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這股隱隱的感覺,從鐘道臨思感邊緣浮現的時候,沒有語言能夠形容他此時所“看”到的東西。
沒有觸覺,沒有味覺,沒有嗅覺,沒有聽覺,五識俱滅,甚至連時間與空間的感覺都沒有,盡是一片虛與無的世界,連光與暗都不存在了。
在鐘道臨的心靈陷入到這種無聲無色的世界后,非但沒有驚慌,反而有種解脫的感覺,似乎他原本便屬于此處,亙古以來都沒有離開過。
唯一能讓鐘道臨隱隱感到自己仍舊活著的,或許就是這種奇妙感覺的本身。
可就算這種心靈最深層中的隱隱感覺,也漸漸的開始被虛無的力量抹去。
電光火花的一霎,或是等待了億萬年的久遠,一股洋溢著融融生意的力量,就像母親一般將他包裹了起來,滋養(yǎng)著他已經開始慢慢消亡的心靈力量,使得他心靈中本已快要消散的那種奇妙感覺,重新生長起來,同樣洋溢著生的喜悅。
鐘道臨好像忽然成了一粒剛剛鉆出土壤的種子,伸吐綠芽,慢慢的長成了一顆大樹。
那個從一粒種子長成大樹的過程,既長遠又短暫,很難有長短的界限,在這段生長的時間內,他看淡了春去秋來,林中無數物種的繁衍,對自然深深的愛意,涵養(yǎng)包裹著枝葉覆蓋的這片天地。
忽然,遠處來了一個提著斧頭的男人,剛走到樹下便對他說:“大樹,我聽到樹林內的很多動物都在講,春天,你讓它們啃噬你的葉莖,夏天,你幫它們遮陽,秋天你散下滿身落葉,幫助它們冬天擋雪,你也幫幫我吧?!?
鐘道臨沒有說話,覺得他并沒有做過什么,只是順其自然罷了,萬物各取所需,又怎么是他的功勞。
所以,他沉默。
提著斧頭的男子,見到大樹不說話,便收起斧頭,撿拾起了地上的枯枝,道:“我這次需要的干柴不多,就不麻煩你了,真有困難,我還會來找你。”
鐘道臨依然沉默。
男人見大樹仍舊不說話,撿起些干柴就走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男人又來了,對大樹說:“這次我就把你砍下,好用的身體,搭建我的房子,我要過冬了,既然你這么無私,就犧牲自己,成全了我吧。”
男子說罷,提斧就開始砍。
“先別動手!”
男子見大樹終于開口,臉現喜色,卻聽大樹不緊不慢的說道:“砍我沒有關系,我身上的每一條分枝,都是我重生的種子,但請你從樹頂往下砍,先砍我的枝頭,再砍我下面的身軀?!?
“從你頭上往下砍,直到最后你才會倒下,難道你不怕疼么?”
男子似乎有些失望。
鐘道臨并不覺得生生死死是多么大不了的事情,平靜道:“我已經活了太久,看淡了天地間發(fā)生的一切,可是我身旁剛剛長成的小樹,身下棲息的小獸,它們才剛剛來到這個世界沒有多久,你從我頭上砍,便不會砸到它們了?!?
男子道:“這樣你也會死,何必用你長久的生命,來換它們短暫的一生呢,不如你幫我用枝頭捆住在你身旁棲息的小獸,我用他們的毛皮,去換建房的木板也就是了。”
大樹真誠道:“生命就是生命,沒有長與短的分別,即使我身下的小獸,頭頂巢內的幼鳥,只不過能活幾年,即使我仍有上千年的歲月,在生命的面前,我們都是平等的,如果要用它們的生命,換我的生命,我余下的生命,也將不再是生命了?!?
鐘道臨話罷,男子周身突然散發(fā)出一股毀滅萬物的騰騰殺意,怒吼道:“好,我便讓你知道悠久的生命,與短暫的生命,究竟是如何的天差地遠?!?
猛地,鐘道臨心頭一熱,似乎被烈焰燃著,想要掙扎卻更加的感到灼熱,所處的空間突然轉化,變成了一處正在熊熊燃燒的森林。
成百上千的大樹已經被火焰吞噬,林中的鳥獸驚慌逃亡,鐘道臨忽然發(fā)覺自己成了一只鳥,周圍都是熊熊的大火。
模糊的記憶,卻從心底深處清晰傳來,它瞬間就記起了過去的歲月,明白自己一直棲息在這片樹林內,每一草,每一木,都是那樣的熟悉。
這是一片養(yǎng)育了它的森林,可如今卻被烈焰吞噬。
一股悲傷的感覺從心靈深處升起,它舞動著翅膀朝林外飛去,沒有注意到身后的火焰忽然停住,扭曲間仿佛露出了某種笑意。
緊接著,那些靜止不動的火焰,猛地高高升騰起來,張牙舞爪的開始狂舞。
火焰看到了重新飛回的那只鳥,再也沒有了笑意。
鐘道臨飛回來了,翅膀已經在林外的小溪沾濕。
它就這樣撲騰著翅膀,一趟趟的往返于樹林與小溪,將翅膀上沾著的水滴,一次次的朝著火的樹林灑去。
“沒用的!”
