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不同的環境中,人類的感情怎樣變幻無常啊!我們今天所愛的,往往是我們明天所恨的;我們今天所追求的,往往是我們明天所逃避的;我們今天所愿望的,往往是我們明天所害怕的,甚至是膽戰心驚的。
——《魯濱遜漂流記》笛福
梁小夏虔誠地站在落雷森林的樹下,一層一層的閃電劈在她身上,不似瞬間致人死地的強大,反而只若一場洗禮般的暴雨,打著她皮膚上的鱗片,打得她那對翠綠色的眸子愈加明亮,在黑暗的地下世界猶如兩顆明亮的星星,灼灼閃耀。
這一次,沒有馬人出來迎接她,也沒有雷林初歇時的美景,高大如同排針的黑色樹木之間悉悉索索,卻未有任何一個人自愿從那黑影后走出,迎接他們的朋友。
“她在那兒站了多久了?”馬人族長格里梅爾淡淡地問,只有腳下的蹄子微微刨動,顯示他心中的焦慮。
“兩周。”
斯文擰緊了眉頭,眼看著已經成為精靈之主的高貴女王就這么站在森林外,被天上的落雷不停地劈打,脊背卻挺直如同他身邊這些沒有一絲折彎的樹木,倔強不屈,卻又無端讓人感到難過心疼。
那雙自然垂下,掩在袖中的雙手。已經被雷電擊麻了吧?
整個身軀紋絲不動,不是不想動。而是已經痛苦得動不了了吧?
“不能讓她再繼續這么站下去,附近已經開始有圍觀的人了。精靈之國的國主若再繼續站在落雷森林外一周,不,只要三天,傻瓜都知道這里有問題了。”格里梅爾打了個噴嚏,揉亂了他頭上如同馬鬃般順滑的長發,“斯文,把她勸走,她是你的朋友,我不想野蠻對待她。”
“是。”斯文也是心中混亂。終于在樹上按了按,低語一聲,踏著步子走出。
“馬格努斯,我需要你的幫助。”
梁小夏在心中默念著,思考著利弊得失。電流帶來的麻痹感使她的軀體很痛苦,思維卻意外地被與這種痛苦剝離,越加清晰通透。該做什么,要做什么,怎么去做。從未如此清楚明晰……除了一件事,無法決斷。
念到第三千多遍的時候,她終于看到了從森林里走出來的馬人。
“只有你嗎?斯文。”梁小夏眼中微露失望。
這種失望像一把烙鐵,燙得斯文心中難受。他梗了梗喉頭,遮住眼中的光芒,“你走吧。夏爾主人,命運之神不會幫助你的。諸神之間從不互相干涉其余神的選擇。在規則之上,他們都是獨立的。”
梁小夏再次感受到了神的無情。
只有在神認為她需要指引的時候。才會露面,神引導著她,命運推動著她一步一步走到今天,直到她終于回過頭求助于命運之時,卻又棄她而去。
連一再指引她的馬格努斯都選擇避而不見,難道她真的一點勝算都無?
梁小夏低下了頭。
“夏爾主人……你別難過,我會幫你的,即使命運之神無法給予你指示,我也會幫助你,將我的生命壓在你的命運上幫助你。”斯文終于下定決心,大聲說著。
“斯文……”
“不,你聽我說,我知道你不是攜恩圖報的人,但是在我心中,夏爾永遠是拯救我的主人,我的朋友,這無關乎整個馬人族群的選擇,僅僅是我自己的……”
“斯文!”梁小夏的聲音提起少許,終于成功打斷了斯文急切的表達。
斯文終于停下來看梁小夏,等待她發表自己的看法,左右等了一會兒,卻只等到一只搭在他馬背上的胳膊,然后就是一個壓得他差點趔趄一下的重量。
“讓我扶一下,腿麻了。”
梁小夏的腰板依然筆直,挺挺地站在原地,只不過看似關心好友的右手幾乎將身上一半重量都壓在了斯文背上,那只按在他雪白背毛上的手掌幾乎都快壓到斯文肉里去了。
“你們精靈還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
斯文哭笑不得,就這么緩慢地一步一步挪動著,像一把拐杖一樣,被梁小夏按著慢慢挪出不停落雷的區域。
一出雷區,沒有閃電加身,梁小夏就恢復過來了,她連看都沒看一眼身后的落雷森林,只伸手揪了揪斯文腦袋后面的馬尾辮,“我們走吧。”
“夏爾主人?”斯文停下腳步。
“咦,你不是說要幫助我嗎?這么快就后悔了?”梁小夏睜大了眼睛。
“當然,我的選擇不會變。”
“你確定?”
