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端著不同的心思, 只不過季思行是隨心所欲，方生是小心翼翼，畢竟季思行在經濟地位上處于主動優勢, 而方生對于他一無所知。

這大概更像是一場冒險, 不, 是賭博, 將自己的未來交給一個人手上。

大概循規蹈矩的時間長了, 人總想冒險，拿一條命去賭一賭未來，方生想, 他有了這個機會。

以前的方生，總是想要離家出走, 這種念頭更像是一種隱秘, 不為人知的叛逆。人都有兩張面具, 一張正常的在世界上活著，一張用來在自己的世界放縱, 自己就是這個世界的王，哪怕那方寸之地就是一個果殼，但即便身在果殼里，我們依然是無限之王，莎士比亞如此道。

方生的唯一賭注就是自己以后的人生, 而能這樣豪放的出手, 一是因為他內心那一點點叛逆, 二是, 他想, 不會有比現在更差的生活。

但是方生有一點總是理解不到位，那就是隨著生活質量的改變, 和人的感情的變化，人總是有著更遠的追求。他現在被生活壓著，一旦有了優渥的生活，他就有更想要的東西。而那時候，季思行已經不讓他有這樣的自由了。

季思行想著自己要如何給父母說，方生如果入了季家的譜，因為父母的緣故，幾個哥哥也會給幾分薄面，但是不會有什么好處，那樣方生就不再是自己的所有物，而成了一家人眼光生活下的一個人，不能再是他一個人的了。

那么他只需要給父母說一下，自己要資助這個曾經是自己朋友的師兄的兒子，因為師兄的家里情況不好，這樣他父母不會過多的關注，只要報備一下就可以，而方生的生活，還是會掌握在他的手里。

“叔叔，我們晚上，就住在這里嗎？”方生腳步很輕，走到季思行的身后三米處，站住了。

“你在這個，我去隔壁。”季思行彈了彈煙灰，紫灰色的煙圈漂浮在空氣中，像是一段纏繞著的時光，散不出去，一會就會沉淀成灰塵，受重力的影響，覆在地板之上。

方生抖了一下，似乎是在恐懼什么，連眼神都變了，像小鹿一樣清澈，有一點悲傷。

季思行這才后知后覺想到，眼前這個孩子剛剛失去了自己的父親，就要在這樣陌生的環境里一個人面對夜晚，是害怕吧。

他剛才并沒有想到這一點，直接開了兩間房，因為他并不喜歡私人空間被打擾。

然而一想到這里，便能想到自己的未來是要和這個少年一起的。

不如提早適應一下？

可是他還沒有準備好。

季思行擰了一下眉頭，方生心里惶惶，有些害怕，害怕眼前這個人忽然告訴他，你走吧，我忽然不想要讓你跟著我了。

那樣他會如同一條流浪的喪家之犬，更加迷茫，眼前連一點希望都沒有。

誠然只要有一雙手，想要活著，總是還能活下去，但是那不是方生想要的生活的方式，永永遠遠都在擔心自己的未來，每個月生活的悲哀，要為各種柴米油鹽折腰。

這樣的生活他過的已經很多了，那時候父親方知還可以將一些工資交給他，讓他自己過生活。

方知不知道那些錢，維持一個月根本不夠，方生只能打算的非常細致，他什么都不敢要，也沒有錢去買，就是這么悲哀。

他并不是生活在物質里，也不想所謂銅臭，父親方知的狂妄他早就沒有了，他可能生來就是要受苦的，現在好不容易有一道光照射到他的生活，他不想再重新回去。

而這次一旦回去，會比以前更為凄慘，他或許連讀書這樣的事情都要放棄。

方生算的很清楚。

季思行拍了拍方生的肩膀，方生從自己的世界里出來，眼睛帶著懇求。

季思行把那種渴求當做了不想要一個人面對黑夜，并沒有深入去想一個十二歲的孩子能想一些什么，他覺得方生不會。

“不要叫我叔叔，”季思行先對方生糾正這個問題，這個稱呼太過于成人，他不喜歡，“叫我季思行，或者思行就可以了。”

方生忽然睜大自己的眼睛，似乎是不敢相信，因為這樣太過于，逾矩？

“今天是你最后一天在這里，一個人睡可以嗎？”季思行覺得自己要哀悼一下最后的單身狂歡，這就像是結婚前最后的狂歡，盡管結婚是歡喜的，但是也要哀悼過去的最后的生活，季思行如是想。

