的鼠群就沖上去將其吞噬干凈,連鮮血都舔得一干二凈,不會留下任何的痕跡。
四郎也見過不少鬼怪,但凡有點道行的,或多或少都帶了種凄涼而哀傷的美感,有的甚至十分稚拙可愛。所以在四郎心里,人、妖、鬼并沒有什么差別。有味齋不只做人的生意,也做妖鬼的生意。可是這群鬼魂卻給他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極不舒服的感覺……
對了!就像是墓所墳堆里爬出來的腐尸。雖然用鮮艷的錦緞裹住了身體,作出人的樣子,可是早就喪失了人的本性,從里到外都已腐爛透頂。
有些惡鬼渴望人類血肉,由食欲支配著到處殺人,有的冤魂心存怨恨,在恨意的驅動下濫殺無辜,有的妖怪看似兇惡,其實只是人類手中爭權奪利的刀,一切看似反常的事情都是有原因的。
那么,這群夜游的鬼怪究竟從何而來?難道真的是從地獄里爬出來的嗎?他們拿著的頭顱又從何而來?是不是跟城中接二連三的梟首事件有關系?如果只是為了血肉饗食,為何單單取走頭顱,留□體,卻又連凡人的死后的靈魂都不放過?
四郎心里思索著這些問題,結合眼前鬼怪的長相,他心里隱約升起某種猜想:或許這些鬼怪的出現,和冉將軍的那只掘子軍脫不了干系。
蘇道長的三觀,可比四郎端正多了,而且十分有責任感。可是,這樣以斬妖除魔,守衛人間為己任的道士,也不肯對南大營出手相助,其中必定有什么緣故。
就在這時,夜行隊伍中的一個鬼怪似乎嗅到了生人的味道,于是它脫離了大部隊,舉著人頭燈,一步步往四郎和道士藏身的這條巷陌走了過來。
道長的眉頭皺得越發的緊,暗中把手摸進了道袍——那里有一把符水浸泡過的小赤豆。如果驚動了群鬼,他們這邊可只有兩人一鬼,絕對寡不敵眾,唯有撒豆成兵,才能爭取逃跑的時間。
四郎也哆哆嗦嗦摸出自己早前畫好的符篆。因為第一次面對這么多強敵,小狐貍緊張啊,一緊張就……就想尿尿了……
“別看。”正在四郎憋尿憋的十分難受之時,一個高大的黑影無聲無息出現在四郎背后,伸手捂住了四郎的眼睛,將他攬入了懷中。
然后,四郎便聽到殿下熟悉的,醇厚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小奴隸本事見漲啊。居然敢招惹夜行的群鬼了?你縱然不知事,你師傅也沒告訴過你嗎?如果有誰親眼看到百鬼夜行、夜游神或者陰兵借道等詭異現象,縱然躲藏極好,沒有被鬼怪們發現,但是親眼目睹的人也都會遭受來自鬼怪的詛咒,從而無緣無故地喪命。”
四郎大驚失色,他剛才可是從頭到尾,眼睛都不眨地看了好久啊o(╯□╰)o
“不……不會吧?”看一眼就死,這群鬼怪是有多小氣啊。
殿下有點生氣了,都顧不上維護自己在人前那個溫和的假面具,有些冰冷的看了道士一眼:“聽說只有精通術法的大能或是心底純澈無垢的小孩,才會在看見百鬼夜行的景象后,也不會被詛咒纏身而死。”
四郎自覺法術并不精通,好像也不能算是小孩了,難道自己已經中了詛咒,可是好像并沒有哪里不對勁啊?
