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六月以來, 天氣漸漸熱了。
往年的夏天,林清秋早待在房間裡躺屍了。今年燕雲斂聞及皇后午後熱得難以入眠,特意命人送來冰塊放在鳥獸閣裡, 自然是舒爽怡人。
這日, 林清秋讓小桃煮了綠豆羹澆上蜂蜜正享用, 就見皇帝陛下大駕光臨。
“他逆光而來。踏破風雨, 斬斷荊棘。”林清秋喃喃, 待燕雲斂走到近處,又補上一句“嘴角的飯粒還未擦去。”
燕雲斂嘴角一抽,險些摔倒。
“斂斂, 來來來,我幫你擦飯粘子。你看你啊, 多大個人了, 吃飯還粘嘴角上。不知道農民辛苦嗎?”林清秋起身碎碎念, “誒?怎麼沒了?你別動,我找找!”
燕雲斂不說話, 站在原地由她折騰。
“誒誒誒,你別動!怎麼會沒有呢?”正當林清秋揮著鹹豬手不斷在燕雲斂身上摸索時,被摸到敏感處的皇帝陛下終於忍不住了,退後一步。
“斂斂,快過來!”林清秋理直氣壯地指揮皇帝陛下, 語氣活脫脫像個二傻子。
“娘娘, 那是陽光呢!”織織終於忍不住, 說完就捂嘴偷笑。
林清秋將燕雲斂推開, 才發現他身後是窗戶雕花的漏影。那窗子上雕了鳥雀銜珠, 燕雲斂走來的位置正好是一顆掉落的珍珠。酷夏的陽光打在上面,透出刺眼的白光, 照在人身上像極了飯粘子。
“好啊,你們!一個個都看我笑話!”林清秋撲向燕雲斂,“斂斂,你看。她們都欺負我!”
“皇上饒命!皇后饒命!奴婢絕沒有冒犯之心!”一羣宮女跪下,開始不停磕頭。
林清秋傻了眼,明明是在開玩笑,怎麼就這樣了?她拽拽燕雲斂衣角,擡頭他向他求助。
“都出去吧。”燕雲斂開口。
“皇上饒命!皇后饒命吶!”衆宮女還在地上不停磕頭。
“出去吧,給朕盛碗綠豆羹。”
“謝皇上皇后不殺之恩!”衆宮人停下了磕頭走出去,織織還不忘替他們把門帶上。
“皇上?”林清秋擰他。
“這就是皇宮,我們的一言一行都關係著他人的生死存亡。愛民如子是我們的職責。坐在這個位置上,就意味著身不由己。不過,你可以做你自己想做的事,朕護你。”燕雲斂平靜道。
“怎麼突然說這個?話本子裡可不是這麼說的——那皇帝有三宮六院,每日酒池肉林,好不快活。”
燕雲斂沉默了會兒,道:“秋秋,生死有命。”
“嗯?”
“三姑娘沒了。”
“你說什麼!別開這種玩笑好嗎!!”林清秋拽緊了他。
“三姑娘沒了。”
林清秋從他懷裡掙出來,擡頭想看他的表情。但光影落在他臉上,除了飛舞的塵土,只有平靜。
“不……不可能……”林清秋的腳步有些虛浮,燕雲斂伸手拉了她一把。
“怎麼可能呢?三姑娘身體一直很好,昨天還派人給我送過桂花糕,你看……”
她走到桌前,慌亂地翻著食物——那裡有山楂糕棗泥糕綠豆羹,獨獨少了桂花糕。裝桂花糕的碟子空空如也,碟子邊緣是細碎的金邊。她顫抖著手,從那金邊之中摸索出點兒粉末,伸到燕雲斂面前,“你看……是桂花糕……是桂花糕。”
燕雲斂上前,將她抱在懷裡。
“三姑娘沒有死對不對?你是在騙我的……對不對……對不對!”林清秋抓著他的手,像拉扯著救命稻草。
“三姑娘是今天中午去的。”燕雲斂頓了一下,繼續道,“當朝宣威將軍在逃跑途中誤殺。”
“什麼……”林清秋放緩了啜泣。
“南國永輝十三年……”
“我要給三姑娘報仇!”
