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灰缸里的煙蒂留一點點星火, 冉冉靠在沙發上,順著方才李沛然望出去的方向,看到遠處起伏的山脈, 仿佛山頭還有皚皚白雪, 風呼嘯而來, 遠處山谷當中好像還有火光, 許是牧民帳篷邊的篝火。
李沛然還在浴室里時, 房間門敲響,冉冉跑去開門,一個雙頰像紅蘋果似的小姑娘端了幾個盤子進來。冉冉驚嘆于她兩只手是如何將四五個大盤子穩穩當當地托進來的, 一個頂著一個,工程力學這種東西, 有天賦的人原來是無師自通的。
冉冉回頭望了一眼, 請她再拿一條毛毯上來——唯一一條大小合適的給了她, 給李沛然也要一條。
那個小姑娘笑嘻嘻地說了聲“好”,聽到浴室里的聲音, 很俏皮地說道:“你真體貼。”轉身走了出去。
浴室里頭李沛然已經關了花灑,隔著門問道:“她在說什么?”
冉冉只道洗完快出來吃晚飯吧,瞥一眼鏡子,滿面緋紅,穿著條睡裙, 在那小姑娘眼中著實像一對似的, 不由得把胸前的扣子扣了起來, 顯得稍微衣冠端正些。
李沛然穿了套家居服出來, 短袖的圓領T恤上套了件灰色羊絨開衫, 倒是巧合中和冉冉像是情侶服的樣式,那個進來送毛毯的小姑娘見這樣二人相對站在客廳里, 不禁樂開了花,遞上毯子,笑得像要溢出來似的,很體貼地墊著腳又出去了,輕輕合上門。
冉冉自是臉上滾燙,抬頭看李沛然,見他雙眼亮晶晶的,像外頭滿天的繁星,雙頰也是微紅的,像是喝了點酒似的。
露臺沙發間有張小桌子,現宰的牛羊肉配上最原始的烹飪方法——火烤,撒上椒鹽、孜然、花椒、辣椒,兩大盤子的手抓肉熱氣騰騰香氣四溢。
李沛然在羊排中挑了根肥瘦正好的,放在冉冉跟前的盤子里。冉冉也就不再客氣,用手送到嘴邊啃了起來,剛嚼了一口便瞪大雙眼,細細咀嚼咽下去之后,對他點頭,“吃過這跟羊排,從前吃過的羊肉都是浮云。”
這句話輕輕探進李沛然的心,他想到一句相似的話,說的不是羊肉,而是女人,卻藏在心里不說出來。自己也拿起一根,很是想念這大口吃肉的粗獷歲月。
比起幾斤的肉,端來的蔬菜顯得太為金貴了,眼看著一條絲瓜,燒了一大碗湯,一根黃瓜切成薄薄的片子,加了不少大蒜辣椒搬了道涼菜,卷心菜葉子炒好堆在盤子中,都是中規中矩的做法,但吃完這么多肉,這些蔬菜看著也甚為爽口。
李沛然也是覺察到蔬菜的量少,解釋道:“這兒蔬菜水果都空運,供應比較少。”
冉冉點頭,“花了幾萬年進化到食物鏈頂端,就是為了多吃肉的。”兩人都笑了。
李沛然夾起一片黃瓜打量了一會兒,“小時候我記得有段時間,整個月都沒吃到蔬菜,什么都用土豆來湊,吃得我十個指頭上全是肉刺。”
“嗯?”冉冉有點沒明白過來,“為什么沒有蔬菜?”
“供應緊張。”
冉冉更是不明白了,“你難道是計劃經濟時代的人……你今年到底多大年紀了?”驚訝地望向他。
他被這問題問得說不出話來,半晌,“我看著多大?四十?不會吧?”
冉冉這才意識到上下文,“你小時候是在這兒長大的?”
他點點頭,“距離拉薩一百多公里的軍區大院里長大的,一直到十多歲,我爸調去北京,我才離開這兒。”
難怪他藏語說得如此流利,冉冉還真沒料到,總覺得他含著金湯匙出生,自小都是過著最好的生活,卻沒想到他還有在這高原上的童年。
“說來也是巧。”他沉吟了一下,沖冉冉心虛地一笑,“好不容易約到你出來一趟,本來不想提他的,還是跟你說了吧,聽大人說,本來是讓鄭其雍的爸爸來這兒的……”
其雍媽媽當年滔滔不絕讓冉冉不要阻礙其雍實現夢想時的講話重又浮現到腦海中,“她媽媽沒有遠見,不肯來,所以你們家來了?”原來鄭家老戰友居然是李沛然家,難怪他說巧了。
李沛然神秘兮兮地笑著搖了搖頭,“她媽媽確實不肯來,當時還到領導那里上演了不大體面的鬧劇呢,總之其雍爸媽演了一出好戲,他爸爸一副服從組織安排的架勢,他媽媽就擺出婦人短見的胡鬧姿態,在參謀部又是哭又是鬧的,最終沒讓他們去,其實他們夫婦倆是說好了的。”
“為什么呢?”