“是的,這一次無關命運,只是我自己的選擇。”斯文很堅定地擁了一下梁小夏,“我只是覺得古怪,這么快就放棄,顯然不是你的性格。”
“那還能怎么辦,馬格努斯幫助我,是他高興,不幫助我,他也沒有這個義務,只是我沒有值得他出現的價值,或者說連命運之神自己都看不清未來到底在哪里。”梁小夏翻了個白眼,卻不想自己還真的猜中了。
命運,只有人,眾生凡人才會有命運,當一切都超出人之外,向世界最根本的規則和神性方向發展時,作為規則平等的諸神,命運之神馬格努斯是無法看清梁小夏和鏡月的命運的。
同樣的,命運之神也很難去說清月神那種不停兩頭下注的行為是對是錯,很難去判斷死神如此偏愛一個命運多舛的凡人是好是壞。命運之神唯獨能夠看清自己,他沒有參與這場廝殺的資格,明哲保身是最聰明的做法。
斯文將梁小夏拉上了自己的背,載著她如風般在黑暗之中向前跑著,梁小夏按在他裸露肩膀上的雙手依然干燥溫暖,虛虛地搭著,生怕捏痛了他。
她依然是那個溫柔,倔強,心細如發的精靈,似乎無論命運怎么摧殘她,都從未動搖過一分一毫。
“夏爾主人,你就一點都不害怕?”
“怕我自己終究在對抗西西弗斯的這場戰斗中身死?不,遺忘之城的建設早在穩步發展,世界之樹已經立柱,我不擔心繼承人的問題。當我已經死過一次,當我知道死后有溫暖的懷抱包容我收留我,久違的朋友等著我的時候,和生而不舍的活人相比,我甚至有一些向往。
怕我的伴侶最終會變成瘋狂的毀滅之神摧毀世界,使得我不得不在眾生與最愛的人之間做出選擇?也許從前我會害怕到寢食難安,可是現在不會,當我們意識到隱患早就存在的時候,就已經在行動了,若終究無法避免……我希望自己依然能夠選擇。”
梁小夏按在斯文肩上的手慢慢收緊,“我只怕一件事,最后這一件事——我必須對我的臣民負責,但是我真的不確定自己是否有代替他們選擇生死的權利——戰爭,發動一場席卷世界的戰爭,到底是不是有必要的?最終的代價會不會讓我難以承受?”
她不僅要斬殺西西弗斯,還要將他的勢力連根拔起,這不是憑借一個人,一個國家能夠做到的。在她死亡失蹤的十幾年里,在比她出現更早的時候,西西弗斯就在發動一切,策劃一切,其勢力早已發展到一個龐大而不可想象的境界。
地上世界因為有梁小夏的存在,而使得精靈族基本避免被染指,可除了精靈外,無論是人類,矮人還是獸人,普卡提亞一多半的國家都存在永生神教的信徒,甚至不少君主都公然宣稱要給西西弗斯修建神壇。
更可怕的還是地下,除了苔暗城外,西西弗斯早已將勢力延伸入各個獸人與暗精靈的國度,僅僅是上個月,就有十幾個白精靈在暗精靈信徒的刺殺中身亡,死掉的還全是已經脫離永生神教的南薇精靈,這是他們對“叛徒”的報復。
這已經不同于過去兩大精靈族之間的仇視,而是更加瘋狂的群體性報復,威脅著所有白精靈的生命,永生神教也開始像一個大雪球,越滾越大,使得梁小夏在接近兩個多月的奔波調查后,終于下定決心要將這已經沒救了的組織徹底鏟除。
“信仰是自由的,信仰的人卻是不自由的。我總在對抗命運,卻發現自己最終還是走上了歸宿的路——成為一個耀精靈,擔負起耀精靈梳理世界秩序的責任。”梁小夏低頭,腦袋抵在斯文背后,聽著他的心跳,“幸好我還有你們,無條件支持我的朋友和家人。”
斯文的身子顫了一下,又開朗地笑起來,轉過頭拍了拍梁小夏的肩膀:“這就是朋友的意義啊……可惜除了預言,我這個活潑的瞎子也幫不了你什么。”
“這就夠了,斯文,我也沒喪心病狂到指揮一個盲人上戰場。”梁小夏回以同樣真誠的笑容,“我只是希望在對抗全世界的時候,能有一些底氣。“
無論是來自預言,還是來自朋友的支持。
斯文想了想,最終說了這么一段話,讓她在余生中每每想起都足夠溫暖的話:
“父親曾經向我說過這么一句話,‘真正的生活永遠都不像想象中那么美好,也不像想象中那么糟糕’,夏爾,你會勝利的,哪怕會付出讓我們在戰爭之后無法釋懷笑出的巨大代價,你最終會勝利的……我堅信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