燕雲斂將她擁得更緊。
“那是父王的國號。我是皇長子,父皇自幼就教我要愛民如子,教我爲君之道。父皇很嚴厲,我知道他是爲了我好。我讀了許多帝王書,慢慢能夠聽懂那些大道理。但父皇從沒有教過我,國有奸臣,縱之如虎。十歲那年,父皇偶感風寒,病情又突然惡化。那日他將我叫到牀邊,讓我逃,逃出宮去。他說讓我去做個普通人,再不要招惹這是非。我知道,那一刻,他是個父親。且不說這萬里河山無數百姓,單單是被毒害的父王和我,怎麼逃得出去呢?”他頓了頓,圈著林清秋在桌邊坐下,“反臣害了父皇,卻想讓這天下人心服口服。我活下來了,作爲前朝皇帝的長子,也作爲傀儡。”
“不要說了……”林清秋小聲呢喃。
“這些事,知道的人都死了。但我要告訴你,死不可怕,我們都會替她活下去。我們活著,不僅爲了報仇,更爲了活著的人,爲了大好河山,爲了萬千百姓。”
“嗯……”林清秋瑟縮在他懷裡。
“他們試圖用父皇病逝來欺騙我,他們面上對我畢恭畢敬,卻掌管了朝中所有生殺大權。我看著他們將一位位忠臣逼出朝堂,有一日我在朝堂上講出了他們的不堪,講了父王的死絕非偶然。所有人都說我糊塗了。下朝後,他們開始打我,威脅我,企圖讓我閉嘴,成爲真正的傀儡。”
“他們失敗了?”林清秋擡起頭。
“成功了一半。我成了他們的傀儡,表面上聽話,乖乖演著這場君明臣忠的戲。在他們看不見的地方,我找到了父皇留下的暗衛,通過密道出宮,夜夜習武,經商斂財。再後來,我的暗衛成了一股龐大的力量。越國聯合叛臣害了父皇,得到了邊塞幾座城池,且南國年年上供。但越國的胃口越來越大,我十六歲那年,南國無法上繳足夠的貢品,越國起了滅南國之心。仗打起來了,一臉三個月黃土滾滾,我在暗衛傳來的消息裡知悉了邊塞民不聊生。但我不能出手,叛臣還在朝中執掌朝政。第四個月,南國的江山岌岌可危,叛臣去戰場談判投降事宜,我同暗衛奪回了皇宮。”
“後來呢?”
“叛臣回宮同朝臣商議,我在城門上取下了他的首級。自此,南國改國號爲重明。”
他撫了撫林清秋的頭:“重明,兩重光明。我奪回政權後,派重兵把守朝堂,請含笑和師父處理朝政。安排妥當後親赴戰場。”
“含笑?師父?”
“嗯,含笑是我師孃。當年她也是而今這個模樣,古靈精怪,卻精通人情世故。邊境狀況很差,比暗衛傳回來的還要差。軍中士氣低落,百姓流離失所。這似乎是一場沒有勝算的仗。我帶著他們打了兩天,殺了無數越國人,令越國士兵聞風喪膽。但是,再怎麼努力,南國都耗盡了氣力。所有人都在等著我投降,都在等著南國變成越國。第三天一早,我沒有出現。第四天……第五天……第六天……都沒有。正當南國彈盡糧絕之時,一個士兵從衆將士中脫穎而出。他提出投降,並且鼓動衆人,最終那個士兵代替皇帝割地賠款,一個士兵,如果不是朕還沒死,或者這江山就是他的了……衆人班師回朝,誰也再沒有提及那個倒黴皇帝。南國多一個皇帝少一個皇帝,對武將來說似乎沒什麼分別。”
他放緩了語氣:“我帶著前幾日潛入敵營捕獲的敵軍將領走在冰天雪地裡,回到營地時才知曉故土之上非故人。說來也可笑,我沒死在敵營裡,卻在曾經的營地處迷路了。最後是在一個小鎮的郊外……”
他抱著林清秋坐到牀上,扯過被子給她蓋上——她已睡著了。
“我就是欠你的。”故事漸漸平息,燕雲斂抹去她臉上的淚水,擁著她睡了。
還有一句,他沒說——反臣是他皇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