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悠然可不知道自己來荒島的時機會被那一對未婚夫妻一起埋怨。夜色降臨,他靜靜坐在船艙里,仰頭看著外面一輪明月怔怔出神。
敲門聲響起,他沒有言語,但門卻被悄悄推開。端兒走進來,看見他坐在桌前,便小聲道:“公子怎么不點蠟燭?”
“外面的情況怎么樣?”
方悠然沒回頭,任由端兒將蠟燭點燃,然后淡淡問了一句。
“聽說江香主很是發(fā)了一通脾氣,把艙里的東西都摔了,然后誰也不許進去,晚飯也沒吃。”端兒小心翼翼看著方悠然,輕聲道:“江香主對公子是最忠心的,也最聽您的話,要不然,公子去勸勸他?”
方悠然搖搖頭苦笑道:“這會兒他在氣頭上,說什么都沒用。等到時日長了,他看見島上人們的轉(zhuǎn)變,那會兒就該明白了,到時再去勸他,就不用費力。”說到這里,他終于抬起頭,看著端兒道:“其他人怎么樣?”
端兒道:“大家都很憤怒失望,不明白公子為什么會做出這樣的決定。雖然公子說過是要為他們謀個前程,當今皇上也值得追隨,但是大多數(shù)人都不理解的。其實這也正常,大家都是對公子忠心耿耿,一門心思只想跟著您干大事,如今您忽然要接受招安,還是您主動提起來的,也難怪大家心里不忿。這也就是公子,能讓他們服服帖帖,不然這會兒還不知是個什么不可收拾的局面呢。”
方悠然感慨道:“他們的確是對我忠心耿耿,也唯有如此,才會在這種情況下還沒有造我的反。可恰是這樣,我更不能眼睜睜看著他們和他們的子子孫孫都與我一樣守著個一世無望實現(xiàn)的目標。夏娘子說得對,朝代更迭是歷史大勢。就算將來有一天大陳也衰弱了。取而代之的也未必還是我大夏子孫,歷史上還從沒有過這樣的事情出現(xiàn),我們大夏憑什么破例?上天能給先祖幾百年的江山。對我們一族已是眷顧,不該再更貪心的要求什么了。不然遲早把最后一點福緣消耗殆盡,自招橫禍。”
端兒默然不語,好半晌才又小聲道:“也有些人雖是不肯明著說,但話里話外透露的意思,倒是贊同公子。”
方悠然點頭道:“這是自然,總有理智的人,那些現(xiàn)在憤怒不能理解我的兄弟們,等到他們回去。將這個消息告訴他們的家人,他們的家人心中一定是慶幸的,慢慢勸說之下,他們就知道我是一片苦心為他們著想了。”
端兒點點頭,有些想哭,卻又強忍著不出聲,卻見方悠然站起身道:“不說這個了,我讓金剛?cè)ソo清語送日常用品,這會兒大概該到了吧?”
端兒道:“看月亮,這會兒應該是過了三更。大個子雖然輕功不怎么樣,這會兒也該到了。公子,您真的相信那個陸云逍嗎?”
“我早就說過。即便是敵人,也不得不贊他是真丈夫,這樣的人如果還不能相信,我還要去信誰?”方悠然摸摸端兒的頭:“放心吧,你家公子這雙眼睛,還沒有看錯人看錯事的時候呢,若非如此,你當我肯把先祖流傳下來的心血雙手奉獻給大陳?呵呵,我原本想讓你去送那些衣服吃食的。金剛魯莽,真怕他和陸云逍打起來。不過那些東西也不算輕。你輕功雖好,力氣卻比金剛差多了。”
端兒知道自家公子此時心情其實無比沉重。故意這么說便是要放松一下,于是連忙也強忍心中難過,陪著說了幾句笑話,方服侍方悠然睡下。
“在這荒島上的時候,做夢都想著有一天能夠重回大陳,離開這沒有人煙的鬼地方。可如今真的要離開了,心里卻又生出幾分不舍。人啊,還真是奇怪的動物。”
站在大龍船的甲板上,陸云逍無視周圍對他含著怒意的目光,拉著夏清語的手看向岸邊,感慨說道。
夏清語被那些目光刺得有些不舒服,但看見陸云逍都是如此從容鎮(zhèn)定,自己也不能太慫包,不然怎么配得上他對自己“巾幗不讓須眉”的評價?于是也點頭附和道:“是啊,好在那些貝殼啊石碗竹筒木箭山藤等東西我都收拾打包了,回到大陳,這也是個紀念。”
陸云逍遺憾道:“其實我是想帶幾只狒狒走的,送皇上兩只,養(yǎng)在皇家園林里;另外兩只養(yǎng)在府中,多威風?”