若是群絕色美人也就罷了,一群丑不拉幾的腐尸,看一眼居然就要人命?四郎感覺這回真是虧大發了。加上他又尿急,一張臉都皺成了包子狀。
蘇道長聽完殿下的話,半天沒有言語。他雖然面相老成,其實年紀并不大,做四郎的哥哥剛合適,四郎叫人家師傅,實在錯了輩分。因為年紀不大,所以號稱道門新星的蘇道長也只活了短短幾十年,并沒有親眼見過百鬼夜行的異象,剛才就沒有立時想起詛咒之事。
雖然蘇道長平時表現的無所不知、不近人情,而且為人又冷淡毒舌,但是蘇道長的確是個好人。
好人的特點就是容易給自己攬事,不是自己的責任也會心生愧疚。所以,聽了饕餮殿下的話,蘇道長果不其然開始自責了:“這回是我思慮不周。因為百鬼夜行這種事很少在人間出現。我一開始才沒有反應過來。我……我會對四郎負責的。”
雖然話是這么說,可是蘇夔心里還是挺疑惑,總覺得這回的百鬼夜行和自己師門里記載的有所不同。事實上,不是什么鬼怪出來閑逛一圈都可以被稱為百鬼夜行的。可是殿下的氣勢一放出來,蘇夔的思路就不由得被他帶走了。
殿下漫不經心的笑了笑:“負責?不必了。”
四郎的包子臉鼓了起來,可是他也知道,與鬼怪惡靈打交道,本來就是兇險萬分的,道士是個好人,自己可不能仗著人家有責任感就欺負人。再說了,人家蘇道長又不是理所當然該給自己當保姆。
但是殿下又說自己看了鬼怪,還被下了個聽上去好高端的詛咒,四郎一個道術新手,對這些事情是一竅不通的。此時他就沒辦法了,只能轉過頭,用無辜的,信任又崇拜的眼神看殿下:“主人,你一定有辦法的,對不對?”
殿下閑閑的說:“那你以后不要跟這些莫名其妙的人亂跑了。主人會永遠保護你的。”語氣特別討人嫌。
蘇夔在一旁捏緊了拳頭,忍住氣說:“什么叫莫名其妙的人?四郎不知道,你饕餮殿下會不知道?”蘇夔越說越氣憤:“一個連手下都約束不好的人,還說什么保護?你這樣根本不是在愛他,而是在害他!給他高位和寵愛,卻不肯讓他得到自保的能力,這樣溺愛他,只會把他捧殺!”
其實殿下的做法的確有些矛盾的,他一邊擔心四郎的安危,想要讓他變強,一方面又頻頻拖延四郎拿回狐珠的時間,這種做法,就讓某些關心四郎的長輩誤認為他只是把四郎當成玩物而已,所以對這個女婿是極不認同的。
天地良心啊,殿下哪里是把四郎當成玩物,殿下恨不得把四郎當成自己的眼珠子呢。但是,因為以前的那段不為人知的經歷,殿下就很擔心四郎變得厲害之后,會追逐大道而去,再次留下自己一個在世上孤零零的。所以才一直下意識拖延四郎拿回狐珠的時間。
再者說,他對小狐貍的獨占欲特別強,四郎但凡和其他人親近一點,殿下就要暗地找人家麻煩。哪里會愿意叫四郎忽然多出來一個爹不說,還要多出來一堆凡人親戚?
為此,蘇夔已經不爽他很久了。
殿下聽完蘇夔的詰難,漫不經心的笑了起來:“哦?溺愛?捧殺?那么跟著你們風里來雨里去的捉鬼,時不時暈倒一回,時不時受個詛咒之類的,就是對他好咯?”說著,殿下的眼睛危險的瞇了起來,里面有金黃色的重瞳一閃而過:“小奴隸,你說,誰對你最好?”
四郎:……臥槽,這是要發病的節奏啊。
四郎根本不想做被保護的弱者,他可是立志成為大妖怪,要和戀人并肩而立的真男人。
不過,四郎現在可不敢這么說。相處這么久,他還算是很了解自家神經病戀人的。
這位不僅人格分裂,還時不時有被害妄想癥——殿下總覺得自己一個胖狐貍萬分的金貴,隨時都有某種不知名的黑暗勢力要來把人搶……==
而且殿下平時看著各種成熟理智,一旦發病,那就是絕對不肯講道理的,必須順毛摸,否則分分鐘變身鬼畜攻,后果絕對很血腥。于是四郎機智的變回了白狐貍,哼哼唧唧的蹭殿下的胸膛,十分諂媚,毫無原則的恭維:“當……當然是主人你啦。”
精神病殿下抱著小小一團的胖狐貍,玩弄著四郎毛茸茸的耳朵,終于心滿意足不再折騰了。
蘇道長看四郎這樣沒有原則并且軟骨頭,冷哼一聲,也不再多言。
殿下縱然是個神經病,那也是三界數一數二的強者。他一出現,讓道士和四郎如臨大敵的一群活尸就連滾帶爬的離開了。
對活人氣息特別敏感,所以嚇到四郎的那具腐尸就比較倒霉了。因為殿下的精神正在亢奮狀態,龍氣外泄,幾乎連目光中都包含著某種力量,一眼看過去,腐尸閃避不及,立時化成一團血霧,永永遠遠地消失了。
道士小分隊有了殿下的加入,總算是有驚無險的到達了祝老漢的家中。
祝老漢家里幾間低矮傾頹的茅草屋里黑燈瞎火的。這條巷子都住這些貧民,巷口有一個糞坑,在悶熱的夏日里發出其臭無比的味道。一股股隨著熱風撲鼻而來。
四郎有些尿急,把眼神往茅廁方向一飄一飄的,猶豫著要不要進去方便。歷來茅廁這樣的地方,都是鬼怪的最愛。當然,四郎倒不怕鬼,但是他怕臟。貧民窟里的老式茅廁,走進去是連下腳的地方都沒有的。
殿下看小狐貍在懷中東張西望,坐立不安的樣子,疑惑的問:“哪里不舒服?”