他聳聳肩,“他們肯定不會對外人說,不過當時正是南京那邊有個師長出了個缺,他爸爸是不二人選,到這邊來還是平級的,軍銜職責上沒有什么變動,他們鬧這一出也不是沒道理。”
這么說來當時兩家地位倒是差不多,冉冉覺著,李沛然到現在還在嘲笑鄭家一大家子呢,她心里泛出點奇怪的矛盾,既不喜歡其雍的媽媽,卻也不喜歡李沛然現在的嘲諷,于是心里酸酸地問:“那你爸為什么要來啊?一顆赤誠之心,毫無自私?”
李沛然給她舀了一碗湯,“嗐,我爸那時候年紀輕瞎胡鬧,想著山高皇帝遠,來了我爺爺管不著他了唄,趕忙帶著我媽就來了,誰能想到過了十幾年后有了這么大的機遇?傻人有傻福。”毫無小人得志的意思。
這李沛然怎么讓冉冉就挑不出刺來了呢?冉冉歪著頭打量了他幾下,低頭舀湯喝,“這么說,你還出生在這兒了?”
他點點頭,仰靠著沙發,“十歲之前,只去過成都、北京幾次,看到高樓都像看到飛碟一樣,大驚小怪的,可丟人了。后來回到北京,中途轉學上的五年級,說個什么都讓同學笑,他們時不時冒出個什么地道京片子我也聽不懂,可把我郁悶的,幸虧我從小膽子大皮又厚,走哪兒孩子王,硬是給扳回了局面。”
冉冉瞪大雙眼聽他小時候的故事,像重新認識一遍李沛然,或者眼前是一個全新的李沛然,她入神了,對自己在李沛然眼中的樣子毫不知情——她的雙眸盈盈如秋水,璀璨如滿天的繁星。
聊起小時候的事情,李沛然一說就說了個沒完,當兩人拿起手機時,已經過了十二點,匆匆忙忙洗漱上了床,兩米的大床寬得誰都碰不到誰,冉冉困得早早入了夢鄉,根本沒有心思去細究這些。
醒來時天已大亮,臥房這一側的窗簾密實地拉好,客廳那邊有個小口子,透過去,看到李沛然像昨夜一樣,獨自面相對著廣袤的原野思忖著。
近來李沛然認真的時候倒是越來越多了,冉冉傻站了會兒,走進衛生間洗漱了一番,換上條很民族風的裙子,套上長靴,推開露臺的門,正看到曠野之上,蒼鷹在空中盤旋,疾風吹勁草,遠處牛羊群在山野上時隱時現,高原的湖泊在山川間如同瑪瑙,都是從前沒有看到過的風景。
聽到聲響,李沛然回過頭來,臉上帶著笑,愣了一愣,突然一臉嚴峻,站起身走到她跟前,“臉怎么這么紅,不是發燒了吧?”伸手探了她的額頭,這才舒了口氣,突然愣愣地看著她。
冉冉發了囧,知道自己是臉紅,甩開他的手,“你給的藥還真有用,沒哪兒不舒服,看來沒有高反了。”
早餐很是簡單,頭一次喝羊奶為原料的奶茶,第一口時冉冉皺了眉,再喝幾口,倒也習慣,沖李沛然笑笑,拿起一塊糌粑,雖然談不上好吃,但頭一次嘗試,很是新奇。”
上了車,冉冉一臉躍然,“今天去哪兒玩?”