方生一點都沒有遲疑，點點頭。

“你很乖，我很喜歡。”季思行半俯身，在方生的額頭上輕輕的吻了一下，方生那瞬間連心跳聲都聽不到了，等季思行的唇離開之后才能感受到自己心臟還是在跳動的，砰砰砰砰，聲音比剛才放大了許多倍。

他聽得到嗎？希望他聽不到。

對于方生來說，這實在是太過于羞赧，他性子對于這些東西都比較清冷，因為父親沒有對他表示過任何的親昵，大概除了讀書的時候好一些，會指導，其他的，不會有任何親近。

“我在隔壁，我們明天早上出發，你不用擔心睡過，我會過來叫你，今晚好好休息，你的身體挺虛弱，但是我不想在這里久留，所以辛苦你了。”

方生急忙搖搖頭，后來覺得這個搖頭太過于敷衍，出聲道“我不覺得辛苦，”然后停頓了一下，小聲的說了一句，“謝謝你。”

這句謝謝你聲如蚊吶，里面卻包含著方生所有的心思，感激，恐懼，和希冀。

季思行輕輕的笑了出聲，方生終于抬起頭，看到了季思行的那個笑。

窗外的天空已經黑的徹底了，群星璀璨，華燈初上，屋里的燈光和外邊一起映襯著這個笑容，刻在了方生的內心深處。

季思行看著那張臉，心神有些蕩漾，親了親方生的嘴角，“晚安，方生。”

方生來不及反應，大約是直覺的條件反射，“晚安，季……思行。”

季思行將燃燒到了盡頭的煙蒂掐滅，白皙的手指和本來細長，現在已經短到快要燃燒到手的關節處的煙看起來相得益彰，方生有些呆呆的看著，心中覺得微微一動，看著季思行起身，離開，開門，關門，身影消失在門之后。

他忽然想上前去追上他，然后呢？他不知道，心中有點微微的苦澀，仿佛因為那種距離，在兩個人之間存在的溝壑是如此之大，以至于他不敢忽然做出任何動作，他害怕自己被拋棄。

不知道為什么，一天之內，他竟然會如此的依賴這人。

方生內心并沒有這種感情的沖動，也不知道同性之間可以發生什么，他將那個吻視為家人之間的感情，雖然最開始是稱季思行叔叔，其實他更喜歡將季思行當做哥哥，然而當他讓自己稱呼名字的時候，方生的心中忽然有什么生了芽，有些空，又有些滿。

巨大的屋子現在只剩下他一個人，雖然有燈光，但是窗子里透過來的夜色并不如季思行還在時那么溫暖，現在有些猙獰，方生過去將窗簾拉上，這個屋子就又變成了一個小世界，他一個人的世界，他更希望能和季思行在一起，但是剛才季對他說，要他一個人在這里，他便乖乖的準備在這里。

他不會違逆，他心中想著，季思行對他真好，他一輩子都不會和季思行頂嘴，會聽他的話。

少年人的心中默許的諾言像是開的很早的花，會敗在春天過去。此刻對于方生來說，最重要的是活下去，體面的活下去，不必為生活憂慮。他的感情需求其實并沒有多少，父親沒有給他很多，而這些季思行都會給他，還會讓他不再那么害怕。

他覺得這樣很好，真的很好。

他不知道，當人們有感情需求的時候，便會力求一種平等。所謂的門當戶對其實是一種生活理念的契合，灰姑娘和王子在婚后幸福嗎？格林沒有告訴我們，生活和歷史卻告訴了我們許多，太過于清楚這些事情，反而不敢說任何話。

方生缺少一件事的認知，那就是，愛情再過于偉大，人類也是需要自由的。

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二者皆可拋。

那時候聽起來像是一個什么都不缺的人在神經兮兮的宣揚著可笑的話，連生活都過不下去，怎么去尋找著所謂的自由？每天都要奔波著為了活著的人，桃花源只是一個夢想。

方生以為自己會失眠，他下午臨近傍晚的時候昏過去了，之后睡了一覺，又打了點滴，然而此刻疲憊上來的時候，他又忍不住打了個哈欠，昏昏欲睡，不顧著手上的於痕，去洗了個澡，沒有吹頭發，便蓋上被子，睡了過去。

他做夢了，夢見了自己的父親方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