小狐貍哼哼唧唧,不肯說自己尿急,就找借口:“是不是詛咒開始了?”
殿下安撫的默默小狐貍:“別怕,不過是個詛咒而已。有我在呢。”
雖然殿下剛才把什么詛咒說得很嚴重,其實以四郎的來歷,是根本不會詛咒的。再者說,蘇夔的懷疑其實沒錯:百鬼夜行哪里會這么小兒科?所以詛咒云云都是腹黑的殿下亂編出來嚇唬人的。
那根本不是真正的百鬼夜行,就是一群失了住處后,在江城里四處游蕩的墓中鬼罷了。
四郎的狐珠被養在修道士的身體里這么多年,忽然拿回來自然不妥,所以必須要四郎也修道,而且要一脈相承才行。而自從上次四郎暈過去后,明顯取回狐珠的時機已經成熟。
再怎么不樂意,也要帶四郎去見他那個討人厭的混賬爹爹了。嗯,所以剛才那番話,全部都是殿下故意說出來,目的就是挑撥四郎和道士一方的關系。
沒錯,殿下就是那種時時打算插岳父一刀的渣女婿。
“怎么了?”殿下感到小狐貍忽然微微顫抖起來,以為是自己剛才情緒激動,把小狐貍嚇到了。趕忙用手把小狐貍托舉起來,又用弄一只手輕輕撫摸它的脊背。
小狐貍其實只是在打尿顫而已,所以被殿下這么溫柔一摸,抖得更厲害了。
到最后,四郎終于快要憋不住了,氣沉丹田的大叫道:“快放手啊,要尿……尿出來了。”
殿下呆了一下,小狐貍就從他手里竄了出去,靈巧的落到地上,一咕嚕翻起身,甩著大尾巴往茅廁那邊跑。
殿下一看那個用一塊破席子遮擋出來的茅坑,惡心的直皺眉。“不許去,你要是去了,以后都不準睡床上。”
人生有三急,四郎都快憋不住了,還要被威脅不許上廁所,這實在是有點慘無人道了。相信憋過尿的都能理解辣種感受。
四郎不敢去惹犯病的殿下,于是只好哭唧唧的問:“那……那我就只能尿到路邊了?”四郎可是只好狐貍,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絕對不會放著廁所不用,隨地大小便的。
殿下才不明白他腦子里那些傻乎乎的糾結呢,見小狐貍一個勁在原地轉圈,也不知道在磨蹭個什么勁,就幾步走過去,一把提起自家小狐貍,額,親手把尿去了。
這時候他又不嫌臟了。
另一邊,蘇道長覺得有些不對勁,回頭一看,原本跟在自己身后的徒弟再次被那只可惡的兇獸拐走了。
沒了小跟班,道長只好親自上前敲了幾下大門,門里安安靜靜的,并無人應聲。
祝老漢嘟囔著:“沒道理啊。就算兒子媳婦年紀輕不懂事,老婆子歷來都是等到我回來后才去睡覺的啊?哦,對了,我已經死了。”
道長沒說話,表情嚴肅的再次敲了敲門,這回手剛碰到門扉,里面就傳出來一個戰戰兢兢的聲音:“誰……誰在外面敲門?”