李沛然握著方向盤,“你頭一次來,當然先帶你去看必看的地方——布達拉宮。”
這才想起來,這是必須去的景點,突然覺得,因為是跟著他出來,所以一切都聽著他安排,冉冉真的撒手一切都不管了,安然灑脫得很。
早就聽說布宮一票難求,沒成想,扎西一早就去排隊買著了票,站在布宮下候著他們呢,冉冉連連道謝——還適應不了李沛然這孩子王的氣質。
立在這近乎神話的宮殿下,冉冉覺得一陣陣的眩暈,檢了票進去,興奮得幾乎要跳起來,虧得李沛然按住了她,“別激動,一激動就高反了。”
她還不信,兩百級臺階爬得眼冒金星十級歇一次,歇了二十幾次才爬完,還差點背過氣去,到后來簡直是李沛然架著她上去的,“你,你體力,真,好!”話都不能完整地說出來,一個勁兒地直喘氣,喉嚨里火辣辣的疼,李沛然忙拿著一早準備好的空水壺去灌熱水給她潤嗓子。
待到緩過氣來,冉冉覺得這苦吃得太值得了,目光所及之處,雕梁畫壁,佛香清幽,仿佛穿越千年而來,彌漫著質樸持穩的氣息,又要穿越到千年之后去,在這里,時光是永恒的,塵世里的繁華在它跟前都是虛幻,它如同智者矗立在離天最近的地方,低頭俯視滾滾三丈紅塵。
立在一個游客尚寥寥的殿堂里,冉冉一條胳膊還橫在李沛然的脖子里,被他架著,仰頭看已參透塵間雜事的佛,她心里突然生出個愿望,希望有個能指點自己的智者,可以點醒自己,該如何和身邊這個男人相處。
她靜靜地立了會兒,仰頭的目光沉靜,佛像壁畫栩栩如生,然而都不能回答她的疑問,只有她自己能夠決定。
那讓她吃盡苦頭的二百級臺階,她是挽著李沛然的胳膊走下去的,雖然還喘氣,已經比上來時好多了。
在八廊街挑了個頗有特色的飯店坐下,李沛然一臉關切地看著她,吃了半個鐘頭,坐著歇了倒有一個鐘頭,直等她毫無不適才繼續行程。
經過早上一遭,李沛然也不敢帶她爬上落下的,只開著車在山野間兜風,但僅僅如此就夠,每一眼風景對冉冉都是新奇的,像一部畫面精美的電影,每一幀都不忍心放過。
下午的陽光,將山野照得如同錦緞一般,汽車前行中,草場翻騰出耀眼的波浪。汽車翻過一道山,蔚藍色的湖就撲進了眼簾。
“這,這,是什么湖?”冉冉喃喃道,被這不期而至的景色驚倒了。
“羊卓雍錯,三大圣湖之一”。
陽光之下,湖面泛起萬道粼光。汽車停在一旁,二人立在湖邊,這是見過最澄澈的湖,湖面是另一片天空,上下天空,如鏡面般相互照著。
兩人在湖邊坐下,冉冉不住發出驚嘆,難以想象這樣如同天堂的景色是真實的。在這圣湖邊,冉冉覺得自己可以一直坐下去。
李沛然從背包里拿出純凈水給冉冉,“我給你第一印象特別不好是不是?”
接過水,這個問題有點讓人為難,冉冉笑著點了點頭,擰開瓶蓋,仰頭喝下去。
“我在圣湖邊上和你聊天,能不能讓你覺得我好了許多?”李沛然倒很會說俏皮話。
冉冉又笑了,“怎么感覺你要聊些不太正常的話?”
“你猜得倒準。”他喝一口水,這些話不太容易說出口,“前些年,我的私生活比較……”他聳聳肩,“你看到了,我當時覺著,大家都是成年人,兩廂情愿的事情,無所謂,但是就像你說的,這些事情都不可能以后一一數給女朋友聽,這么想來,還真是讓人羞愧的一大段經歷。”
冉冉有點尷尬,沒想到他會說這些。
“我現在覺得很羞愧,但是過去的事情是沒法子后悔的。我那段日子混亂,我的家里常年備著condom和睡裙,都因為我不想有措手不及的情況。”
冉冉輕咳了兩聲,“你在圣湖邊上說這些真的合適嗎?”
李沛然挑挑眉,“就是讓它來凈化我。”他伸出手臂攬了冉冉,“那些都不代表我是個不靠譜的、花心的人,我很認真地想和你相處,而且那天買的condom我根本沒用,不知道這樣說有沒有一點兒補救作用。”他低頭看著冉冉,“你不要再拿陳杰當擋箭牌了,我已經知道你把他推給谷裕了,要想也要想別的借口。”
冉冉咬咬唇,而后咯咯地笑了起來,她覺得自己開始高反了,頭有點暈乎乎的,“我會好好考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