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生第一次到季家, 還是季思行親自領進門的。
那年方生十二歲,季思行二十四歲,兩人正好相差一個年輪的歲月。
季思行一直都獨斷專行, 然而因為他沒有出過錯, 很少有人能發(fā)覺他這個本質, 國王彬彬有禮的外表下掩藏的是冷漠的傲慢, 謙虛更像是貓捉老鼠的游戲, 看著別人出丑,看著別人懊惱。這比看戲更讓人覺得玩味,沒有什么值得期待之后, 就會覺得生命乏味。
那年方生的父親剛死,母親早年就離開了這個瘋癲的男人, 遠走他鄉(xiāng), 方生后來一直沒有得到她的消息——得到了又能怎樣, 每個人都有尋找自己幸福的需求,沒有誰應該對誰負責這個說法, 如果非要這么說,那么每個人先要為自己負責,從記事一直到死去。
方生的父親叫方知,據(jù)說當年老太爺?shù)囊馑际侨祟惖乃兄R,只不過剛剛知道, 滄海一角, 便要死去。這個名字從來都沒有好的意味, 不過是一個老腐朽的自以為是而已。書香世家出來的許多都是瘋子, 方老太爺是, 方知是,方生后來, 也是這樣。
沒落是很正常的,不沒落反而是不正常的,多年前的那項運動讓老太爺送了性命,多年后的另一項運動讓方知也直接斷了前途,這么多人從來不缺誰和誰,在歷史浩浩蕩蕩的碾壓之下個人的前途就像是一縷煙,飄啊飄的就沒了,誰在乎存在過的是分子還是原子。
歷史從來缺的不是人,只是有人過的好,有人過的不好,有人過的無所謂好與不好,麻木是常態(tài),有時候過著過著覺得自己過的不對,時間已經(jīng)到了,跟死神說你好吧,大千世界跟你拜拜了,花紅柳綠不過一季一季,其實哪個風景都不是你的,何必傷秋悲月,月自有圓缺,秋一年又一年,你會老,所有人會老,但總有東西不老。
方知就是這么癡傻,一心沉吟在自己的世界,八十年代是藝術的年代,也是所謂自由的年代,那個時候大家崇拜文學,崇拜詩,方知從屠格涅夫看到陀思妥耶夫斯基,從列夫托爾斯泰看到大仲馬小仲馬,沒事就琢磨莎士比亞的浪漫,或者海明威的硬漢,錢是俗物,阿堵物從來都是不值得提在嘴上的。
就在那段瘋狂的歲月里,他娶到了一個長得漂亮的女人,或者說是女孩,二十歲的人瘋狂,以著自由的名義,揮霍著青春,揚著高傲的頭顱,一樣的沉淪在欲的世界,只是時代太快而方知依然不知,這個名字有時候就像是他一生的寫照和最后得到的墓志銘,方知方知,事情過了方才知道,總是會差那么一步兩步。那時候方知在讀博士,一心搞文學,構建出來瑰麗的世界,他就是這個世界的王。
那時候季思行剛來大學,上學早,才十五歲,方知二十七歲,季思行倒是沒有這么大興致,只是覺得這位師兄/老師很好看,溫文儒雅,那個時候性.意識萌動,季思行心中明白的一清二楚,卻也知道不該說的不能說。
季家要面子,他也要面子,他不需要讓自己出現(xiàn)短肋。對于未來他的規(guī)劃可以一直排到自己四十歲,沒有人督促,而是自己心中默默算計。
那時候方生才三歲,方知對于這個兒子的教育一點沒有缺少,季思行也是見過這個瓷娃娃一樣的小孩,心想,哦,原來方知已經(jīng)有孩子了。
不過這沒什么關系,方知的存在本身就像是荷花,一朵白蓮,自以為出淤泥而不染,中通外直,不蔓不枝,也確實這么活著。季思行對此只能暗中搖頭嘆息一聲,但是對于別人的生活,他向來沒有興趣插手。各人有各人的命,方知不是自己能動的那盆花。
三年把商學院讀完之后,方知也被卷到小地方去了,季思行冷眼旁觀,風大雨大也吹不到他們家,多少年的積淀不是說動就能動的,如果不是以后,季思行大約也就偶爾想起存在過這樣一個人,如此的不合時宜,套用許多年后的一句話來說,像是從古代穿越來的一樣,全身上下沒有一處不過時,不,有一處大約不會那么容易過時,就是那張臉。
方知和老婆郎才女貌,大地方有大地方的活法,小地方有小地方的活法,難得糊涂,清醒不是福,方知依然搞自己那套,不過漂亮老婆受不了了,跟他到了小地方不到一年,跑了。