火焰猙獰的露出了一張臉,朝小鳥狂怒的吼道:“你個小東西,翅膀上那幾滴水,還沒落下,就被我在半空蒸干了,就算你取水的那條小溪,所有的水都被你用翅膀沾來,也無法將我撲滅,你何必徒勞的來滅火,不如趕緊飛走,享受你的短暫生命吧?!?
鐘道臨撲扇著翅膀,連停都沒有停下,繼續(xù)朝林外的小溪飛去,清脆的聲音遠遠傳來道:“我只知道你正在破壞的地方,就是我的家,這里有我美好的生活,善良的伙伴。我知道我很小,力量也有限,但卻沒有忘記家里的樹爺爺,教會我的東西。”
火焰惡狠狠的咆哮道:“一顆千百年動也不動一下的老樹,又能教給你什么!”
“樹爺爺雖然沒說過話,但卻教會了我不能只是索取,要懂得奉獻,不能因為做不到,就不去做。”
小鳥細不可聞的聲音,從遠處隱隱傳來。
幻夢破碎,一身深深的嘆息從鐘道臨心靈響起。
心境如夢,夢入心境,那種對自然萬物的無形愛意,便化為那一輪輪映射在心靈的幻境,內心中無形的思感,有形的觀感是什么樣子,至純至真的心靈之鏡子,也便會真實反射出來。
如夢似幻,如幻實真,心中所浮現的景象看似虛無,卻都是最真實的人心。
鐘道臨在心靈中幻象破碎的同時,真實的看到了虛無的化身,虛無在與鐘道臨的一番心靈層面的試煉后,也出現在了鐘道臨的面前。
鐘道臨想要觸摸一下虛無,卻發(fā)覺真正的虛無正包裹著他,根本無須觸摸,那是一種由生到死,陰陽急劇轉化,形成平衡一點時的終極力量,不但無生無死,而且經陰陽往覆后,連陰與陽的力量,都不再有。
虛幻無空,日生月死,一切的物質都完全湮滅與虛與無之中。
鐘道臨一下子明白了虛無的真正本形。
虛無的力量卻不屑去了解鐘道臨心靈中那股生的意義。
對于虛無來說,鐘道臨的生命太過短暫,即使其內心中真實的愛意,生意,也同樣的猶如電光一閃,對虛無來講,宇宙中生的一極只是無窮無盡的黑暗中,寥寥的幾點光亮,就像無邊無際的沙漠中,偶爾存在的幾片綠洲。
對于虛無來講,真正的宇宙,便是沉寂與虛無的,光亮與生命只是火花一閃,真正永恒的卻是無光無暗,連時間與空間都沒有的虛無。
這與果比對宇宙的看法截然相反,怪不得兩種力量就像是水火不容一般。
對于果比來說,天地萬物無有不動,靜止只是相對,真正的靜止是從來不曾存在的現象。
雖然果比也對短暫的生命體冷漠,卻能尊敬哪怕在她看來,不過是一粒微塵的渺小生命,不會因為自己的力量強大,便隨意的改變生命的軌跡,不會像虛無那樣,渴望著毀滅生的一極,使天地重歸一空。
鐘道臨試圖了解虛無,卻無法開口去詢問,也無法用手去觸摸,去感覺這種力量,那是完全超越語言的所在,虛無也只是從心靈深處誘導著鐘道臨己身內含的毀滅欲望,從不真正的與鐘道臨交流過。
或許對于虛無這種力量來講,語言已經是毫無用處的東西,就像果比也無法用任何語言,向鐘道臨講明自身的經驗一樣。
那都是一種只能用心靈去觸摸,感覺的東西。
很快,也許是很久,向前包裹著鐘道臨的融融生意,又被虛無的力量再次包裹,兩種對待生死截然不同的力量,慢慢的絞纏在一起,彼此融合。
“果比!”
鐘道臨察覺到了果比要干什么,心靈中的呼聲越發(fā)焦急:“你要干什么?”
“我已經找尋了他很久,卻一直都是擦身而過,虛無的力量充斥著整個宇宙,真正的本源卻很難尋覓,你不就是要幫我讓他從無形中走出么?!?
果比仍舊平淡的聲音悠悠飄過鐘道臨的心頭:“所以,你已經盡到了你的責任,幫助了我?!?
“不!”
鐘道臨呼喊道:“我說的不是這個,為什么,為什么我感到你的生命力量正在不停的消失?你在做什么?”
果比平靜道:“你不會明白的,即使我再怎么說你也不會懂得,起碼現在還不行,虛無的力量與我,并不是陰與陽的兩面,也不是你心中想象的水與火,當然,你現在的想法也有相近的一面,那就是我跟他融合為一,才能真正的讓他的本形消失。”
那種融融的暖意,與絕對虛無的感覺,都在慢慢的融合,也在慢慢的淡化。
“可是你會死的?