聽出來是街坊領居的聲音,老頭大聲說:“是劉麻子嗎?是我啊,你老祝哥!”老頭再次忘記自己已經變成鬼了。蘇道長沒來得及阻止他,他自己先嚷嚷了起來。
柴門里面似乎響起很多人跑動的聲音,然后就傳出了哭喪的歌聲和哭泣。
原來,當時人死了之后,頭一天晚上,是要讓身邊的親人給換上壽衣的。
第二天晚上,死者的全體后代,尤其是男性子孫都要來給他哭喪。
今日是二十日,祝老漢是十八日傍晚時分死的。尸體第二天就被好心的街坊抬回了家,當晚老伴就給老頭穿好了壽衣,這個是祝家早就給老人預備好了的,此時拿出來用即可。
但是到了二十日晚上,這喪事就不太好辦了。
因為祝老漢沒有兒子,唯一的孫子又被媳婦帶回了娘家,一時找不見人,有熱心的鄰居就幫忙請來了街上專門的歌師。
當時的人事死如事生,哭喪是國人喪葬禮俗中極為重要的一部分。因此,便出現了職業的哭喪婦或者哭喪夫,甚至還有人組成喪歌隊。祝老漢因為沒有兒子,孫子又很小,女兒嫁的遠,頭三天趕不過來,所以只能請歌師來幫忙哭喪,唱哭喪歌,同時還負責引魂、設靈堂,做冥席,出殯,下葬等一條龍服務。
這群人都鬧騰大半個白天了。因為天黑后不敢點燈,才消停下來。這時候也剛歇下來不久。
誰知道半夜祝老漢居然回來敲門。來幫襯的熱心街坊都嚇了個半死不活,門里的歌者更是膽戰心驚,他們這回收了足足一貫錢,收的錢多,擔負的責任也就大,要是鬼魂不滿意,非要纏著他們,他們也只有自認倒霉了。
此時聽了劉麻子和祝老漢的對話,歌隊里的哭喪人便以為是自己哭的不夠賣力,老頭兒不滿意,回來找他們算賬來了。于是喪歌隊里的人各個連滾帶爬的起床,卯足了盡頭開始哭喪。
這一團亂里頭,唯獨瞎了眼的祝婆婆神色如常。
祝老漢在外面等了半天,見還是沒人來給他開門,就不耐煩起來,用身子砰砰砰的撞門:“人死后三天都是有可能復活的。如今我回來了,老婆子,快給我開門。”
門內的眾人都嚇得不知所措。只有祝婆婆一聽就笑開了花,也不顧眾人的勸阻,拄著拐杖非要過來開門。
門一開,其他人都把頭縮到了墻角,哭喪隊里的人還拿出了各種法器,作出防御的樣子。
祝老漢并不理其他人,只對著祝婆婆說:“我藏得那點錢你都知道在哪里吧?給我的喪事千萬不要鋪張,錢你都自己留著,不要給別人。咱們兒子估計是回不來了,女兒嫁出去就是人家的人。媳婦兒的心思你我都明白……至于我,一把老骨頭,遲早都有這么一天。這次險些就回不來了,可是我一想,丟下你這么一個糊涂的老婆子,必定要把錢都在喪事上敗光的。總得回來囑托你一句才放心。”
祝婆婆就罵他:“呸!喪事是能省的嗎?省了你下輩子還得受窮。再者說,我雖然看不慣媳婦,成天和她鬧,但是錢也該給她留著。這女人當了娘之后,那點心思我都明白,媳婦雖然精于算計并且很不孝順,但是對我們孫子還是巴心巴肝的。錢到了她手上,日后才能給我們孫子留著。那才是我們老祝家的根啊。至于我個瞎眼婆子,拿著錢又有什么用?只怕不過幾日就被人偷騙了去。瞎,不如跟著你一起走。”
老頭子也不樂意了,覺得老太婆不給自己面子,就呵斥她:“說的什么胡話!好死不如賴活著。你著什么急,我總在下頭等著你。”
兩個老人家說起話來,屋里的其他人就不那么驚慌了。
有人聽到這里,還忍不住笑了起來。四郎臉兒紅紅的被殿下帶了回來,已經變回了人形。這時候也咧著嘴看著二老傻樂。全然忘記了剛才還被殿下欺負的哼哼唧唧,險些沒尿到身上的事。
殿下看著四郎的小傻樣,也繃不住架子,笑意從眼睛里流淌出來。并且第一次覺得凡人也并非都那么可惡了。雖然都是螻蟻,還是有討人嫌和勉強順眼之別的。
祝婆婆雖然年紀大了,聽完老頭的話,居然露出一點羞澀的樣子來:“個老不正經的。”接著又說:“兒子死了,你也死了。我眼睛瞎了之后,身體是一日不如一日,自己感覺并沒有幾年好活了。你這一走倒干凈,留下我這么個瞎眼老婆子,冷暖飲食都要仰仗別人,活著和死了又有什么區別?”
祝老漢一想,覺得也是,自己走了,老婆子沒有兒子奉養,總不能搬去女兒家里,日日看女婿臉色過活吧?這么一來,老頭也就不再出言阻止。
于是祝婆婆很從容的去屋里換了一套干干凈凈的壽衣,和老頭子那套針腳和款式都仿佛。等祝婆婆走到屋里亮堂的地方,大家一看都嚇了一跳。
祝老漢趕忙呵斥她:“你弄這怪模樣做甚?”