跑的十萬八千里了,直接奔國外了,方知不知道自己老婆什么時候爬墻的,在他知道的時候,漂亮老婆離婚證都給他扯好了,自己也連簽證都辦了,對方高能,綠卡妥妥的。
那年方生七歲了。
離方生再次見到季思行,還有五年。
方知破破爛爛的當著中學老師,自覺跟古時候的文人雅士流放沒什么不同,方生每天坐的端端正正,讀著全世界各種各樣的名著,按照方知的說話就是“用閱讀滋潤心靈”,和后世的一些灌注的心靈雞湯沒什么不同。
柴米油鹽也都是方生來操心,方知每個月把自己苦哈哈的工資都交給了方生打理,方生從小就知道雞蛋多少錢一斤,除了家務之外也沒有其他什么操心的地方,方知是個癡人,癡人的意思有時候等于傻子,曲高和寡,也沒想著續(xù)弦再娶個老婆,低調點說是自己看不上別人,看的上他的都是看上了那張臉,對他那個瓷娃娃兒子沒什么好感,不是自己身上掉的肉為什么要那么疼?方知這點也清楚,就沒有再娶。
舉世皆濁我獨清,舉世皆醉我獨醒。覺得滿世界都是傻子,有時候就是自己跟不上了,早就跟不上時代了。
時代的浪潮卷過所有人,連方生都能覺得生活越來越艱難,方知還是一副免疫的樣子,依舊和時代脫節(jié)。
五年之后,季思行終于從國外回來了,資本主義腐朽著廣大的人民群眾,人民群眾表示樂在其中,之后出國風潮一片,跟風的多了也就不值錢了。
那年季思行二十四歲,方生十二歲,方知三十六歲。
三個年輪,兩代人的差距,只是季思行提前擠到了這個時代,回來之后熟人一聚發(fā)現(xiàn)少了誰跟誰,開始叫不上名字,手抵著腦袋半天,“啊,原來就是那個書呆子啊,他不是早就去L市了嘛,這都陳年舊事了吧,你怎么還記得?”
一邊這么說一邊跟季思行勾肩搭背,季思行沒有直接拍開,心中盡管有些反感,表面上仍然不動聲色,想著原來已經(jīng)這么久了啊,那人已經(jīng)三十六歲了,兒子都可以打一圈醬油了。
打醬油的兒子此時正在家里的鍋臺上賣力的做飯,夏天熱的全身是汗,方知從來不是個好父親,老鰥夫終于忍不住要盛放第二春了,家里沒有電話,相親吃飯忘記給兒子說了,也就先把這件事情扔在了一邊。
方生做好了兩菜一湯,早上走的時候把米飯燉上,直到飯都涼了一直和自己吃飯的父親都沒有回來。他默默的把那些菜包上保鮮膜,家里沒冰箱,就放在了櫥柜里,背著書包去上學了。
方知這次的相親對象是一個大齡女青年,學歷很高,眼光也很高,長得雖然普通,也能入眼,專業(yè)相近,兩人頗有聊得來的話題,方知也挺滿意的,對方看著也挺滿意的,聊到最后對方想要留個電話,方知有些赧然的笑了,“家里還沒有裝電話。”
女方理解的點了點頭,看方知的穿著就知道家境必然清貧,不過她也沒有在意,自己的家境還是可以過得去的,也犯不著為了財委屈自己,只要人找的差不多就好。
出了門的方知還將女方送回了家里,走往自己的路上的時候忍不住哼出了曲子。
是鄧麗君的《何日君再來》,調子綿綿,大街小巷都放著。
季思行尋思著自己的事情還要過一段時間才能擺上日程,所以想著這段空白期不如去拜訪老友,少年時期心中擺的一朵花還在心中惦記著,便在地圖上,用筆把方知在的L市給圈了出來。
方生下午的課上的暈頭轉向,他餓得受不了,有些后悔中午為什么不先吃一些東西墊墊,不過家里沒有什么可以吃的了。他家里吃飯講究規(guī)矩,不知道哪年來的規(guī)矩,就是長輩們先動筷子,晚輩們才能動筷子。所以父親沒來,他也就沒有吃。
一個人吃飯總是有種寂寞,方生小小年紀也早熟,看的多了就懂得多,為了父親不回來又長篇教育他,罰他抄寫和看一些少年不喜歡的讀物,餓就先忍著吧,又不是沒忍過,以前自己還小的時候母親跑了,父親不知道去哪里吃飯,他一個人面對空蕩蕩的家,總是有種迷茫的不知歸處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