鐘道臨感受到生機正從果比自身疾速抽離,如果自己的生命力只是一滴水的話,那么果比這個浩瀚的生命海洋,正在不斷的干涸,海平面不停的下降,揪心道:“你不是說過,虛無的力量是無法毀滅的么,那為何要用自己的生命去試圖毀滅他?”
“這不是毀滅,你能理解黑夜,白天,可你能理解黑夜與白天錯身而過時的景象么?”
果比平靜道:“那不是你所想象的日出東方,天空慢慢放亮,那只是你們人類的眼睛所看到的,其中真正的平衡力量,只有黑白兩種光接觸的那些點,無數的點,無限小而又無限大的小點與力量?!?
“就像黑夜與白晝只是循環(huán)往復一樣,這不是生死,我也不是像你一樣的生靈,沒有生死的經驗。”
果比道:“用你的經驗來理解我的經驗,就像人以為沒有空氣,就不能孕育生命一樣膚淺,等你有朝一日明白了這種平衡的力量,就會明白我的?!?
“難道在永恒的宇宙面前,你的力量,我的生命便是如此渺小,便是如此卑微么?”
鐘道臨從心靈深處涌動著一股恨意:“那我還要苦苦的去追尋天道干什么,正是對萬物的愛,對生命的渴望,才促使我不停的去探尋生命的源頭,生命的意義,如果像你這樣,把自己的生命都看作可有可無的東西,那存在于天地之間的萬物生靈,活著還有什么意義?”
“傻小子!”
果比語氣中鮮有的浮現了一層暖意,道:“正是你不明白,所以才要去追尋,渴望去明白,正因為我明白,所以才不覺得自己是在死去,其實你曾經觸摸到了生命的印記,卻沒有留意,我從你的經驗記憶中,發(fā)現了這一點。其實,你就差一步,便能了解,這一步的距離很遠,或許你一生都無法邁過,也或許很近,只要你一抬腿就到了?!?
“果比,小丫頭大美人!”
果比的生命力量迅速的消亡,鐘道臨內心著實的涌動著一股悲傷:“如果你就這么死去,不,我是說就這么跟虛無融合,我們以后還會再見面么?”
“不要悲傷,孩子!”
一直調皮搗蛋的果比,此時的聲音卻像是一個歷經滄桑,看淡時光的篤智老人:“你我都是天地的孩子,就像魚兒于大海,飛鷹于長空一樣,花朵枯萎,自有種子留下,我與虛無的融合,只會讓我們失去意識,就像是陷入了悠久的沉睡一般,從不曾也不會消失,就像你曾經呼喚出我來一樣,遲早有一天,還會被另外的力量所喚醒?!?
“去吧,孩子!”
果比緩緩道:“去尋找你的答案,到時候你便能知道,不但是我,連虛無此時也不會悲傷。”
鐘道臨感覺到了果比生命的流逝,悲傷卻無淚可流,想要阻止她卻不知該如何做,他知道果比所說的沉睡,那是比自己歷經六道輪回,還要悠久的一段宇宙歲月,甚至比真正的死去,更要可怕的多。
對他來講,果比的一覺,已是永遠。
他心中那個古靈精怪的果比,對什么都感到新鮮的小丫頭,難道就要從此沉浸在一片黑暗中么?
一時間,鐘道臨徹底的沉默了。
嗚嗚……
…小妹妹乖,不哭不哭,誰欺負你了,你叫什么名字……
…嘻嘻,叫我果比好不好…
…呃……果皮?
…嗚嗚……人家是果比,嗚嗚…你個壞蛋欺負我…
…那個大壞蛋比你還壞,打不過我就自己把自己封印在了他佩帶的這把破刀里,哼,害得我也稀里糊涂跟著進去了……
…你知道怎么回去么…
…不嘛,我不回去!還是跟著你好玩,我才不要回去……
鐘道臨第一次見到這個奇怪小女孩的場景,仍舊歷歷在目,可為何當初那個害怕孤單,渴望美好,到處追逐新鮮的小丫頭,如今卻義無反顧,非要走上一條陰冷孤凄,永遠沉睡不醒的道路呢?
果比的一生又有著什么樣的追求?
難道說……
“唉!”
果比發(fā)出的一聲深深嘆息,使得鐘道臨悚然驚醒,這還是果比找回記憶后,第一次有這樣人性化的感情,使他不免疑惑,難道果比化為了人類的軀體,也沾染了人的七情六欲?
“謝謝你!”
果比回響在鐘道臨心靈的聲音,再也沒有漣漪,依舊平靜若水道:“與你相處的一段時光,也是果比至純至真的一段美好回憶,再見了,鐘道臨,果比期待著有與你再次相見的一天……”
“果比……”
鐘道臨在心靈中悲呼一聲,恍惚不已,感受到了果比生命的加速流逝。
再也沒有聲音發(fā)出。
果比與虛無的力量,已經完全的融為一體,了無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