四郎一看,也忍不住樂了。原來祝婆婆不僅穿了新衣服,還在臉上抹了白粉,嘴上也涂了胭脂,兩邊臉蛋兒上一邊一個紅圈圈。因為她眼睛看不見,所以脂粉涂得又濃烈又詭異:臉色慘白,還一層層掉粉,嘴巴抹得活像張血盆大口。
眾人看了心里都暗自好笑。
祝老漢老臉發紅,繼續說她:“一把年紀了,還涂脂抹粉的,看了叫人笑話。”
祝婆婆半點不示弱:“聽說人到了陰間,都會變成自己年輕時候的樣子,我不趁機打扮的漂亮點,你被地下哪些艷鬼勾走了怎么辦?”說著,老婆婆已經摸索著走到棺材邊,很從容的躺在了老頭子發臭的尸體旁邊。
棺材擺在屋中央,是一口朱紅底色燙金邊的松柏木壽板,還是前幾年家里光景好的時候置辦下來的。
祝家如今窮得揭不開鍋了,留著這么一副松柏木的好棺材板沒賣,已經算很不容易了。棺中自然沒有什么貴重殉葬物,但陀羅經被和如意壽枕還是要有的,都是祝老漢給自己攢了許多年的好東西。
祝老漢也走過去,看到自己果然和老婆子并排躺在如意壽枕上,蓋著一床黃棱子繡花的棉褥子。他心里難免有點不好意思:“哎喲喲,我個頭大,仔細把你擠著。”然后又低聲說:“老婆子,好多人看著呢,咱們一把年紀了,大咧咧躺在一起,多招人笑話。”
在棺材外面的時候,老頭子的聲音是從四面八方傳過來的。如今進了棺材,祝婆婆就聽到,聲音好像是自己身邊的尸體口里傳出來的,叫她恍惚覺得和這么幾十年來的每一個夜晚一樣,夫妻兩個并排躺著,閑話些家常。
于是祝婆婆沒好氣的轉過頭去,掐了老頭兒僵冷的尸體一下:“夫妻生死同穴,又說什么擠不擠?都要死了的人,哪個還管別人笑不笑?”
祝老漢拗不過她,只得也跨進棺材里,兩個祝老漢便合二為一了。
眾人開始都笑呵呵的看著二老斗嘴,然后就發現祝婆婆的眼睛漸漸閉上了。房間里安靜下來,除開燈燭爆裂的劈啪聲,再沒有別的聲音。
街坊和哭喪隊里的人笑過之后,就覺得屋子里似乎比先前的陰氣更重了些,于是又禁不住恐慌起來。
哭喪隊的人便更加賣力的唱起了喪歌,祝婆婆請來的這個喪歌隊雖然只是在平民窟里打轉,但是哭功不凡,一套“隨心翻”唱出來,真是情真意切,涕淚其下。
在這樣咿咿呀呀的伴奏聲中,蘇道長走上前去,發現祝婆婆的身體果真已經冰涼,又拿新棉放在婆婆鼻前,棉絮紋絲不動。道長嘆了口氣,便示意四郎過去幫忙合棺。
蘇夔自己則取下肩膀上的褡褳,從里面中摸出了七顆釘子。這種釘子又稱為“鎮釘”,是專門用來釘棺材蓋的。
老漢死的一波三折,在這種情況下,以后一旦被什么東西驚擾,就很有可能變成沒有神識的活尸出來作亂。道士為了二老不會詐尸出來打擾生人,也為了死人不會被活人打擾,就啟用了這種最高規格的釘子。
四郎走過去和道士一起,把棺材蓋給二老蓋好。棺材剛蓋到一半,從棺中忽然直突突的伸出一雙筋骨糾結的青白鬼手,扒住棺材蓋子不讓關。
四郎靈機一動,立馬說:“老爺子你放心。答應你招魂和指路的事情,我都記得呢。”
老漢的手這才啪的一聲落回遠處,任由他們蓋上了棺材板。
作者有話要說:我看有的妹紙留言說恐怖,這章就不恐怖了吧?只是屬于平凡人的愛情傳奇而已。老漢雖然沒啥大本事,但窩覺得已經算是個挺少見的好男人了。美食下章就有,小伙伴們別著急。
ps:讀者大大,你萌棄文之前真的可以吱一聲,蠢作者愿意隨時糾偏。^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