話音未落,就被夏清語白了一眼,聽她冷哼道:“你還是少打這樣的主意,為了一己威風就要剝奪它們的自由,像話嗎?狒狒們最好就還是生活在這里,無憂無慮無拘無束的。”
陸云逍攤手道:“我也不是完全為了自己威風,只是它們離了你的烤肉,也不知道行不行。”
夏清語道:“有什么不行的?就是這一年,它們也不是完全靠吃烤肉塞飽肚子,要那樣我還累死了呢。咱們對于狒狒們來說,不過是個因為意外而到來的訪客,如今我們要回去大陳,回到我們熟悉的生活軌跡上去,它們自然也就回到它們生活的軌跡,這很正常,就算一開始有點不適應,時日長了也就好了。”
“啊,清語,成日里沒發(fā)現(xiàn),你還會講這么些大道理。”陸云逍露出欽佩的目光,雙手一抱拳:“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小生受教了。”
“德性。”夏清語俏臉一紅,狠狠瞪了陸云逍一眼,又悄悄向周圍看過去,就見那些原本還對他們抱著敵意的家伙們,這會兒都是一臉“囧囧有神”的表情。
夏清語更加羞窘了,不想再陪陸云逍胡鬧下去給人當猴看,轉(zhuǎn)身就要回船艙,卻見方悠然走過來,微笑道:“馬上就要開船了,妹妹想一想還有沒有什么東西沒帶的?這會兒下去倒還來得及。”
“沒什么了,本來東西就不多。”夏清語笑著道,話音落,只見方悠然上下打量著自己,她不由得有些發(fā)愣,也上下打量了自己一圈,小聲道:“方大哥?怎么了?我有哪里不妥當?shù)膯幔俊?
“沒什么不妥當?shù)模皇强粗阕鲞@男裝打扮,倒還正經(jīng)是個英姿颯爽的俊俏男孩兒。”方悠然輕輕撫掌贊嘆,忽聽一聲悠悠高唱傳來:“起錨。”
大龍船緩緩移動,荒島上熟悉的沙灘草木漸漸退去,恰在此時,便見從遠處奔跑來了一群狒狒,然后那些狒狒來到沙灘上停住身形,一個個呆呆看著這邊。
“啊,是狒狒們。”
夏清語驚呼了一聲,奔到船舷處向狒狒們揮著手,卻見那一大群狒狒也直起身子揮動上肢。旁邊陸云逍疑惑小聲道:“這些家伙怎么會忽然跑來的?昨天不是都告別過了嗎?難道它們又后悔了?想跟著咱們走?哎呀,可是船都起錨了,不可能再停下來了啊。”
夏清語眼淚都下來了,聞言狠狠瞪了他一眼,咬牙道:“胡說什么?這些狒狒不過是來和我們作別罷了,如果是改了主意,看見船開走,它們早就追過來了。”
“唔,有道理,看來還是你更了解它們。”
一旁方悠然見夏清語依依不舍得樣子,忙笑著安慰她道:“妹子舍不得這些狒狒,倒也沒什么大不了的,雖不能把它們帶回京城去養(yǎng),但什么時候若你和陸大人閑來無事,可以來這荒島上看它們。”
“哪有那么容易啊?”夏清語嘆氣,忽聽身旁陸云逍道:“也不是很難,皇上下定決心開拓海疆,將來無論是朝廷還是民間的船隊都不會少了。例如咱們現(xiàn)在所在的這一艘大龍船,在海上即便遇到風浪也可保無虞,而將來朝廷的龍船,或許比這個還大,乘船出海,危險性就降低很多,那時咱們再回來。”
他說到這里,便轉(zhuǎn)頭看著方悠然道:“方盟主,這一次你們來撈取沉船寶藏,應該會繪制到此處的海圖吧?麻煩給我一份。”
方悠然笑道:“這個自然不成問題。”
他們兩個這樣說,總算讓夏清語那離別之心淡了些許,她將兩只手攏在嘴邊,向著海灘上呆立揮手的狒狒們大叫道:“回去吧,我還會回來看你們的,回去吧。”
方悠然和陸云逍相視一笑,他們了解夏清語的性格,對方這舉動一點兒也不出乎意料。但船上其他人何時見過如此大方的官家女子?一個個都目瞪口呆,暗道怎么回事?不是說那些官家小姐都是扭扭捏捏笑不露齒的嗎?怎么……怎么這個出身官家的女人卻這么與眾不同呢?
荒島終于在視線中變得越來越遙遠,到最后完全消失在水天相接處。夏清語的傷感沒有持續(xù)多長時間,便被即將回家的思念取而代之:離開杭州城一年多了,大家都還好嗎?千金堂會不會又上門相欺?孔老大夫靠得住嗎?白蔻白薇和陳家那些姨娘們怎么樣了?江大哥馮大哥阿丑又如何了?()